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师，听说叔叔以前不是这样的，他曾经很开朗，是个阳光型的男生，这是爸爸告诉我的，对不对？姐姐？”庆琳不管，依旧说个不停。
一听见她们谈起父亲，荷丹便决定与她们闲聊。她想多了解她们的出身背景，如果她们愿意说的话。
“庆琳，别说了，老师不感兴趣的。”庆萱说。
“怎么会？老师，我爸爸也长得很帅喔，你要不要看照片？等我，我去拿……”牟庆琳跑进父亲生前的房间，很快就找到她要的旧相簿。
这是荷丹第一次看她们小时候的照片。从这些尘封的画面中，不难看出六岁之前姐妹俩的确是世上最快乐的女孩，她们拥有的，岂止是幸福而已。
“这是？”一张泛黄的照片从书页里桌出，荷丹顺势捡起，翻到正面，才发现那是一对兄弟的合照。
不用猜，穿着空军军服、气宇轩昂的，是正在服兵役的哥哥牟振宇；而旁边小他五岁的牟城宇则一脸青涩，但是笑得很开怀。最迷人的，是那一双笑起来会眯成弯弯的眼睛。
荷丹的心蓦地跳快了一拍。这个少年在当年应该是个极富魅力的家伙，跟坐在客厅里的那块冰截然不同。
是什么事情让他转眼间变在这么冷酷无情的人？是什么伤痛让他宁愿从此麻木不仁的生活？
荷丹知道自己的老毛病又犯了。只要遇到学生的事，她就会心神不宁，恨不得快快替他们解决难题。但牟城宇不是她的学生，也表明不需要她来关心，只是现在他的态度不只他自己，还间接伤害了两个小女生，治标要治本，难道她不应该先从那个“源头”改变起？
别傻了，都来快两个月了，人家可是连句话都懒得跟你说，更别说要更你了！荷丹思忖，这个方法是行不通的，一不小心惹火他，弄巧成拙，说不定反而再也见不到两个孩子。这牟城宇看起来像铁石心肠，她不想去碰他的禁忌。
该如何改善他们之间的互动？荷丹犹疑了……
“夏老师，你们班牟庆萱家里打电话来说要请病假。”才进导师室，训导处实习老师便过来传话。
庆萱生病了？若是在三个月前，她铁定会怀疑她们故意找借口跷课，然此时荷丹却感到不安。那两个孩子平时在家没人照顾，懂得如何照顾自己吗？
拨了牟家电话，接电话的是牟城宇。
“牟先生，早安，我是夏荷丹。听说庆萱生病了，请问严重吗？有没有去看医生？”
“暂时死不了。”
“我是问她要不要紧。如果很难受的话，我可以带她去看医生。”可恶！没空跟他斗嘴，她只想解决问题。
“你长过水痘吗？”他懒懒地说。
“呃……没有。”
“那我劝你最好不要靠近她，年纪愈大，发病就愈严重，这点常识你有吧？”
“所以看过医生了？”
“昨晚已经请医生到家里来。”
啧！有钱人就是不一样，连医生都请得动呢！她想。“那就好，我今天下班会过去看她。”
“不怕麻烦的话，随便你。”他还是一副无所谓的表情。
麻烦？他真是这么想的吗？他觉得她们带给他麻烦了吗？明明他就什么都没有为她们做啊！到底哪里麻烦了？荷丹悻悻地挂上电话，感觉很无力。
第2章（2）
五点半，荷丹终于忙完学生的杂事，提起包包，准备到牟家去。那栋位于信义路精华地段的豪宅啊！外表虽然堂皇富丽，却更像一座用钱堆砌起来的华丽牢笼，其实，冷若冰宫。
不知道她们冰箱里还有多少东西？荷丹绕到附近的超商买了些对病人身体有好处的食材，接着急忙赶到牟家。
她知道热心是优点也是缺点，但改不了就是改不了，只要学生有难，就算天涯海角，她也会想办法照顾到，如果每个家长都像牟城宇那么不负责任，她应该会累死吧！
