叮咚!一楼到。
电梯门无声地滑开。
她站起来,往外走。经过大厦管理员身边时,她看到他吃惊的眼。
呀!
她倒抽一口凉气,转身奔回电梯。
电梯门又无声地关闭,她绷紧身子,紧紧抿唇。墙上映出她的影子,好冷好狼狈,好孤独好伤心。
一楼,二楼……十五楼……
电梯还在继续上升,升到最高,开始下降。
十五……十四……
上上下下,来来回回,她不知道自己可以停留在哪里?
又到一楼,有人要乘电梯,她怀疑是管理员,不肯开。
二楼,三楼……那人不死心,每一层都赶到她的前面。
这样无休止地折磨电梯,管理员一定很生气吧?
嘉璇双手环胸,防御性地瞪着那扇缓缓开启的铁门。
门外的男人单手撑着墙,微微有些喘。几绺不听话的额发散落下来,盖住他深黑色的眸子。
嘉璇骇退一步,本能地捂住嘴里即将脱口的惊呼。
一刹缄默,他俯望着她,她不可置信地回瞪着他,电梯门循着既定的轨道再度朝彼端靠拢,在即将闭合的瞬间,男人身子一侧,挤了进来。
“喂——你——”嘉璇瞠目。
这男人,又想做什么呢?他还想疯到什么时候?
一只胳膊打横伸过来,揽住她的颈子。她心中一跳,赶紧低头,避开那只魔爪。
回眸瞪他。
楚振灏面无表情地道:“你忘了按电梯。”
哦?是喔!
电梯到现在还没有动。
她象牙白的肌肤上泛起一抹嫣红。
按在电梯按键上的手却仍没有缩回去的意思,害她只能一直低着头。
“你去哪里?”
“嗄?”
他问她去哪里?
嘉璇翻下眼睛,斜睇那一张严肃得过分的脸。该怎么说呢?告诉他自己是因为害怕,所以才逃出来的吗?逃出来,却又无处可去?
“我、我,没、没……”
“嗯?”
嘉璇凝眸,视线聚成一线,盯着他敞开的西装里与自己身上同款的白衬衫的第二颗纽扣,语声迟疑:“十五……楼?”
她屏住呼吸,准备迎接楚振灏下一波的情绪暴动。
然而没有,电梯里平静得有些孤清,横过她肩膀的魔爪也终于缩了回去。
她挺直身子,呆了一呆。
一阵尴尬的沉默。
叮咚!十五楼到。
楚振灏迈步走了出去。
嘉璇咬住下唇,低头盯着自己的脚尖。
他顿住脚步,回头,伸手撑住电梯门,盯住她的眼神因懊恼而显得专注。
他本来是想骂她的。
说没几句,就摔门而去,也不看看,现在到底是什么时候?
然而,当他从十五楼追到一楼,又从一楼追到三楼,他看着电梯上上下下,他知道她无处可去。
他看到在电梯门开的瞬间,她抱臂防卫的样子,他心中忽然深深一痛,害他很想骂一骂自己。
他应该是吓着她了吧?
电梯内幽暗的灯光映着她皎白的脸,单薄的身子藏在宽大的白衬衫中,赤裸着双足。她神情狼狈,但身体站得又直又挺,眼神固执。
然而,她那强悍的表情在他看来却显得更为脆弱。
楚振灏叹息:“回去吧,不要再闹了。”
什么?她闹?
麦嘉璇动怒了,她嚷道:“到底是谁在闹?谁在发脾气?拜托,那只是一本画册好吗?就算对你来说意义非凡,就算是已经绝版,那又怎样?难道比你的命还重要?我并不觉得阻止你去玩命是在胡闹!”
多么委屈,多么难过。
楚振灏沉了眼色。
这丫头,非要踢他的痛处不可吗?
他倏地转身,不想让她看到自己脸上痛苦的表情。
嘉璇怔怔地,她感到困惑。今晚,楚振灏让她困惑的次数太多太多,是因为她自己太傻,还是,他的伪装已不再高明?
