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证件?什么证件?”
“身份证。”
“有。”
杨百家把一个装有身份证的夹子给那保安看,“你这身份证上的名字与信上的名字咋不一样?”
杨百家一听,感到露了马脚,但立即反映过来说:“我是替我对象反映问题的,她病了来不了。”
那保安在放身分证的夹子里又翻了半天,里面有车票、电话卡等,最后发现了一张工作证,还有一张大新乡机关通讯录,“这是你的吗?”
杨百家愣了一下,“是……是。”
一瞬间,杨百家知道最致命的是那张通讯录,不过很快他已经给这致命的通讯录想好了解释的办法,专等着那保安继续往下问,可那保安却老道地很,不问了,身份证和工作证也不还给他,而是用对讲机进行喊话,“02,02,我是05,这里有一个人需要盘问一下,听到请讲。”“02明白,02明白。”接着从胡同里面走出两名保安,非常不客气地对杨百家说:“你不是想进来吗?那就跟我们来吧。”杨百家被带进了保安值班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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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章 上级问责(1)
杨百家被扣下了。省信访局驻北京办公室好容易才把他从国家信访局来访接待室接了出来,经多方做工作才没作为反面典型在全省通报。尽管没通报,消息还是传到县委书记洪钟耳朵里。洪钟亲自给新潮打电话,要求他上升到立党为公、执政为民的高度严肃认真地对待这个问题,按照中央处理信访突出问题及群体性事件联席会议所要求的“谁决策谁负责、谁作为谁负责”的原则对相关责任人作出处理。新潮先是自我检讨一番,然后把一肚子气全撒到杨百家身上。杨百家也憋屈得很,感到大新乡的信访工作再用“好好好”的温和态度已经没法开展下去,决定趁新潮拿他撒气的机会,撕破脸皮与他好好地论证论证,看谁到底该为这顿硌了大牙的饭菜埋单。
新潮手里夹着一支烟,烟灰落了一桌子。新潮只有在盛怒的时候才抽烟,对新潮的这种习惯杨百家是到大新乡后听说的,早先虽见他发了几次火但还从未见他抽过烟,由此杨百家意识到这次发火的严重性,其实严重到什么程度从他气得铁青的脸上也能判断个研究。杨百家用眼皮翻了翻四周,想找一个可以接烟灰的东西,可找了个遍也没有找到,哪怕是只一次性纸杯。如果自己面前有杯水也能拿过去接一下烟灰,可这次新潮连水也没给他倒。新潮好象察觉到了杨百家的心思,他决不会给他这样一个缓解气氛的机会,嘴一鼓,冲着烟灰的方向猛地吹去,顿时烟飞灰灭。坐在旁边的刘强根毫无思想准备,躲闪不及被这飞来的烟灰呛了一脸,又进了眼里,杀得生疼,又不敢言语,只好拼命地连挤带揉。新潮装作什么都没看见,把那根已经快烧手的香烟屁股在鞋底子上摁灭,继续发他的火。
“这不是一件小事,这是一件事关我乡形象的大事!我一再讲要讲究方式方法,讲究方式方法,你倒好,搞大了,搞得地球人都知道了,你的方式方法哪去了!”
“我的方式方法就是解决问题,不解决问题什么方法都白搭,早晚要出问题——这次问题是出小了。”这话虽然很呛,但杨百家的语气非常缓和,他知道与书记完全对立起来,后果会非常严重,不仅不利于问题的解决,也不利于今后的一切,甚至今后连替老百姓着急上火的机会都没有了,更谈不上排忧解难。
“你唯恐天下不乱是不是?你知道解决实际问题,难道我不知道解决实际问题?她那问题能解决吗?判决了,对方是个穷光蛋,执行不了,她能怪谁?要怪只能怪她儿子命不好,他要是让个亿万富翁给撞着还能有这事!”
刘强根看了一眼新潮,叹息了一声说:“就该倒霉。”
“我就不信那个邪!就不信没有解决的办法!”杨百家劲头又上来了,“为什么倒霉的都是老百姓!我们设心处地替周青藤想过没有,她忍心把需要照顾的孩子丢在家里到处乱跑乱告吗?这不都是被逼的吗?”
