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成娇呢?”崔润只顾摇头,心中又不免可怜成娇,“她还是个孩子,倘或薛家太太说要见她,那是她正经婶娘,难道能不叫见?一旦见了面,薛家太太又不顾念她,将这些不堪入耳的事情都说与她知晓,可怎么好?”
润大太太因他这样照顾成娇,心中十分感谢,一时又湿了眼眶:“老爷尚且可怜我们娇娇,岂知道她亲叔叔却一点不顾……”
说着要淌眼抹泪起来,又知崔润惯不爱见人掉泪,便拿绢帕擦了一回:“既这样,等冯氏进府,我叫琼姐儿领娇娇上别处去,她若问起,只说娇娇不在家就完了。”
“这是个主意……”崔润答应下来,又与她说,“怕只怕薛家太太不罢休。因而我劝你,还是先透一点话给成娇,让她心里有个准备,也听听看她是什么意思。到时你真拦不住薛家太太,不还是得让成娇出来见她吗?”
润大太太自知他所说有理,唯独心中万般不愿,又将薛万贺连同冯氏在心底皆骂了一通,这一夜算过去不提。
等到了第二天一大早,润大太太就给茯苓留了话,让她等到崔昱下了学叫他到顺安堂来,只说有话要问他,而后便往敬和堂去请老夫人的安。
“你今儿来的比以往要早些。”章老夫人见她来,半含笑让她坐了。
润大太太以往来,总是挂着笑,面色很柔和,可是今天进到正堂,却面色凝重。
老夫人一看便知她心里有事儿,摆手叫人退出去,独留了曹嬷嬷与金陵在旁服侍:“是有什么事儿吧?”
润大太太也不藏着掖着:“媳妇儿今儿确实是有件事想请您拿个主意。”
老太太听了这话来了兴致。
需知这些年她撂开手不管家里的事,全是交到了大儿媳妇的手中,而她这个儿媳妇也能干,事无大小从不麻烦她,便是偶有请她示下的,也不过是全礼数罢了,哪里真需要她来做主?
可今儿一进屋来,她脸上就结了一层冷霜,这是真遇上事儿了,于是便问她:“你只管说,也叫我听听,什么样的事情难为住了你。”
至此润大太太才将昨天崔润带来的书信一事细细的回禀,又添上后头她与崔润二人的合计,说完了再去看老夫人,此刻也是冷面霜眉的模样。
老夫人手里常年握着的那串老绿翡翠珠重重的往小案上撂过去,发出清脆的声音来:“活了这么些年,可真是叫我开眼,头一次遇上这样的人家,”她又讥笑着问润大太太,“你父亲那里没有消息带给你?”
润大太太垂首摇头:“老爷的意思,父亲必定不愿意再搀和薛家的事情。您大概也知道,从前薛家这位二老爷就做过不少糊涂事……父亲早就不满意,如今妹妹和妹夫不在了,他托了妹夫的名儿得了个虚职,又闹出这样的事情来……”
“那是了,”老夫人嗬了一声,“若换做是我,也必不会再理会这样的人家。薛侯爷和姨太太都是大义之人,又岂知薛家还有这样没脸没皮的子孙。”
“便是怕您日后知道了气不顺,媳妇儿才先来回您一声。”润大太太又劝老太太别动气,又回话,“我与老爷都怕娇娇知道了不好,可那又是她亲婶儿,没有不让见的道理。若一时把娇娇支出去,倘或冯氏不依不饶,不见一面不肯走,可怎么样呢?”
老夫人啧了一声:“你们想的很是,他们夫妻两个连脸面都不顾了,这是明着要来抢孩子的钱,把你也不看在眼里,全当薛家没人了,留下个外孙女由着他们揉搓似的。”
润大太太正要开口,老夫人左手略一抬打断了她:“你也不必说了,这两日让成娇跟着我礼佛,且看她来了,如何从我手上把人夺出去说话。”
得了老夫人的话,润大太太心里就有了底气,冯氏再放肆,难道还敢在老夫人面前造次不成?