她眯起眼睛,望着他大步离去的背影消失在敞开的门里,然后,那门——
一直不曾关闭。
第6章(2)
“别哭,哦,别哭,到底怎么了,泪总忍不住,再苦也好,早已麻木,何苦到现在,才在哭……”
手机叮叮咚咚地奏响和弦。
沙发上的一团棉被蠕动了下。
“不哭,我不哭,从没有开始,哪里来结束……”
铃声持续——
棉被耸起。哭?哭!
麦嘉璇蓦地睁开眼来,抓起茶几上的手机。林心如的《过去》,这是她特地为吴悦晶设定的……她的手机来电。
“喂,悦晶吗?怎么了?”要死了,昨晚进进出出地折腾了半夜,她的头现在痛死了。嘉璇歪靠在沙发上。
“阿璇?阿璇你还活着呀?太好了太好了,呜……”电话那头喜极而泣。
麦嘉璇青筋浮现,“你姑奶奶没那么容易死好不好?”Shit!一大清早,居然咒她死?“你有事没?不用上学了?一大早的,哭什么哭?烦死了。”
“我……我……”吴悦晶被她的气势吓住了,哽咽半晌,才道:“我已经放学了,现在是下午。”
“下午?”嘉璇跳起来,“刷”的一下拉开客厅的百叶窗帘。窗外,浮云流动,日光在楼群之间徘徊,天空呈现出鸽灰的颜色。
果然,不是清晨!
她怔一下,“呵。”忽而又笑了起来。
“阿璇,你没事吧?”
“我能有什么事?”她记得,昨晚睡的时候,这窗帘还是开着的,而且,当时沙发上根本没有棉被。
“没事就好。”吴悦晶舒了一口长气,“我听说,昨晚那些人到你家门口去堵你了,我、我都吓死了。”
“是么?”轻描淡写。
“呃?阿璇。”
“什么?”
“你……是不是在笑?”
啊?什么?
嘉璇吃了一惊,下意识地摸摸自己的脸颊,有些烫手,“不,不是……啊,我还有事,挂了挂了。”
关掉手机,麦嘉璇慢吞吞地坐回沙发上,傻笑。
呵,今天天气真不错。
她想。
楚振灏回家的时候,还是去超市转了一圈,出来的时候,还是提了满袋的方便食品。
他上楼,开门,进屋……一切都还是如往常一样。
“你回来啦。”突来的声音吓了他一跳。
他凛容,一副被打扰到的样子,“你怎么还在这?”
嘉璇指指手机,对他的不悦视而不见,“朋友刚打电话来,叫我暂时不要回去,所以——”她摊摊手,可怜兮兮,“我还是没地方可去。”
楚振灏双眉拧直。看灯光映着她绯红的小脸,她睁大眼睛对着他明媚地笑,白衬衫被换了下来,她穿回昨晚那套粉色洋装,乌黑的长发垂落在肩膀上,柔顺、乖巧,一句提醒她还可以去“金主”那里的话语便怎样都说不出口。
这样怔了一怔,嘉璇已经扑过来,抢走他手上的食品袋。
“啊?又是这些东西?”
她毫不掩饰的失望,令他嘴角忍不住上扬。
“只有这些,吃不吃随你。”
他以为她又会跳脚,但过了一会儿,却听得她招呼道:“过来啦,我煮了又营养,又好吃的东西哦。”
又营养?又好吃?她?
楚振灏疑惑地转眸。
见她趴在餐桌边,目光闪烁,表情期待,像一个做了好事,急等大人夸奖的孩子。
一些久远的记忆袭上心头。他忽然想起年少时的自己,面对着心仪的女子,也是这般迫不及待地讨好,惟恐做得不够。
“来呀。”嘉璇拉开椅子招呼他。
他摇摇头,丢开那些胡思乱想,迟疑着坐过去,揭开倒扣住的盘子。
“怎么样?怎么样?有色有香又有味,是不是?”她又兴奋又得意。
有色有香又有味?
白水煮蛋?