杨百家的话虽然是冲着刘强根来的,但刘强根并没有直接反击,从上次关于秘密通道的事说漏嘴,刘强根一直不大敢与杨百家针锋相对,生怕得罪了杨百家把秘密通道的事说给新潮听。刘强根不发话,新潮却听出了弦外之音,很不高兴。
“杨百家,你说话可要讲究真凭实据,被逼的,你说被谁逼的?”新潮甚至拍了桌子,桌子的振动很大,刘强根刚给他满上的茶水溅出一片,刘强根慌忙拿抹布去擦。
第十五章 上级问责(2)
杨百家进一步缓和一下口气说:“我是说她被现实困难逼的。孩子需要治病,手里又没有分文,收入又断了来源,甚至连生存的希望都破灭了,您想想那是什么心情?周青藤现在表现还算不错,她起码还对未来、对党、对政府、对社会抱着一线希望,如果一点希望都看不到了,谁也说不准会是什么后果。”
听了杨百家这番话,新潮仿佛意识到了什么,或是同情心被唤起,或是忧患意识被触动,也或是胆子被吓破,他两个指头下意识地击点着桌面不再说话。
杨百家继续说:“对于周青藤的案子,法院在执行过程中到底有没有问题,金满屋的房产到底能不能执行暂且不说,但她的诉求确确实实是有道理的,她家的困难也是实实在在地存在的。周青藤在下面反映问题,谁真正给她过一个笑脸,给他过一点同情和理解?甚至给她一句好听的话?谁又设心处地地去为解决她的困难着想?又有谁亲自到她家看一看她的处境?都一味强调没法解决,可有谁真心想着去解决?”
刘强根觉得杨百家这话不仅指向自己,而且指向新潮,于是用眼的余光看了一下他,新潮表现出从未有过的谦逊。
杨百家面对温顺的新潮,放缓了语气,也转移了话题,“上访人诉求有道理,但却难以解决,上访人家里又非常困难,这样的情况很多,作为党委、政府不能袖手旁观,我们能不能成立一个救助资金,对有道理而又没法解决、生活确有困难的给予适当资助?”
杨百家说到这里,新潮突然站了起来,“真是一个馊得不能再馊的主意,亏你想得出来!她去北京还有功了!去趟北京拐回来就到我这里来领补助了?再说了,成立救助资金钱从哪来?是个上访的都要钱怎么办?我拿钱专门培养上访专业户啊!”
杨百家道:“问题并不像您想像的那样复杂,外地有不少地方这样做,据说非常成功,效果非常好。”
“外地?你动不动就拿外地来压我,外地到底怎么样我没调查没有发言权,但本地的情况我最清楚,就咱们这点财力,你还想干什么?”
刘强根试探着说:“外地那都是有钱的,人家财大气粗,什么事都好办。”低头看了一眼名言锦句录,“到具体事上还得坚持*主义辩证法,具体问题具体分析。”
杨百家道:“能不能从民政上拿点钱出来?”
新潮没有作答,刘强根替他回答了这个看似非常幼稚的问题,“民政的钱是干什么用的?怎么能给上访人?上访还有功了?”
“上访没功,难道还有多少过吗?”
“去北京上访就是有过!无论有一百个理由,绝不能纵容动不动就往北京跑,对这样的行为一定要严厉打击,否则纷纷效仿,后患无穷,整个社会风气都败坏了。”新潮态度坚决地说。
“可是在下面不解决问题,老百姓不去北京去哪里?难道要去联合国?”刚才刘强根一连串的发问把杨百家的火气又惹了出来,态度变得非常强硬。
刘强根瞥了一眼杨百家说:“现在的老百姓一点觉悟都没有,动不动就去北京,北京就像他亲娘一样。”
“老百姓可想把你当他亲娘,可你当得合格吗?整天光知道谈觉悟觉悟,觉悟是空着肚子喊出来的吗?一说就是老百姓没有觉悟,我们有多少觉悟?刘强根同志!老百姓就懂一个朴素的道理,谁能给他解决问题他就找谁。”杨百家狠狠地瞪了一眼刘强根,继续对新潮说,“新书记,我今天不讲什么觉悟,也不讲什么党性,我只想算一笔账,她去一趟北京我们要花多少钱?稳控她要花多少钱?花多少精力?现在稳控没有合法的手段,如果搞不好出点问题又要付出多少代价?这个经济帐和政治账一定要算清楚。” 。 想看书来
第十五章 上级问责(3)
新潮看杨百家在教训自己,还俨然是个老师,很不服气,“我没学过数学!不懂得这账哪账!”