只是又想起崔润后头的嘱咐,便多问了一句:“那这个事依老太太的意思,看可要告诉娇娇吗?”
老夫人也沉默了下去,像细想。
半晌后看润大太太因与她问道:“你怎么看?”
“我是不愿娇娇知晓的。”润大太太先摇头,后叹息回话,“娇娇如今住在这里,可毕竟是姓薛,那是她亲叔叔。可她叔婶二人全不把她放在心上,我怕她知道了一时想不开,郁结于胸要气坏身子。”
老夫人沉沉的嗯了一声,可没多久就反驳了她的话:“可依我说,让她知道不为过。”
润大太太略带惊讶的看向老夫人,紧接着又听到:“让她知道她叔叔婶婶是什么样的人,从今后也断了跟薛家亲近的念想吧。二则她早晚要长大,你把她护在身后,能护她一辈子?不叫她经历事儿,她如何能长成?若遇上事情就要看不开放不下,今后怎么活?”
“可……她才十一岁。”润大太太到底是于心不忍的。
老夫人摇头不赞同:“你把话说的和软些,叫她知道意思就行了,难道明着告诉她——‘你婶子来贪你爹娘留下的财产’?”
润大太太没再多说什么,在她看来,薛成娇不是老夫人的亲孙女儿,说出这番话自然轻松的很,可又转念想来,老夫人说的也不是没有道理。
老夫人大抵知道她心中所想,点了点桌案发出声响,招得她扭头看过来,才道:“这件事,即便换到琼姐儿身上,我也是这个话。你不要觉得成娇在我看来是个外人,她住在小雅居,就是长房的人,薛家人想欺负她,传出去活打的是我们长房的脸。我让你告诉她,是为了她好,你不要关心则乱,分不清轻重。”
这话说的有些重,润大太太抿唇想了会儿,答应下来,其后便告礼退下去不提。
15:嘱咐
崔昱下了课后拐到敬和堂去请完安,惦记着茯苓一大早托人带来的话,便往他母亲那里去了。
润大太太心里像火烧了一样,安定不下来,见了崔昱来,也没给他笑脸。
崔昱看他母亲与往日有异,凑到跟前去:“母亲怎么了?早上说有话问,可是什么很要紧的事情吗?”
润大太太也不知道怎么跟他说,想了半天拉他手往自己身边儿坐下:“我问你,薛家二老爷的那个哥儿,你同他熟吗?”
崔昱一时没反应过来,想了半天才想起来他母亲问的是谁。
兀自端了茶来吃,品了两口才回:“我跟他不算熟,大哥哥从前倒是跟他来往过书信,只是如今也不做相交了。母亲怎么问起他来?”
说完了惊觉不对,手里的茶盏慌的往案上随意的一摆,茶水洒出来大半:“可是薛家来人了?”
润大太太啧了一声:“不是要来接娇娇的。”
果然崔昱听罢又安静下来,分明是松了一口气。
润大太太直摇头:“我只告诉你,这个话你也不要再跟你大哥哥说,他人敦厚,未必有你这样鬼灵精。”
崔昱先一撇嘴:“看您说的,我成了没出息的。”
“别胡闹,”润大太太这会儿哪里有心思跟他说笑,轻斥了一句,“这两日薛冯氏就到应天府了,倒未必在咱们府上住下。只是她来者不善,是存了歪心思来的,你跟你大哥哥在前头接待薛家哥儿的时候,也套套他的话。”
崔昱一拧眉:“是成娇的婶子吗?”见他母亲点头,又追问,“姨妈不在了,咱们家同薛家哪里还有关系可走,她来应天府做什么?”
润大太太抿唇想了半天,将前情一一告崔昱知晓。
崔昱听后倒很镇静,面色微沉显是不悦:“他们做长辈的可真有脸。”
“所以我嘱咐你,见了人别傻跟人家亲近,还不知道他跟着来是想做什么。”润大太太又叹了口气,“若有必要,你警醒他两句也好,回到家去他自会说给他母亲听,冯氏再进府来也总要掂量掂量。”
崔昱便说着我记下了,但见他母亲神色郁郁,又端着小心的问:“母亲告诉成娇了吗?”