“尝一尝嘛,我特地为你做的耶。安在旭说,白水煮蛋是最有营养最方便的食物哦。”
楚振灏心头一热。
特意。
已经很久很久没有人特意为他做一件事了,虽然只是小小的一片心意,却足以温暖他日渐枯竭的心扉。
他缓缓地,挑起盘子里的一个白水煮蛋,慢慢咀嚼,慢慢仰起脸来,“是!有色有香又有味。”
“哇耶。”嘉璇跳起来,又赶紧坐下,筷子叉子一齐开动,“就知道,你是一个实话实说的好人。”
“我?”楚振灏呆了呆,用筷子指住自己,“好人?”
嘉璇点头,“对呀,你又肯帮人,又收留我,还……”
呃?噎住了!
嘉璇皱着眉头,涨红了脸。这个样子看起来一定很糗吧?
楚振灏惊讶,继而莞尔。他起身拉开冰箱,只找到几罐啤酒,“喝一点,没问题吧?”
嘉璇连连点头。
他替她拉开拉环。
她毫不客气,一口灌了下去,酒气直冲脑门,呛得她又是好一阵咳。
一抬眼,发现他正盯着她看,她鼓起腮帮子,“是不是小看人家啊?我的酒量可是很大的哦。”
“我知道。”他怎么会忘记第一次见到她时,她手上端着的那杯血腥玛丽?
他在笑,他又笑了耶。
他笑着的时候,微微牵动眼角的细纹,看着她的目光,竟不似以往那般冰冷,害嘉璇心头突然悸动了一下。
“你也喝啊,我们来比一比。”她豪气顿升。
看她兴致高昂,他不忍拒绝,又开一罐,与她对饮。
反正他有的是愁闷,需要用酒来浇灌。
白水煮蛋很快就吃光了,食品袋中的速食也如遭遇蝗虫一般,在迅速消亡中。麦嘉璇卷起袖子,吵着要划酒拳。
“喂,你输了。”
楚振灏输,被罚三杯,啤酒沫冲得到处都是。
“铿!”杯子在半空中相撞,奏出优美的旋律。
他微眯着眼,或许是酒精的催化,卸去了彼此的伪装。此刻,他竟觉得从来没有过的轻松与快乐。尤其是,嘉璇那闪亮的眼,飞扬的表情,喋喋不休的话语,竟也让他觉得那么可爱。
“喂,小耗子,”嘉璇嘻嘻笑,有些醉了般的醺醺然,“你别这么望着我,不然,我会以为你喜欢我的哦。”
“什么?我喜欢你?”他大笑,拍着桌子,完全释放自己,“我怎么会喜欢你咧?小丫头。”
他抬手,用力揉乱她的发。
嘉璇不依,抡起棉布坐垫,跳过去打他,“你居然在淑女面前说她是丫头?”
“哈!淑女?”楚振灏大乐,边挡边闪,忽然,又像想起什么来似的,只手隔开她不肯罢休的坐垫,“等一等,”他直接从沙发背上帅气地跳过去,冲进书房,“我给你看真正的淑女。”
“你能认识什么淑女?”嘉璇喘着气,就势倒在沙发上,眼望着天花板,“不会是林心如吧?”
嘿嘿!用膝盖想都知道,大门少出二门难迈的楚振灏,欣赏女人的惟一途径,大概只有电视机了吧。
“起来起来。”楚振灏去而复返。
她懒懒地让开一人座的位置。
他老实不客气地坐在她旁边,身子陷进沙发里,“瞧,星河,这就是沈星河。”他推她的肩膀,声音又骄傲又得意。
沈星河?什么明星?她只听过沈银河喔。
嘉璇凑过身来,头枕在他的肩膀上。
咦?画册?被风吹乱的画册?
她瞪大了眼。
握在他手里的是一页抛光的白纸,白纸背面是画册封底。纸面上是一个女人的素描,寥寥几笔,侧身,长发,神态沉静,相貌模糊……她所能看到的就只有这些。
“没有五官的……”
“是。”晶亮的眼色突地一暗,“我不记得她的样子。”陡然压低的声音隐隐有悲伤之意,“因为我不记得了。”
他沉默下来,低着头,用一种近乎绝望的眼神看着手中脱落的一页封底。
嘉璇愣怔了下,“昨天晚上,你就是坐在窗台上画她的样子?”
