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玦垂下眼,黑茫茫一片的视界免不了教他心说,但手掌下的一只手却轻易地取走他对自己眼睛的注意力,因此心慌并没有持续很久,反倒是她这个问题让他镇静下来的心绪再次慌乱。
“你说过会回答我。”
迟疑了许久,他才开口:“因为你是裴月的妹妹。”再度抬起眼,虽然看不见,但他还是能准确无误地对上裴夜的脸。“裴月在十六岁的时候死了,我不希望你和她一样。”
“是吗?”裴夜沉下脸,低低应了声。不知道为什么,她突然涌起一股嫉妒的情绪。
嫉妒谁?她自问。答案呼之欲出却不敢去掀开谜底,生怕这一份嫉妒会污蔑往生的人。
“现在该你回答我的问题。”
“嗯。”她说过的话就绝不食言,除非自己先被欺骗,就像凯萨琳对她所做的事一样。
第九章
“虽然指着别人的鼻子骂不符合我的礼貌原则,但是冷玦,你真的是个大白痴。”一个声音在装夜离开他的病房后,随着开门关门声传进来。
这个声音……“沙穆!?”他没死!冷玦激动地要起身,霎时又痛得放弃起身的念头。
“不就是我罗。”沙穆皮皮地笑着走近他的病床,大刺刺地坐在床边的铁椅上。“好久不见了,冷玦。”
“的确很久没见。”冷玦声音里夹枪带棍,有种欲杀他而后快的气势,开始懊恼自己为什么这时伤得这么重,不能起来打他个半死!
嘿嘿,他怎么可能不知道冷决心里在想什么。“你以为我趁这时候来的目的是什么,早料到你看到我会有什么举动了。”沙穆很怕痛,所以深请“暂避其锋”这个道理。
“这一阵子你躲在哪里?”
“受重伤又掉了落海,被一个小女孩给捡了回去,不多说了。怎样?身体还好吧?看起来跟木乃伊差不多。”
“拜你所赐,除了失明之外就没什么了。”
这话里头还真是带刺啊!沙穆觉得自己身上好像被刺了上百个洞似的。“别这样嘛!我也只是希望你能自己出面处理这件事,总不能老是教别人帮你收拾烂摊子吧,谁知道你这冰人也会动凡心。”
“闭嘴!”冷玦发出恼怒的声音。“我没有。”
他是要骗谁啊!沙穆搔搔头,算了,青云才提醒他不要激怒冷玦,免得他血压过高,还是转个话题保险点。“青云说等过一阵子血块凝固,动个手术取出来就行了。”
“那是过一阵子的事。”
“哎哟!人生难免有黑暗的时候嘛是不?”
“要不要也来试试看?”他向来看不惯沙穆游戏人间的吊儿郎当样。“尝尝所谓黑暗的滋味。”
他才不要!“算是我的错好吗?不过我也挨了一枪掉到海里,差点‘香消玉殒’,就当扯平了嘛。”人受伤也就罢了,这颗心也送人了才糟糕,那个一年之约有得他等了。想到这里,再怎么高亢的心情也不由得为之一沉。
“你这种人还能香消玉殒哪?”冷玦哼了声。“只怕是遗臭万年。”
沙穆抬头,一脸古怪的盯着那双没有焦距的眼睛。“是我的错觉吗?冷玦,我怎么觉得你的话突然变多了?”奇也怪哉,是他听错了吗?
“是吗?”他不答反问,对他这种无聊的问题不感兴趣。
不理他?没关系,他有的是自娱的方法。“刚刚那个女人好像快哭了的样子,你是说什么话伤了人家的心呀?”
“什么意思?”
“刚刚从你房里走出去的女孩子啊!怎么?想否认啊。她眼睛红红的耶!”
裴夜?红着眼睛?
沙穆突然想起。“哦,对了。你挑了李明的地头,我后来查了一下,发现一件有趣的事情。”
“不关我的事。”
撇过脸,他闭上眼,满脑子被刚才沙穆所说的——一红着眼睛的裴夜的模样给占满。
“你没兴趣啊?”