润大太太摇摇头:“暂且没有。”
“那便不告诉……”崔昱放下心来,面色稍霁。
可谁知他后话没说完,润大太太已出声打断:“你祖母和父亲的意思,是让我告诉娇娇。”
崔昱啊了一声,惊诧的发问:“母亲既已有了主意,拦下了薛家太太便是,何必再告诉成娇?”
“我原也是这样想,”说着顿想了片刻,“只是细想你祖母的话原有道理,况且娇娇毕竟是薛家的人,她亲叔落难,难道瞒着不叫她知道?倘或她心里又惦记薛家,将来知道了少不了要记恨我。我虽心疼她,可这个事还是听一听她的想法最妥。”
崔昱还想劝,可他母亲态度明确,由不得他说不妥。
于是他心里更担忧一些,从他母亲这里辞出去后,又吩咐小厮们四处搜罗了多少稀奇玩意儿,都送到了小雅居去,唯恐薛成娇知道这事以后吃心,无非是供她消遣一二罢了。
薛成娇知道这事儿已经是三天后了。
那一日薛家先有人来府上递帖子回话,说他们太太的行李已经先到,随行的管事儿也已经进了宅子,四下里命人打扫起来,后半天太太就到,想请了姑娘到宅子内候着太太。
薛家在应天府的宅子坐落在挨着吉祥巷的如意街上,两处相隔倒不远,可润大太太岂肯放成娇出府?冷笑着回绝了。
来人又央了好几车的话,润大太太不愿同她纠缠,只命茯苓送了她出去。
等回到家中,又觉得冯氏欺人太甚,这哪里是有求于人?要没她的授意,一个管家婆子敢到崔府要人吗?
她如意算盘打的倒是不错,料想着把成娇接出去,不必再过自己这一道关,就能把钱从成娇的手里夺走,真是可笑!
于是冷下脸,叫人去领成娇过来。
薛成娇是知道薛家来人的,她此时已经笃定前世今生很有不同。
前世她婶娘来应天府,是贞宁十二年的三月,为的是从她这里分走一半财产,拿回去救她二叔,余下的贴补家用。
现如今整整提前了八个月,薛成娇深觉不安,还不知以后有什么事情会发生。
她正踌躇时,顺安堂的茯翘过家来传话,当下整理了心绪,随她往润大太太那里去了,她想来必定是为了这件事,心中也有了主意。
进了润大太太的晏居室,她立马感觉到气氛很不一样,沉重感扑面而来。
润大太太招手叫她到身边儿:“你婶子后半天就到了,才刚薛家来人要接你出去,说是到薛宅候着,我替你回绝了。”
薛成娇顺势坐下去:“姨妈拿主意就好,您不叫我去,我就在家里等着。”
润大太太鼻尖一酸,一把搂了成娇入怀中:“我的娇娇。”
薛成娇没敢动,她大约知道姨妈对这件事是难以开口的。
犹记得前世也是这样——姨妈把她叫到顺安堂中,犹豫了半天开不了口,最后横下心来告诉她,可说完了,姨妈也早哭成了泪人,全是因为心疼她。
“姨妈这是怎么了……婶子是要接我回去吗?”她心中明知冯氏来意,却无法言说,又宽慰润大太太,“我既住到了姨妈家里,万万不肯再回去的。我年纪虽小,可也知道,早年间二叔闹着分了家,如今便是要来接我,我也不能住到他家里去。”
润大太太红着眼圈儿笑:“是,我们娇娇哪里也不去。只是我告诉你,你不许难过,今后只记着,旁人与你都不再相干。”
薛成娇乖巧的点头应是。
润大太太横下心来开了口:“你二叔贪污被收押,秦知府看在你外祖父的面子上只叫他将两万两的亏空填补上,此事就作罢。你婶子这次来,多半是为了你手里那笔财产,她虚借着走亲戚的名头……是想让你拿出钱来,救你二叔。但我想来,她必不会放低姿态,大约要端着长辈的架势来诈你,这些我都可替你应付了,只是想着,好歹是你亲叔叔,总要让你知道才好。”
薛成娇的心中是毫无波澜的,前世听到这个消息时的伤心悲痛一概没有,如今只剩下了平静。
可她不能在姨妈面前端的如此平静,若不然被问起来,她可圆不回来。
如此想,便垂下脑袋,吸了吸鼻子,细看时仿若削成的肩还一颤一颤的。
润大太太看了心疼,又伸手半搂着她:“可说了不许难过的,好孩子,你只当他们是不相干的人便是了。”
薛成娇窝在润大太太怀里,咕哝道:“姨妈,我能不能见见婶子?”
