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遥远的大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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遥远的大风- 第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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引子
引子

  
  山东济宁南面,有一片大水,烟波浩渺,横亘百里。相对济宁北面的东平、马踏、蜀山、南旺、马场北五湖,此水称作南四湖。包括南阳湖、独山湖、昭阳湖和微山湖。南四湖所在曾是一片大泽,为泗水中下游河床。泗水经济宁东南入淮河,宋绍熙五年(1194年),黄河南下,夺泗水中下游河道入淮,到1855年黄河北归故道后,就留下了南四湖,或“南泗湖”。其中的微山湖,因了《铁道游击队》一书名播海内外。

  微山湖,南北一百二十公里,东西五至十公里,日出斗金,润泽两岸。五六月间,荷花绽放,连天的碧绿粉红;深秋时节,芦苇摇曳;如微山湖涌动的波涛。船过处,野鸭惊飞,掠过如雪芦花,拍打着翅膀,没入芦苇荡更深处。名产微山湖鲤鱼,形体特异,曾为贡品,称做“鸿鱼”;另产鼋鱼,体大如磨盘,造就了湖西沛县名吃--鼋汁狗肉。鼋汁狗肉相传为樊哙研制,其色香味俱佳,手撕食之,韧而不挺,柔而不腻。“闻到狗肉香,神仙也跳墙”。哙曾杀巨鼋,与狗肉同煮,不意香满全城,人相争购;仍以原汤煮肉,味不减前。樊哙后随刘邦南征北战去了,一锅汤留与邻里,世代相传。今沛人屠狗为业者亦众,皆称其汤得哙之真味,“樊氏正宗狗肉”的招牌在沛地各处招摇,自然是鱼目混杂,有南郭先生混迹其间。但以老汤煮肉倒是不虚,某氏汤水,相传几代,弟兄分家,房产田地不放心头,老汤却点滴必争。有慕名者前往观视,哂然而退,所谓老汤,其色如墨,其嗅如屎。

  沛县,汉高祖故乡,明太祖祖籍,千古龙飞地。秦始皇东游,过沛,厌天子气,凿井浚沟,以断王脉,然而这王脉最终没能切断,泗水亭长刘邦建立了煌煌伟业,秦王朝烟灭灰飞。高祖十二年,击淮南王鲸布,鲸布溃逃,高祖还归,过沛,志得意满,摆酒沛宫,悉召故人父老子弟纵酒。酒酣,高祖击筑,自为歌曰:

  大风起兮云飞扬,

  威加海内兮归故乡,

  安得猛士兮守四方!

  高祖乃起舞,慷慨伤怀。。。。。。

  岁月悠悠。

  微山湖的波涛又已拍了千年。大风歌还在传唱,狗肉之香气依然诱人,帝王将相的悲欢,贩夫走卒的甘苦,一如烟云,在时间风暴的荡涤下,了无痕迹,这方水土沉默很久很久了。洪水泛滥,蝗虫肆虐,金兵的残暴,日伪的屠戮,沛人默默生存,默默抗争。沛地上还有王气可寻么?偶有一日,一位游子踏上了归乡的旅程,且让我们随了他的脚步,一同走进沛县城北、微山湖西的一座小镇--磨角楼镇,注目一回他们生命的轨迹吧。

  时间是民国三十年的深秋。

一  游子归乡
一  游子归乡

  
  喜子步入镇中时,已是深夜,周遭静寂,他只听到自己粗重的喘气和脚踏在石板路上“扑踏”“扑踏”的声音。夜风清冷,几片落叶沙拉沙拉滚过。残月如钩,洒下淡淡清辉,两边民房,低矮破旧,月色里更显萧索。一只夜游的猫,倏忽跳出来,人与猫楞在当地,对视着,那猫“呜喵”“呜喵”两声,跳上墙头,回首,喜子只看到它亮亮的眼。困意袭来,连连打着哈欠,两腿酸痛,不想挪动一步。初进小镇时候的激动荡然无存了,一路热切盼望的家,一路幻想乡亲奔走相告热烈欢迎的场面,也都破碎成片片,剩些许模糊记忆。不会有人知道的,在这个清冷冷的夜间,流落异乡多年的他,奔波千里,回来了;喜子心头酸酸的。他现在孤孤单单、瑟瑟缩缩的立在当街,行走出的汗,早将裤褂浸透,冰冰凉的,粘在身上,把体内热气一丝一丝汲出。少年瘦弱单薄的身子在房屋阴影下,成为黑黑一点。有一会,他几乎这么站着睡过去。一歪,险些摔倒,肩头熟睡的猴子,忙忙搂紧了少年的脖子。喜子拍拍它:“睡你的,坏蛋。”