怎么会这样?他死而复生之后竟然还是没有一个人理他,怎么这样!呜呜呜……他好可怜!
“不想死就滚回去。”他向来不是多话的人,和最多嘴的聪噪份子自然不对盘。“听见没有!”
“回去就回去。”沙穆嘟着嘴,心不甘情不愿地走出去,嘴里还不停咕味着有的没有的。
听说这个R0n也住进来了,嘿嘿……他去闹他总成了吧,这一枪一脚之仇可没那么简单就给它算了!呵呵呵——-
“哈瞅!”Ron冷不防打了个喷嚏,全身莫名其妙地颤了一下,这一颤牵动到他打上石膏的左脚,痛得他直呼。
“注意了哦——”J的声音从隔壁床传来。他模样也没多好,一只手臂吊在半空中,不过那张嘴没受伤,还能吐出风凉话:“莫名其妙打喷嚏,表示有人正准备暗算你。”
“闭嘴!”哈——哈瞅!
“我能自己来,你可以出去了。”
“不行,你明明看不见,我来帮你。”
“不需要。”
“我坚持。”
“你”
“没什么好说的,你救了我,在手术前的这段时间照顾你是我该做的,我并不想欠你人情,冷玦。”
“但是——”冷玦深呼吸一口气,缓和住自己的脾气说道:“帮一个男人洗澡,你做得来吗?”
是的,让两个人站在头等病房的私人浴室内争执不休的,就是这个洗澡问题。
在腾青云半讲理半强迫之下——事实上讲理的部分是由亚治代表发言的,总之他们成功地让脾气强硬的冷玦放弃自行回家调养的打算,乖乖住进安排好的头等病房中静养,而裴夜——在亚治“训之以理,动之以情”的双重攻势下,再加上自己对冷玦的内疚感,终于点头答应接下照顾他的重责大任。
两个礼拜后的晚上,也就是今天,腾青云终于大发慈悲地点头同意让冷玦洗澡清理身体。事实上早在一个礼拜前,他的身体就可以碰水了,偏偏腾大医生非常之不满意他贸然行事的愚蠢行为,硬是要他再脏上一个礼拜以示薄惩这一点冷玦心里清楚得很,小过他难得地不和他计较——救他的人是青云。救裴夜的人也是青云,算来自己还欠他一笔。
可以碰水了是件好事,但暂时失明的他要怎么解决自身的清洁问题,这又是个难题了。偏偏今晚亚治不知道跑哪去,而腾青云是决计不管这种小事,于是就演变成了他和她的拉锯战。
“我。我想我可以。”
裴夜的声音低得不能再低,为了照顾他,她几乎把隐藏在心里多年的坏脾气给用尽了。
她从来都不知道一个人称冷血无情的杀手会执拗得像个小孩子!要他吃药,他会假装睡着;要喂他吃饭,他撇开脸拒吃,只为了维护他的大男人主义不让女人喂!她从来都没想过,当初冷着脸和她对峙的人竟然能拗到这种程度。
不得已,她搬出最坏的脾气,在每一次要求他吃药吃饭之前总是来一场唇百大战,然后她发现很可笑的一点——冷玦的口才很差。
抓到这一点让她简直想在他面前大笑三声。是不是固执少言的人天生注定口齿迟钝?总之她充分利用这一点得到她想要的结果。而且屡试不爽。
“你做不来。”
她会像个管家婆一样在他身边念来念会,是他无法想象的结果,那一个冷漠自持的李绮梦到哪里去了?还是现在这样才是真正的裴夜?
最近,他渐渐能分辨得出她们两姐妹的不同——裴月的脚步声不如练过身手的裴夜轻盈,她的个性也不像裴夜的积极、固执己见。
裴月就像个娃娃一样需要人细心照顾;而裴夜不用,相反的,想照顾她的人会反变成她的累赘。她们两个几乎是完全相反的两种性格,为什么刚什始看见她时,他会分不清楚她们两个人?
难道他眼睛的暂时失明,是为了让他摒除外貌的相似,认真的去面对一这件事情?