虽然她怀疑他会有良心发现的一天，但至少她问心无愧，这就可以了，她这么安慰自己。
牟氏企业台北招待所。
牟氏企业大家长——牟城宇的叔叔牟在天，是整个企业的核心人物，时常在招待所宴请名流人士，或是犒赏从外地来出差的员工；当然，偶尔也会来个小型家庭聚会或是相亲。
今晚，叔叔果然又以应酬的理由，把他骗来与某金融业千金相亲。
“城宇啊，叔叔看你这几年只顾着工作，身边也没半个女人，实在替你担心。这次我请王董跟她小女儿一起来叙叙旧，你可千万不要让我失望喔。”牟在天抽着雪茄，一张圆脸十分和善。他太了解自己的侄子、太了解他的脾气。这么多年了，他还是没办法接受别的女人，不论他介绍过多少名媛淑女，牟城宇就是不屑一顾。
“对女人执着不是不对，只是要看清楚对方是什么样的女人，不值得你这样为她蹉跎人生？城宇，听叔叔的，我年轻时也不是没有恋爱过，我也知道感情这种事情不能勉强，硬要你找个对象结婚并不是解决问题的好方法，但是，这世界上，有多少人能够真正跟自己最爱的人在一起？”
牟在天外表慈祥，精明却全藏在心眼里，否则不可能在失去兄长后，独自顶下这重责大任。牟家是从经营小卖场起家，在牟城宇父亲时代逐渐扩大经营，成为知名大型量贩店龙头。虽然牟在天本身有三个儿子，但第三代中，仍属牟城宇行事最有乃父之风，因此在牟振宇过世后，他便成为最受瞩目的继承人。
“叔叔，我今天不是来听你聊感情观的。”
牟在天拍了下大腿，呵呵笑。“你这孩子，全公司就你敢这么跟我说话。好！”
“如果没有特别的事，我想先离开了。”他作势要起身。
“给我点面子，看一下人家小姐，又不是要你马上跟她结婚，你怕什么？”
“我不是怕，只是不想浪费时间在没有意义的事情上。”
“你知道什么是最没有意义的事吗？没错，就是谈恋爱，谈恋爱是最浪费时间又没有意义的事；但是，也是最他妈的最应该浪费时间在那里。你了解你的问题吗？你就是应该浪费时间去谈恋爱。”
牟城宇像看外星人般盯着叔叔。他不明白，像叔叔这样分秒必争的大企业家，竟然会要他浪费时间去谈恋爱！这是什么道理？
“别惊讶，你以为我没有算过其中的利弊得失？城宇，叔叔是说真的。你知道我这么多年来为什么能把全部心力放在事业上？那是因为我有你婶婶在背后替我打点生活琐事，让我不必为那些小事烦心，所以，我认为有个老婆替你照顾庆萱庆琳是好事，省得她们一天到晚给你惹麻烦，你也更能为公司贡献心力，这样我不是反而赚更多？呵呵……”
“这种事不需要女人也能做到，我已经帮她们请了家教，目前情况不错。”他想起了那个夏老师，那个永远带着温暖气质的女人，眼色不禁柔和了起来。
她现在应该在家里照顾庆萱吧？她应该还是很讨厌他吧？
“那两个孩子也怪可怜，你应该多多带她们来叔叔家做客，她们年纪跟我们家庆云、庆深相仿，应该很有话聊……”
当牟在天与牟城宇闲话家常时，王小姐和她父亲也来了。晚餐结束前，两个长辈不停地热络交谈，牟城宇与王岫珍却沉默不语。
餐后，牟在天表面上要牟城宇开车先送王小姐回家，实则是给小俩口制造独处的机会。
走出招待所，王岫珍默默跟在他身后，牟城宇约略大量过她一遍；这位王小姐贵为名门千金，却没有一般千金小姐的骄纵感，也没有全身穿戴名牌，是很低调的富家女。
这使他感觉亲切，轻易地勾起对某个人的印象。这太不寻常。今晚，在三个小时内，他想起了她两次。
这么晚了，她应该已经回去了吧？真可笑！他对坐在他身边的美丽佳人视而不见，脑中徘徊的，全是那个不加装饰又爱说教的夏老师。