  “坏蛋”是喜子给猴儿起的名字,它是这些年喜子最好的玩伴,也是他和爹爹重要的生活依靠。他们是玩把戏卖膏药的,每到一地,铺开摊子,喜子“咣”“咣”地敲响破锣,本前拖着一条瘸腿,一颠一颠地跑,扯开嗓门喊人:“瞧一瞧看一看了哈,没有钱拿鸡蛋了哈,没有鸡蛋端碗饭了哈。”坏蛋翻跟头,拿大顶,骑洋车,向观众作揖,捧盘子讨钱。日子这样重复着,喜子渐渐长大,本前渐渐变老,坏蛋渐渐步入暮年,腿脚已不麻利,表演热情日渐低落。本前经历了生活的变故和多年的颠沛,虽然刚刚中年,却显了老态,头发花白,皱纹满脸,步履艰难。入夏的一晚,燥热难当,本前冲了凉水澡,睡觉时候,用水泼湿了地,铺张席片,早起便感不适,一夏,每每咳嗽得喘不过气来,大夫说是患了热痨。这给他的打击很大,他对生活本已灰心,现在更感觉不到活的乐趣。终于一天,日子走到了尽头。

  那是在一个叫张庄还是李庄的村子。表演结束,坏蛋收钱。一个小小子,衣着光鲜,抱个苹果,坏蛋盯他看,那苹果勾起了它内心深处压抑不下的欲望,它忘了该干什么,盘子丢到地上,喜子喊它,坏蛋注意力都在那果子上了,跳起扑上去,把苹果抢下来,毫无廉耻地一通狂嚼。要说呢,猴子抢小孩东西吃也不是大不了的事,以前坏蛋也干过,还引起观众们一阵笑,但这次把小孩扑倒并且抓伤了人流了血,问题就有些严重;若是抓伤普通人家的孩子呢,也不是大不了的事,赔个礼,道个歉,钱都不用赔;但便宜事不可能老让他们遇着,这回碰着了硬茬。那小孩,听说是村里财主的亲戚,听说家里更有钱还有势,听说还是几代单传,跌坐在地上,傻呆呆的,丢魂儿一般,哭都不会了。观众如炸了窝的马蜂,一位妇人,抱起孩子号啕大哭,几位围过去,劝大人,哄小孩;几位飞一样跑去报告财主;几位扭了喜子父子,几位拿了棍子,追打坏蛋。很快,报信者拥着一位爷来了,气喘吁吁,乱纷纷指了猴子或喜子或本前,说,是他是他就是他,满脸的气愤。孩子见到了救星,回过神来,哭得鼻涕一把泪一把,小脸通红,伸手要他抱,小手上的血拉拉地在滴。那位爷抱过来,大手掌向孩子脸上抹了一把,心疼得要陪了落泪。他把孩子递给身边的一个小伙计,转过脸来,已是怒目圆睁,向看孩子的妇人头上就是一皮锤,妇人应声倒地,却不敢申辩讨饶。喜子父子知道惹了大祸,陪着笑脸,连连作揖。喜子看见一只大脚踹过来,躲不及,正中肋下,腰杆断了一般,心里喊,死了。天旋地转中,听到坏蛋的叫声,一大堆脚,穿鞋的没穿鞋的,噼里啪啦在可着劲的跺它,喜子扑过去,把坏蛋护在身下。背上是呼嗵呼嗵的连环脚,怀中坏蛋哆嗦成一团,抠着小主人的胸,恨不能变成一条蛔虫,钻进肚里去。

  这场战斗以喜子方的完败结束。猴子被打折了一条腿--它是肇事者,理应负更多责任;他们的房车--装载他们衣服啦被褥啦锅碗啦的手推独轮车,被砸烂,一地碎片;人伤痕累累,在嘲笑中,收拾了残局,落荒而去。

  在一小庙,落脚歇息。本前肋骨断了,疼得厉害,咳嗽,吐血。坏蛋忍不住疼,叫唤,本前心烦,扭住它顶花皮,向墙壁狠狠甩去,一声闷响,墙壁抖动,屋顶簌簌落土。坏蛋险被拍成饼,粘在墙上。惨叫一声,跌落在地,早动弹不了了。本前不解恨,拾起鞭子,劈头盖脸猛抽起来。喜子好不容易拉住他,看坏蛋,已没了声息。“宰了,宰了它。”本前在车上翻腾,“刀,刀呢!老子宰了它,吃猴脑。”喜子也来了气,“我操你大爷!”他向爹吼,“你杀它,我杀你。”

