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兆祥一宿没睡，两眼通红，四肢乏力，六神无主。天麻麻亮，推门出来，金凤立在当院，头发上星星霜花，丁兆祥想做出一付苍老的可怜相，感动女儿，金凤低头并不看他。她的一个小包裹，搁在石桌上，家里男女老少都出来了，在院子里默默立着，他不甘心她这么走了，但更舍不得女儿这条命。“先吃饭。”他说，转身回屋，铭川媳妇去街上买了早点，大家坐了，谁也没有心思没有胃口，金凤眼泪扑簌簌掉下，丁兆祥也难过极了，他甚至想扑通跪倒女儿面前，哀求她，但金凤已经离了席，把布包抱在了怀中。“你真的非去不可吗？”金凤点头，丁兆祥彻底绝望。女儿这一去，他的老脸在磨角楼，丢干丢尽了，不出几天，人人都会知道，维持会长的宝贝闺女没成亲跑到了婆家－－更丢人的是人家已经不认这门亲了，不知道还有什么恶毒的猜测和流言传播开来。金凤走了，铭川媳妇送她南去，路上人好奇地看姑嫂低头走过，金凤感觉这路是那样漫长，脚下如踩在棉花上轻浮无根，心里是害羞、凄凉，还有骄傲，将到麻家，想起本良，幸福涌上心头，分明感受到了他的气息和目光，脚下踏实许多，坚信自己这一步走对了。
如果本良知道金凤的来对于奶奶爹爹和侄子的帮助－－物质上的帮助精神上的慰籍有多大的话，他或许不再为定了一位地主、汉奸的女儿为妻感到羞愧并最终拒绝了她。他可能会为自己没有享受到自由恋爱的快乐而遗憾，但会为得到一位容貌出众敢爱敢恨的女子而满足，更不会被奶奶扫地出门，不认他这个孙子。 电子书 分享网站
十四 惊变
十四 惊变
春天来了，大炮伤愈归队。晴空，暖阳，鹅黄的叶芽，粉红的花蕾，他象一条在陆上干涸已久的鱼回到了水中，潮润了他的身心。他乘船在南阳湖宽阔的水面上航行，心情舒畅，又急不可耐，想见到籍队长，郭政委，李化民，和许多的弟们。张堤口突围时挨的一枪，险些要了他的小命，郭影秋费尽周折，联系了济南一家医院，硬生生把他从阎王爷那里拉了回来，应该感谢的还有李化民，这小子他妈的够朋友，见面，请他喝酒，不把他喝趴下，大炮是孬种。想起酒，咽口唾沫，心里痒痒的，三四个月，不让下床，不让喝酒，再呆些时日，伤治好了，却又要憋闷死了。
船抵达南阳镇，大炮下船，码头没有人接他，大炮并不在意，拎了包，向镇里去。南阳镇是南阳湖里狭长的一个岛，地处微山与济宁水路中间，小镇与世隔绝，民风淳朴。一条青石板路，横贯全镇。将到镇中，迎面晃晃过来两人，其中一个是麻本良。本良看到了他，先是惊讶，继而大喜，紧跑几步，握住大炮的手使劲摇动：“大炮，祝贺你伤愈归来，我们又可以并肩战斗了，太好了，太好了。来，见过仇政委。”大炮原是很头疼和他说话的，不过老友重逢，也很高兴，那被称做仇政委的人立在原地，眼睛翻往天上看。“仇政委，”本良把大炮拉到他面前，介绍道，“这是大炮，籍队长的爱将，我们还是亲戚呢。”仇政委这才低眼看他，又瞅本良，“你思想有问题呦，什么亲戚又是爱将，是同志，是战友，干革命不能拉山头，搞朋党。”本良红了脸，连忙道是，仇政委上下打量大炮，问：“反托吗？”大炮不明白，“什么？”仇政委向本良道：“觉悟不高。”转身走了，本良不及和大炮解释，赶紧跟上，大炮摸不着头脑，想，神经病啊。
这并没有影响他的好心情，进了驻地，见到的都是陌生面孔，且没什么表情，大炮向一个人打听籍队长住所，那人不理，匆匆走了，大炮正在纳闷，肩上被拍一下，回头看，是秦三，两人大叫一声，抱在一起，“操你大爷，想杀哥哥了，”秦三道。“籍队呢？”“下湖了，走，喝酒去。”“好诶，”大炮说，“馋死我了，喊上李化民，我想他。”秦三没有吱声，两人在一个小酒馆坐了，酒馆老板和秦三很熟悉的样子，“三哥，今天送来一条大鱼，百十斤重，我给您烧半拉鱼头，熘盘鱼片，再炖只鸭子，够不？”“鸭子要三个，”大炮说，“你给我喊化民呐。”“喊不来了，这辈子你见不到他了！”“怎么？”“枪毙了。”“啥？”大炮惊得跳起来，把包打落地下，身上一个冷战，“怎么回事？”“托匪。”“土匪？”“不是土匪是托匪，你他妈不懂吧，我他妈也不懂，上面派来一个狗日的政委，先把郭影秋撤了，说要肃托，肃就肃呗咱想，可搞起来厉害得狠，扣上一个托匪帽子，说杀就杀，那个叫惨，几十几十地枪毙，这都死上百人了，第一个杀的就是李化民。郭政委也被关起来了，离死也不远了。”“籍队长没事吧？”“小丫头养的还不敢动他，咱湖里来的几百弟兄是吃素的？我想了，狗日的朝籍队呲呲牙，老子就剥了他。”大炮把一碗酒倾洒地上，化民爽快、开朗的形象浮现面前，和他虽然交往不多，但大炮认定他是一个好汉子，而且满心希望和他拜仁兄弟，同生共死。