应该是酒喝多了。他为自己找了个不成立的理由，掩饰一颗焦躁不安的心。
牟城宇不得不想，那个女人真是太奇特了。
回到家时已是深夜，车子开进车库，还没熄火，就见到一抹影子从车库前往门口移动，他下意识地关掉引擎，匆匆下车，果然，孩子的导师正在戴安全帽。是的，对他而言，夏荷丹只不过是孩子的导师，并不是什么有魅力的女人。
尽管今晚他已经想起了她两次，却不是充满情欲的那种幻想，他对她甚至没有所谓生理上的冲动，只是心底暖呼呼的，看到她就感觉安心。
“你怎么还在这里？”他问。
“我来看庆萱。”荷丹回头望着他，这男人平常都工作到这么晚吗？
“看到现在？”他盯着腕表，时针指着十一点。
荷丹摘下帽子，神情严肃地说：“出水痘是很痛苦的，我好不容易才让她睡了，你上去时小声一点，别吵醒她。还有，我怕庆琳会被传染，所以不准她靠近姐姐，今晚让她睡客房。”
说完，重新戴上安全帽，把车钥匙插进孔里，准备发动车子，却被牟城宇拽住手臂。“你不是说你没长过水痘？不让庆琳照顾庆萱，怕她也发病，那你呢？难道你都没有考虑过自己？”
你是在关心我吗？荷丹觉得牟城宇这番话有点多余，因为他不可能关心她。“如果只想到自己，那谁要当护士？”
牟城宇微愣。不要告诉他，这女人是天使下凡，他不相信世界上还有那种人；他的天使，在那天就已经死了。“护士是领薪水的职业，而你并不是护士，这么做的代价是什么？”
“不必代价。牟先生，不是每个人都要代价的。如果硬要说代价，那也是我的快乐。”
“你以为这样说我就会被感动？”他的眼色变深了。
“我没要感动谁。很晚了，请问可以让我回家了吗？”她语气坚定，一双眼睛在暗夜里熠熠生辉，宛如一盏路灯，在瞬间照明周围所有的景色。
“既然晚了，暂时把车子留在这里，我送你回去。”话才说完，牟城宇暗自心惊！为什么他会提出这个要求？连他自己都不明所以。他没那么好心，不会无缘无故对她好，尤其是个女人；他怕麻烦，甚至极度排斥与任何女性有所接触，因为他同时也明白，自己在多数女人眼中是极具魅力的，他的条件，在世俗认定中绝对属于顶尖的那群。
如果不打算付出感情，就不要别人会错意，不要别人来爱他，他再不想浪费时间来处理这种无聊事；每个女人都以为自己是救赎他的天使，妄想改变他，结果换来的，只是他冷漠的回应而已。“不必了，我长得很安全。”她拒绝得很快，几乎不需要思考。
“这跟长相没关系。”他也回得恶毒。“真的不必麻烦。”
“不麻烦。”你再坚持下去才是麻烦。他用眼神告诉她。
“为什么突然要送我？”她以为她这样问，必定会引起他反感，让他打消念头，他不是最讨厌人家问理由吗？
他笑了，他完全懂得她的心机。“没有用的，你以为我不知道你在想什么？夏老师，我最讨厌人家猜测我的想法。”
她错估了他。这男人，精得跟什么一样，不是她能应付的。
“就当作是答谢你对庆萱的照顾。”他说，语气中隐含着坚定。“我对学生的付出不需要回报，谢啦！”她宁可自己慢慢骑车回去，也不愿意让冰块送回家，她怕过程中会把她冻死。
牟城宇却不容她拒绝，私自拔下她的钥匙，放进西装口袋，转头回去车库重新发车。
这下换荷丹呆了。他吃错药了吗？干嘛忽然对她好起来？是因为看见她这些日子对孩子的关爱而有所改变吗？如果真是，那不是太好了吗？她一心盼望的，不就是从生活中慢慢改变他对孩子的态度吗？
牟城宇坐在驾驶座，观察夏荷丹的表情，看着她从恍神中回复平静，然后出现一丝微笑；他知道她在想什么，因为他也很意外，自己想的，竟然跟她一样。