“新书记,说气话解决不了问题。说句心里话,你现在还年轻,前途无量,可是一旦在敏感问题上算不透账、把握不好就有可能会丧失前程,全盘皆输,我绝不是骇人听闻,在这方面我是经历过教训的。”杨百家这个时候想把它的教训说出来,但看了一眼新潮见他已心领神会,觉得没必要再说,“中央讲群众利益无小事,我们应该怎么理解这句话?怎么实践这句话?您也经常讲,作为党的基层干部一定要为中央分忧,要想尽千方百计维护中央的形象,我们对群众反映的问题不积极去解决,还动不动对上访群众进行拦截,怎么能维护中央的形象?有句话叫防民甚于防川,如果这样下去,必然要出大问题。一个地方这样,一个地方就要出问题;所有的地方都这样,全党就要出问题,不得了啊。信访不是小事啊!凡是有头脑的政治家没有不重视这个问题的!”杨百家看了看新潮,停顿了一下说,“我今天的话可能重了一些,但一切都是为了群众好,为了这个党好,我是一个党员,这些都是我应该说的,也是我应该做的——当然,也是为了您好。”
新潮看了杨百家一眼,放慢了语速同时也压低了声调说:“周青藤的事我不想多管了,你自己看着办吧,如果遇到什么困难需要我出面我会和你一块想办法。洪书记来电话要求追究今天这个事的责任,我给县委写了检查,到此为止其他人都免了,不过这里面的教训应该吸取。”此时新潮发现杨百家要说话,于是朝他摆了摆手,“什么都别说了,做一个基层干部不容易,做一个当家的特别是穷当家的更不容易。你们也应该理解我的难处,我们大家都一样,为官一任,有谁愿意把老百姓往死里整?今天这个事就到这里,大家回去都好好想一想。”新潮站起身,随后走出门外,刘强根跟着走了出来,良久杨百家才站起来,他忽然记起今天是周青藤的生日,他匆匆地走到一家蛋糕店买了一个大蛋糕和几支蜡烛,然后骑着他那辆木兰摩托车径直到周青藤家去。
此时,朱桂英正在家里准备一顿丰盛的晚宴,牛巧在忙着帮厨。今天是杨百家与朱桂英结婚25周年纪念日,杨小翠已经为这个纪念日偷偷地精心准备了两个月,她知道父亲平日里最喜欢的一道菜是小葱拌豆腐,父亲曾经告诉她,这不仅代表着他的饮食偏好,而且也代表着他的为人处事,什么事都讲究个一清二白。豆腐这东西是磨出来的,与季节没有什么必然联系,只要那拉磨的牲口还肯走路,盛豆子的仓库还没有空,街面的上豆腐什么时候都有,可这小葱就不那么简单了,这个季节里弄到小葱杨小翠可是下了一番苦功。她背着父母弄了一个小小的温室,里面撒满了小葱的种子,两个多月过去了,小葱长得郁郁葱葱,正是拌豆腐的绝佳原料。小葱拌豆腐要说是今天的一道大菜和主菜,菜的价值不说,感情在那里摆着。
牛巧帮厨,实际上起到一个质检员的作用,每一道菜她都首先亲自尝尝咸淡,然后再品品滋味,最后还要仔细鉴定冷热。牛巧尝咸淡还要让人欠情,说是在五星级酒店那些尝河豚的都是要拿小费的,她看在两家关系的份上,就不再谈钱这又俗又贱的事,都是白尝。这样所有饭菜的三道程序下来,她基本上就吃个半饱。沾了便宜,还要卖乖,说为了把菜尝准,不惜做出牺牲,把本来苗条的身材尝成了水桶。牛巧一边大谈牺牲精神,一边看杨小翠用小葱拌着豆腐,顿时她的视线停在杨小翠的脖子上,把杨小翠盯得直发毛。杨小翠往后退了一步,不好意思地问:“牛阿姨,您在看什么?”