润大太太大吃一惊,连声儿都拔高了几个音调:“你要见她做什么?她恨不能榨干了你,你还自己凑上去?”
薛成娇摇头:“我想跟婶子把话说清楚。”
润大太太一双丹凤眼眯成了一条线,盯着薛成娇的脑袋出了半天神,细看她的样子……可实在不像是难过极了啊。
她想了大约半刻钟,才同意下来:“你既然这样说,等你婶子进来,你跟她去客间内室,我在外间等着,你若不想同她说下去,只管往我这里推,我来打发她。”
薛成娇眼眶一热,泪就落了下来。
润大太太感觉到湿热,讶然扶正成娇,但见她小脸儿都已哭花了:“你看,怎么又哭了?哭多了掉的就不是金豆子了,知道吗?”
薛成娇紧忙摇头:“我不是为了婶娘的事难过,只觉得姨妈待我这样好,将来不知要如何报答姨妈。”
她这话说的不错。
润大太太是当家太太,除了长辈们面前端规矩,妯娌之间数她最尊贵,几时坐在外间等过人?
可她说要把内间让给成娇和冯氏,若成娇疲于应对,只管叫她,这是为了成娇放低了身段,怎么能叫丫头不感动?
润大太太又抱着她说了半天的话,无非是哪里有什么报不报答一类的,跟着又劝她想开些,才放她回小雅居去拾掇起来。
16:成娇的异常
送走了薛成娇,润大太太又忙往敬和堂里去回老夫人的话。
前两天老夫人特意说,这两天把成娇带在身边,好让冯氏下不了手,但是眼下看来,成娇自己是有心思的,既然这样,总要回过老夫人才好。
章老夫人也知道早前薛家来了人,见她来便沉了沉嗓子:“冯氏来了?”
“还没有,”润大太太请安后平声回,“薛家来了管家婆子递帖,后半天冯氏就到了。”
老夫人哦了一声:“那大约要明早进府了。”而后又问她,“你告诉成娇了?”
润大太太应个是:“正是要回您这个。”
“你说吧。”老夫人坐正了些,眼皮也不抬,也不看她,只管问。
润大太太也不在意这些,声儿仍旧很柔:“娇娇说想见见冯氏,媳妇儿来回您一声,前儿不是说带她礼佛吗?现下看来应该是不用了的。”
老夫人提着音调哦了一嗓子,才睁开眼,眼中含笑:“成娇要见冯氏?”
润大太太不明白老太太怎么像突然高兴了似的,颔首回应。
“既是这样,就让她见吧,你看着点儿,别叫成娇吃了亏。”
润大太太眼中亮了亮,显然是有些吃惊,又把老太太的话一一应下后,才退出去不提。
她从此间退出去,章老夫人的笑就在唇边绽开了。
曹嬷嬷知道她高兴什么,站定在原地没有动,陪着她笑:“老太太一辈子看人,从没走过眼。”
“就你知道。”章老夫人扭头啐她一口,“我就看她是个主意大的。”
“可不是,”曹嬷嬷随着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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