他苦笑,“是,画册是她十年前送给我的,可是,十年后,我看着画册,居然想不起来她的样子。”
他想不起来。
他从来不曾想过,有一天,他居然会忘掉星河。
忘了星河,他居然还能够笑得出来?
那么,刚才那个笑得好开心的人,是谁?他是谁?
楚振灏心里一阵茫然。
“忘了就忘了呗,”嘉璇靠向沙发背,“不该留在记忆里的东西,它自然就会消失。不然,你的脑子里储存了太多过去的回忆,又怎么能够有多余的空间接受新的记忆?”
他看着她,吸一口气,苦笑,“听你说教还真叫人不习惯。”
“那不然,你来对我说教啊。”
他一听,蓦地想起什么,“你不提,我还忘了问,昨天那些小太保是怎么回事?你怎么又跟他们扯上关系?”
嘉璇怔了一怔,瞪着他,一个头变做两个大,“楚振灏你还真变态耶,活该钻一辈子牛角尖,最好自暴自弃还闹自杀,看还有没有人理你。”
真是烦恼唉,这人怎么这么听话?老头子的学生,果然个个是奇葩,自己的事都顾不过来了,还有精神力气去管别人?她气呼呼地过去,抓起没喝完的啤酒乱灌一气。
“那是我的杯子。”
噗——嘉璇呛到。
“你不早说?”她回头,恶狠狠地,可脸上不争气的红潮软化了她的表情,使她看起来,不但不凶狠,反而带些野蛮的娇羞。
多尴尬啊,听人说,喝同一个杯子里的水,等于是间接接吻。
他,应该不知道吧?
嘉璇眼神忐忑,望进他笑意抽离的眼底,心一沉,道:“我相信,沈星河一定是很好很好的女人。”
都十年了,连对方的相貌都记不清,却还对她念念不忘。
“是,她是这个世上最好的女人。”提到心爱的女子,他拢紧的眉头透出一抹温情。
不知怎地,麦嘉璇的心里便有些发酸。第一次,心里有嫉妒的感觉,并且,居然是对一个从未谋面的陌生女子。
第7章(1)
“啊——阿嚏!”
奇怪,宿醉引发的居然不是头痛,而是鼻塞?
麦嘉璇从乱七八糟的背包里准确无误地抽出面纸,覆上微微发红的鼻头。
“咳……呵呵……”隐忍的笑声来自对面那个金光灿灿的男人嘴里。
“怎么?没见人感冒吗?”嘉璇用力挤一下鼻子。丝毫不顾及四面八方投射过来的艳羡的目光。
莫非这世上已不再是帅哥美女的天下,而被庸俗如我辈者占领?嘉璇又抽出张面巾纸。
“感冒是没什么稀奇,但,不在我老姐面前却仍端庄得像个淑女的麦嘉璇,就很有些稀奇了。”江驰俊促狭地挑一挑眉。
咖啡杯在他的手中轻轻转动,手指上硕大的方戒在窗外阳光的折射下,幻化出五彩的光芒。她听到极低的吸气声来自咖啡厅的某个角落。
“小舅舅,你到底懂不懂得什么叫做收敛?”
像他这么招摇的男人居然还能平平安安地活到现在,而且从未被人打过劫,这算不算是一项奇迹?
“收敛?就是戴上假面具吗?”
“什么?”
江驰俊摇一摇头,笑道:“我富有,为什么要装穷?我满身铜臭,为什么要涂抹书香?我喜欢金黄银白,为什么非要躲躲藏藏以彰显自己的清高?”他还在笑,笑得慷慨激昂,“没错,我是暴发户的儿子,暴发户的儿子就是我这样。”
“啊——嚏——”震天的喷嚏拯救了嘉璇发痒的鼻子。最后一张面纸也被物尽其用地扔进脚下的废纸篓里。她才缓过一口气来,漫不经心地问:“你刚说什么?”
呃?搞了半天他刚刚的壮志豪言全都白说了?
江驰俊满脸黑线。
一仰脖子,白开水一般地喝完整杯咖啡,“说吧说吧,你约我到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