  本前怒极,一招黑虎掏心打来,喜子扭身,到他身后,照腚一脚,本前反手格开,转身一记旋风腿,喜子手疾眼快,脚未及身,已拿住他脚脖子,顺势摔去,本前不等他劲使足,和身扑上,喜子胳膊早套着了他的脖子,用力一铰,本前舌头伸了出来。喜子将他摁在地上。“改、改了不?”本前只顾咳嗽,呼呼喘气,哪里还说得出话来。

  这是父子最后一次过招。

  本前额头黄豆大的汗珠滚下,喜子很是歉疚,要扶他起来,本前轻轻晃手,喜子侍侯他在地上躺舒服些,用衣袖为他拭汗。本前闭目休息,良久,缓过些劲儿,絮絮叨叨把喜子和坏蛋的祖宗一起骂了,又罚喜子跪。喜子斜眼瞄他,本前明白小崽子已经不把他这个爹放在眼里。喜子抱了坏蛋出去,本前喊他,没有应声。天将黑时,喜子才回。把几块窝头递给本前,他出去要饭来着,居然还惦记给老爹留些,也不算全无良心。本前心里稍觉安慰。在裤腰里摸索,摸索,掏出些东西,张开手给喜子,是钱,喜子接过来,本前睁眼看他,目光颇为温柔。

  “我想喝酒!想吃肉。”

  “我买,我去买。”

  “给坏蛋捎个果子。”

  “记下了。”

  喜子打了酒,买了些杂碎。上次吃肉是很久前的事了,肉味已忘了很久。肉啊肉啊,他嘴里念叨,脚步慢下来。香香的肉味勾得他迈不开步子,来一口,拉拉馋,他想。又转念,算了,一起吃吧,何况爹伤重。只是。。。。。。自己肯定要吃亏,爹独食吃惯了,但凡有些好东西全是他独吞,喜子看在眼里,馋在心里,现在机会来了,路过看过不能错过。心里矛盾得狠,最终忍不住,打开纸包,挑出大肠头,狠狠咬一口,好吃,好吃,实在好吃!全部干掉,喜子想,回去就说,遇见一群野狗,给抢了去了。思想这么激烈地斗争着,犹豫着,我们的喜子还是顾了大局,一肚遗憾回到本前身边。坏蛋伤势显然很重,果子也没了诱惑,吃得勉强,但爷俩顾不了它了,风卷残云,不及细细品味,酒肉没了。喜子把裹肉的草纸吮了几遍。本前给他喝了一口酒,这是喜子有生来第一次喝酒,那酒的苦苦的辣辣的味道在以后许久的日子里都留在他的脑海中。

  有了酒意,本前迷糊过去,许许多多的事情,涌入梦中,曾经*快活过,和磨角楼街上的几个混混,偷鸡摸狗,调戏妇女,只是疯过头了,上了岳母的床,不过,也不能全怪自己,都是那个老骚货勾的。操,事情做的,是有些不象话,确实丢人――根本不是人,也谈不上丢人了。媳妇死了,自己也给族人打断腿,开革出村。活该,本善想,这么倒利索了,要不自己也不好呆在磨角楼,想开了,何处黄土不埋爷。阵阵剧痛,驱散困意,醒来,以手支地,直起身,靠墙坐稳。从门缝从窗户从残破的房顶,漏进来斑斑月色,蟋蟀等小虫的叫声此起彼伏,夜风吹来,凉意很浓了。喜子嘟嘟哝哝着,翻个身,睡得正香。唉!这个小杂种。本前推他,不醒,在他脸上重重一掌,喜子跳起来,望着爹爹。“蚊子,”本前解释说,“你看我手上的血。”他并没有伸出手,伸出来其实喜子也什么看不见。喜子很不高兴地又躺下。

  “咱们老家是哪里?”