第3章（1）
五月天了，天候渐趋转热，但坐在牟城宇身旁，却令人感觉寒凉。
见她披上随身携带的小外套，牟城宇把冷气转小，主动打破沉默：“冷气太强吗？”
“有一点。”
“不好意思，我之前对你态度不太好，很抱歉。”身为男人，他愿意主动示好。
“没关系。我也说了很多不该说的话。”她朝他点点头。
“我这个人很闷，你别介意。”
“不会。”
为了化解尴尬，牟城宇打开收音机，让音乐赶去些许沉闷。
台北爱乐正在放巴哈的小步舞曲，悠扬的音符使他们之间凝结的气氛瞬间柔软。她侧着头，像陷入沉思，然后才拍掌说道：“这是电影《神通情人梦》里的音乐，其中最经典的那段，正是女主角跟电脑合奏这首歌的变奏版。”
“没错。”他答腔。
“你相信电脑会爱上人类吗？我觉得好棒喔！”
那是一部八0年代出品的电影，描述一台电脑爱上一个女孩，从学习爱而去体验爱，最后终于了解爱的意义是成全的故事。
“你想跟电脑谈恋爱？”
“你不觉得很酷吗？”
“冷冰冰的，一点温暖都没有。”
就跟你一样啊！她才这么一想，就忍不住笑了出来。牟城宇对她的笑显然很讶异，但随即体会她的笑点在哪里，脸部肌肉不由自主地紧绷。
“看不出来你懂这梗的笑点啊。”她好意外。
“智障才不懂。”
“你满有自知之明的嘛。”
“你不要借机损我了。”他嘴上这么说，心里却感到好笑。
“You don't have to touch it to konw。Love is everywhere that you go。 You don't have to touch it to feel。Love is every second we steal……”她哼唱着《神通情人梦》主题曲《Love is love》。
他静静品味着歌词，不发一语。他不信爱，却不讨厌她信仰爱。
“我想跟你谈谈关于庆琳姐妹的事，可以吗？”既然有机会，看起来他也不像是讨厌她，荷丹很想借此表达她的立场与想法。
“不必说，我懂。”他怎么可能会不懂？她想说的，他都知道。
“那为什么……”
“这是为她们好。我只是让她们提早知道人性都是自私的，要懂得保护自己，最好的办法就是不要有太多无谓的同情。”
这是什么歪理？好不容易决定跟他好好沟通，才聊没两句，她又开始不高兴了。
“你不以为然？”见她依旧沉默，他问。
她还是不答，硬把气氛搞得很僵，以示抗议。
“你在抗议？”
她瞥过头去，盯着窗前，宁可看夜景，也不想理他了。这男人啊，比掠过的电线杆还要无聊又固执。
“真生气？这不像你，你对学生不是很有耐心吗？”他瞄了她一眼。“你是我的学生吗？”
“你要跟我吵架吗？”
“跟学生家长吵架？我才没那么无聊。”后悔送我了吧？荷丹很无奈，一时天真上了贼车，结果好不容易有点改善的关系又回到原点。
“我哪里说错了？”
“牟先生，孩子的心是很脆弱的，同时却又很容易满足。我很珍惜她们的那份纯真，请你不要用现实去摧毁它。”她转过头，盯着他的侧脸。
“如果我对她们仁慈，就能够避免伤害了吗？”他嗓音慵懒地说。
“我不知道你是受过什么样的打击才会变得如此偏激。不过，我可以肯定地说，你真的不适合带孩子，你太无情了。”她终于毫不留情地指责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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