第十五章 上级问责(4)
牛巧伸手摸了一下杨小翠脖子里的项链笑着说:“我在看你的珍珠项链,多少钱买的?”
杨小翠不好意思地说:“什么珍珠项链,假的,是我爸的一个朋友送给玩的。”
“我说光泽不怎么样!你看我这条链子,带钻的,光这颗钻就值1万多块。这戴在身上和你那个绝不是一个感觉。”
牛巧正说着,朱桂英走了过来,连看一眼都没看地问:“你又在显摆啥?”
牛巧一把将朱桂英拉过来,笑着说:“我是让翠儿看我这条链子,这是我与老牛结婚15周年的时候他送给我的。喂,今天不是你和老杨结婚25年纪念日吗?25年纪念不能光小葱拌豆腐,得弄点实惠的。现在女人最流行的说法就是留住岁月,小葱拌豆腐能留住啥岁月!让老杨给你弄条链子,不挂条链子忒可惜了你这条好脖子。”牛巧反复摸着朱桂英的脖子。
“我爸哪像牛叔叔那样有钱。”
“哎呀,你看这闺女又给她爸找理儿。你爸不是没有钱,是不舍得给你妈花!”
“你说我这脖子还真称条链子?”朱桂英也摸着自己的脖子将信将疑地问。
“称,那忒称了,你这脖子又白又细又长给十八大姑娘似的,就差条好链子。戴上条好链子,怎么也得焕发第二春!”
“你说我弄个啥样的好?” 朱桂英已经不起忽悠。
“啥样的?你想想吧,25周年怎么也得比我15周年的强吧,我这链子1万多呢,是俺家老牛专门坐飞机从云南买来的。你和老杨能有几个25周年?不让他坐着飞机买,也得让他坐火车去买。钱该花的得花,男人生来就是挣钱的,女人生来就是花钱的,他挣的钱你不替他花怕是有人替他花。”
“我家是妈妈挣钱,爸爸花钱!”
牛巧扭脸一看是杨小同上学回来了,“这个小东西什么时候回来的!”牛巧伸手去抓杨小同,他却像个泥鳅一样从手中滑脱跑去了。
牛巧品尝完杨家的最后一道大菜——小葱拌豆腐,照例胡乱谈了点咸淡的意见,照例打着饱嗝离开了。可刚一推门,迎面碰上了杨百家,快言快语地说:“哎呀,老杨,全家人等你等疯了,你又窜到哪里去了?菜都给你热三遍了,再不来就发馊了!大喜的日子还有心在外面浪荡!”
“就你狗嘴里什么时候也吐不出象牙来——啥大喜的日子?”
“哎哟哟,不是我说你吧,好一个陈世美,结发夫妻都忘了——你和老朱结婚25周年的大喜日子呀。”
杨百家憨笑了一声,“是吗?”
“还是吗,别人和老朱大喜你能同意吗!别傻笑了,快进屋进行美好回忆吧——不当你们的电灯泡了,走了。”说着,牛巧矫揉造作地扭动着两块猪腮帮子一样发达的屁股走了,留下一股呛鼻的香气。
牛巧走了,她说话的影响还在。朱桂英一直在掂量她刚才的话,越掂量越觉得有道理,越掂量越觉得跟了老杨这辈子都屈,越掂量越觉得自己没有活出像人家老牛媳妇那样的尊严来。人家结婚15年老牛给送1万元的项链,25年老杨怎么也得送条5千块的吧。坐在饭桌前,朱桂英总想着这事,尝哪个菜哪个菜不香,杨百家却哪个菜都吃得津津有味,小葱拌豆腐已见盘底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