他不知道自己对这项事实的认知作何感想,只知道自己并不如想象中的沮丧,在知道她不可能也不会是裴月之后,有的也只是短暂的失落,之后便是她在照顾他的这段期间带给他的冲击。
她强迫人的坏脾气、自以为是的顽固,还有那些乱七八糟的照顾所带给他的麻烦——原来摒除当初对立的关系之后,他和她也能处得这么融洽……
融洽?冷玦不自觉地皱了眉头,他并不想接受这个形容词背后所代表的意义,所以,拒绝深想。
她只不过是为了还欠他的人情而且,他这么告诉自己。
“你进去里面,我把浴带拉上,你把脱下来的衣服递给我,这样可以吗?”这是她最后的让步,也是一种以退为进的妥协方式。
冷玦点头同意,任她牵领他走进淋浴的地方“。
裴夜则拉上浴帘在外头等着他的衣服,不一会儿,浴帘内的人探出手交出衣物。她则递整间浴室热气氛氛。
突然,砰的一声,浴帘后发出偌大声响。
“冷玦!?‘
“别进来!”
裴夜紧张的惊呼和冷玦的阻止同时出口。
“发生什么事?”
“没事。”冷玦坐在地上气恼地徒手摸着地板。该死!他竟然会在浴室里跌倒!
“你是不是摔倒了?”隔着水声,裴夜只得拉着嗓子喊。“还好吗?”
“我说过没事!”
他生平第一次觉得自己颜面尽失,一个瞎子果然什么都不能做!该死!他懊恼地伸手触深地板,那块该死的肥皂滑到哪里去了?
站在外面的她只听见水从莲蓬头流出来。落到地板的声音,不晓得他到底发生什么事,明知道在一间小小的浴室是绝不会有什么危险,但一颗心就是会忍不住东想西想,什么叫紧张,她终于是体会到了。
就是此刻的这种心情,让她对他的警告恍若未闻,她要地拉开洛帝,果然看见他坐在地上,摸索寻找那一块在他左手边不远处的肥皂。
冷玦懊恼的停下动作,他眼睛是瞎了,但耳朵可没聋,当然听见她拉开洛帝的声音。
“看到了吧?”他自嘲。“想不到我冷玦也会有今天。”被人称呼是死神的他也会有今天,即使是暂时性的,也是刺杀他强烈自尊心的利刃。
他的嘲讽完全进不去裴夜的耳朵,她只担心他这一跌会让缝合的伤口裂开。
“有没有压到伤口?”跪坐在他面前,不顾被热水淋湿一身,也忘了眼前的男人全然赤裸的情况,她只顾着要检查他的伤势。她双手搭在他肩上,视线扫视他身上的每一道伤。“有没有感觉哪里痛?”
就算是瞎子,藉由触感也能测猜出彼此间的距离,还有那一只手在自己身上所起的强烈反应。他记得自己全身裸露,但她似乎忘了这一点。
一滴毒药,滴在一个水池里的浓度和滴在一小杯水里的浓度迅然不同;相同的道理,在热气氛红的小小斗室中,一滴点的暧昧就足以发挥强大的威力。
来不及约束自己、拉回自制力,在感觉到自己正吻着她的时候,他已经将她紧紧籍制在怀里,口与舌贪心的吸取她唇内所有的甜美甘液,即使是感觉到她的惊慌。
十年来,他不碰任河女人的嘴,因为除了裴月以外,其他女人的唇对他而言都很脏,会让他想吐!
换句话说,他只能接受裴月的唇,只有在吻她的时候不觉得恶心;然而裴夜又打破了这件他已经视为理所当然的习惯。会吻她,完全在自己的意料之外,他甚至是在还设思考过任何事的情况下,就做出这种贸然的举动,他的惊愕绝不少于被强吻的裴夜。
因为贸然,所以往往一发不可收拾。偏偏裴夜对他的冒犯是一点挣扎的反应也没有,反而紧紧捏住他的肩膀,任他肆虐她的唇。
粗糙的大掌抚上她细腻的脸颊,指尖滑过她脸颊上的那道伤,松开她的唇转而舔吮那道伤痕,心头莫名地感到一阵刺痛。他看不见她的伤,但直觉这伤不轻,否则不会留下疤痕。
她逃不过了……直到双唇相触的这一刻,裴夜知道自己终究还是逃不了,那一份悸动以一股狂风暴雨的攻势狠狠打进她心里,那一道早已薄弱不堪的防护罩碎成一块块,再也折不回。
不该是这样的!他是裴月爱的人,她怎么能够在裴月死后勾引他?她这么做是在伤害裴月啊!她怎么能!?