  “沛县么,磨角楼。”

  “沛县可是个好地方。出过皇帝。‘手提三尺剑’。。。。。。”他想不起来这唱出自哪一回,就记了这么一句戏文,以下只有哼哼哼了。喜子呼噜声又起,小子,真贪睡呀。不过,知道家在哪里,够了,十来年的漂泊生活,问路之类,难不住他,更重要的,他会讨饭吃。本前心下释然了。是的,这一天,他等了很久了,甚至有些盼望,他扶墙慢慢站起来,开门出去。月亮很亮,他在石凳上坐下,地下白碜碜的,象是下了霜。本前不识字,也没有读过《静夜思》,但今晚,他和千年前的大诗人李白有着同样的感慨。抬头看着月亮出神,忽然觉得身子要飘起来的感觉,疼痛也觉不到了。回头看看庙门,朦胧月色下,静谧,安详。小子,天亮你就找不着爹了。爹去了,你他姥姥的是死是活,我是想管,也管不了了。

  。。。。。。

  喜子在十字路口又停下来。

  故乡没有想象的繁华,但感觉亲近,这是家,娘生活的地方,小街的哪个角落,应该还残存了娘的足迹,也许就在昨天,她还走过这里,或许到过村头遥望儿子归乡的身影。爹无数次向他描述娘的美貌和温柔以及家的富裕阔绰,喜子知道他是吹牛,但现在宁可相信是真的。沿街的门紧闭着,远近起伏着鸡鸣狗吠,小镇沉浸在香甜的梦中,喜子似乎听见沉沉的鼾声,空中依稀蹒跚着乡亲如醉的梦影。天亮时分,我也到了家,娘端出一筐热气腾腾的馍馍,两根咸萝卜,一盆面汤,都吃下去,肚子鼓得胀胀的,打着嗝,仰倒在床上,睡三天三夜!喜子疲惫脸上露出笑意,眼睛睁不开了。回到故乡,居然不得家门而入,在以后的日子里,倘想及此,一定很好笑的。

  如果没有转向,小镇的主街应该是东西向的。奔哪个方向去呢?不妨壮起胆,去敲谁个门,乡亲或许不会责怪他的唐突,甚至提了灯笼,径送他到家。家人围着他,嘘寒问暖,坏蛋一双小眼睛东张西望,抱一个大大的果子啃。娘是什么样子?有好些兄弟姐妹吗?对家的思念、渴望愈发强烈了。在许多个饥寒交迫的日子里,许多次被人欺辱的时候,许多回残梦乍醒的时刻,都想过家,想过娘,想得眼睛潮润润的。

  熬过来了,好日子就要到了。喜子晃晃地向北下去。天就亮了,遇见早起的人,再打听吧,这么多年都过来了,也不急在这一时。镇子不大,走不远,房屋渐疏,路旁有一草垛,喜子靠上滑坐下来,身子软软的,象一块海绵,疲惫似水般浸透进去,哈欠也打不起了,倘不是忽然响起枪声,只怕就这么睡死过去。 txt电子书分享平台 

二 遭遇湖匪
二 遭遇湖匪

  
  枪声在静寂的夜里分外响亮,坏蛋醒来,和主人对视,都是一脸的迷惑。又响一枪,接着,声嘶力竭的喊声传来:

  “杀人啦--”

  “抓住他--”

  扑扑通通的脚步声自远而近,有两个人风一般奔来,一面甩手向后打枪,子弹划出火线。后面有人呼喊着,紧追不舍,忽然中了弹,摔倒在地,啊啊地叫。那二人眨眼已从喜子面前飞奔而过,逃出镇子,消失在黑暗中。

  街两边纷纷亮灯,院门吱吱呀呀拉开,许多人披了衣跑出来,四下里乱纷纷地问。提了灯笼举了火把,各处照,很快聚到中枪人周围,那人抱了右腿,左一下右一下扭动,嗬嗬喊疼。

  “是铭川。。。。。。”

  “这么多血!”

  “快请先生。”

  喜子也被发现了,人群围拢来,细细瞧,却是矮小瘦弱一个小叫化,头发凌乱,杂着草屑,小棉袄破了,几处露出棉絮;裤子短小,裤脚斜斜地吊在小腿肚上。

  “还有个猴子。”

  “做啥买卖的?”

  喜子一阵慌乱,刚才的枪声让他害怕,他呆呆站着,搂紧猴子。一人过来,伸手纂着他的头发:“是你干的吗?老子砸死你。”

  “不是的。”喜子惊慌失措,他没有料到和乡亲的第一次对话是这样,“我是,是。。。。。。”他结结巴巴,说不出头绪。众人撇了他,七手八脚去抬铭川,几个小孩子拿了棍子调戏坏蛋。还有一个女人,走近些,上上下下地打量他,浓浓的脂粉香气刺激得喜子鼻子要发炎。

  “你说什么来着?”

  “俺来找娘的,大姐知道俺家?”

  “知不道。”女人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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