但是……在四片唇瓣短暂分离的瞬间,她忍不住拨开地垂到前额的湿发、触上那张冷硬的脸,拇指滑过因为狂吻她而显得有点暗红的薄唇;她恨自己的情不自禁,却还是愚蠢得像只扑火的蛾主动环上他的颈背,贴上他的唇,接连这一段意乱情迷。
就这一次,即使他将她当做裴月也好,她心酸地想着。等手术过后,她会回美国做她该做的事,并且学着忘记他。
莲蓬头的热水仍持续不断的冒出,裴夜的衣服早已湿透,然而热水的温度虽高,却高不过两人逐渐升高的温度,及此刻在彼此心里窜起的热情。
冷玦压抑已久的欲望在此刻终于爆发,他虽看不见她,却直觉地知道她也要他,他捧起她的脸,狂野地吻着,忍不住又来到她甜美的双唇流连。
这就是裴夜的味道。和他想象中的一模一样,甚至更甜美,
他从没像此刻这么希望自己的眼睛看得见,他想看她美丽姣好的身躯。
泪顺着裴夜的脸庞滑下,此刻她才知道,自己是多么爱眼前这个霸道的男人啊!她觉得自己好幸福、好幸福,随着他愈来愈急切的抚触,她轻吟出声:
“冷玦、冷玦……”
爱过方知情字苦,醉后才道酒香浓——她不该来台湾找裴月的。在激情时,她无助地想着,泪也一直没有停。
Ron倚在医院走廊的窗口,仰头看着天空。喷!台湾的空气真糟,每天晚上都看不见星星,搞什么鬼!
回头瞪了门板上“头等病房”四个大字一眼,他又回望乌漆抹黑的天空,搞什么鬼!这么晚了还不出来。
“还在等门啊,守门员。”J拖着被包扎横置在胸前的左臂,用受伤较轻的右手动自己的轮椅滑到他面前。“等了这么久的门的不累吗?”
“闭嘴!”这家伙,竟敢以下犯上调侃他!“滚回房去。”
“喷,怕你站得脚酸,我特地送轮椅给你耶。”真是不识好人心。“我说Ron啊,你好歹也看在我舍身救你一命的份上对我客气点嘛!”
“做人家手下的,舍命救主子本来就是应该的。”
败给他了。把这种话讲得这么理所当然实在不是普通人能办到的,只能怪自己倒霉,碰到这种上司。
J跳下轮椅,懒得跟他交战。“坐不坐随便你,我先走了。”还是先溜回洛杉肌打报告的好,相信雷特纳先生对这份报告会很有兴趣才是。
“哦,对了。”J突然想起一件事。“雷特纳先生要我转告你一件事。”走之前气气他也爽。
“快说!”
真烦人!
“别忘了自己的身份,对裴夜小姐不要太逾越,分寸要拿捏好。”
“给我滚!”Ron气得忘了自己还在医院里,这家伙愈来愈不晓得尊重他了肝马上给我滚回洛杉矾!“
J吐吐舌。“滚就滚。”
走廊上再度只剩Ron一个人。
不知道过了多久,他等的门终于从里面被打开,
“裴夜!”他走七前,仿佛刚才什么事都没有似的,笑着迎向她。“你——”笑容敛回,Ron眯起眼审视她。“你怎么了?”是他看错了吧?他竟然看到她红着眼睛。
裴夜会哭!“他从来没想过她哭。打自他们第一次见面到现在,他从来没有看见她流过一满眼泪、如今地却看到一个明显的是哭红了眼睛、红了鼻头的裴夜!
裴夜没料到自己一出来会看到熟人,毫无预警地让他看见自己的丑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