“怎么着算是托匪？”“不准头，几个人凑一起说个话，或者提个意见，身边存几个钱，甚至谈恋爱搞对象。。。。。。都能打成托匪。抓起来，打，我就干这个，打到你承认，然后枪毙。我心算是狠的了，打人打得我都哆嗦，自家弟兄，疼啊！”秦三沉默了，二人一碗一碗喝酒，上的菜，谁也没动筷子，都要醉了。“这样下去，不要日本人来打，自己玩完。”“他妈的不和他们玩了，回咱微山湖去啊！”“我跟队长说了，队长道，人称三国吕布是三姓家奴，咱也换了好几个主子了，再反复，丢不起人啊。还有，郭影秋，也得他保护。”“你刚才说，郭影秋，也命不长久了？”“我感觉队长要抗不住了，政委盛得狠，口口声声说是中央意思，中央，知道吗？最上头，你想，队长敢抗命不遵吗？”“不行，”大炮把酒碗狠狠向桌子上一顿，将碗磕得碎成几快，酒洒了一地，“我要救郭政委。”
酒馆门帘掀开，进来一男一女，男的却是本良，本良看到二人，有些尴尬，拉了女的手，出去了，秦三借酒发疯，高声冲着他骂：“老子不怕，告状告去。”“女的是谁？”“他媳妇呗，高玲，一朵鲜花插到牛粪上。”秦三醉了，踉踉跄跄出去，就在门口，哇哇地吐。小老板出来，手足无措。大炮一手架了他出去，两人走出镇子，来到湖边，湖风吹来，凉凉的。“醒醒伙计，你知道郭政委关在哪里吗？”“干什么？”“你给我搞把枪。”大炮直直地盯着他，看得秦三惊疑不定。“你敢吗？”大炮问他，秦三明白了，他每一根汗毛都兴奋起来。“我早憋得要死了，干。”两人合计了，秦三去准备了枪。夜很静很凉，二人过了几处哨岗，来在一个小院前。
“站住，”出来两个哨兵，“置啥的？”
“认识我吗？提郭影秋审讯。这是政委手令。”
两个哨兵迟疑一下，走过来，秦三把手里的东西给他们看，哨兵伸脖子瞧时，大炮秦三动了手，没有发出一点声息，已经结果了两人。进了院子，三间正屋，两间厢房，厢房的门虚掩，换岗的两人睡得正香，一刀一个，秦三查看其他地方，再没了人，大炮一膀子将正屋门撞塌，有人惊问：“谁？”“我是大炮，郭政委。”“大炮？回来了，伤好了？－－你们这是干吗。。。。。。” 。。
十五 肃托
十五 肃托
二人麻利地将他身上的绳索割断，拉了便走，郭影秋的手铐脚镣哗啦哗啦响，出了门，他甩开大炮的手，“你们干什么？”“快走，来不及了。”郭影秋看到了门旁哨兵的尸体，忽然勃然大怒。举起手铐，要砸大炮：“你混蛋。”“他们要杀你，我救你来着。”“谁要你们这样来救，死的人还少吗？你们还要杀！来人啊，”他喊起来，双手扭住了大炮衣服，继续大声喊：“来人啊，快来人啊！”
大炮让他气昏了头，秦三骂一句，抡起手枪向他脑门狠狠一击，郭影秋歪倒在地，大炮挣开了，跟着秦三跑，听得后面喊声一片，俩人惶惶如丧家之犬，不过，秦三熟悉地形，加之众人不明真相，天亮时分，二人已在南阳湖的一条船上，兀自惊魂未定，而镇里，仇政委已经派出了三批追兵，毋论死活，一定要将二人捉拿回来。
仇政委愤慨至极，把本良臭骂一通，“你就这样的亲戚？瞧你见面时的亲热劲头，跟见你爹一样，他妈的土匪就是土匪，看看姓籍的土匪头子又臭又硬的德行，手下人能好得了？这样也好，总算让我抓住尾巴了，老子捅到上面，让他解释去吧。你把郭影秋材料整一整，夜长梦多，早了早完心思。”
本良郁郁回屋。整理老郭材料，实在让他烦心，他既看不到老郭错在何处，也感觉不到仇政委的正确，无中生有编排郭影秋的罪行，既非他本性，又非他所愿，而且，是杀头的罪，更让他难以下笔。从心里，他对郭影秋是怀有深深敬仰之情的，仇政委是上面派来的，对他颇为倚重，和他讲了许多托派可能给革命造成的危害，他信了，以很高的热情投入这场运动中来，然而，随着肃托的深入，罗织罪名，刑讯逼供，滥杀无辜，他对这场运动产生了怀疑，这种情绪，小高也有，同时，营地里弥漫的危机、恐怖的气氛，他也感觉到了。
小高悄然进来。
高玲是和他同批入党的沛县老乡，一同来的湖西，长期相处，互生倾慕之情，很自然地走到了一起。两人相约，等革命成功时候，再谈婚论嫁，但近来谈托色变的形势，给二人心里都投下了很不安的阴影，相见相处渐少，却使他们更加思念对方。高玲掩了门，本良拥了她，两人紧紧抱在一起，甜蜜却又心事重重。“你干什么呢？”良久，高玲问他，本良叹口气，把仇政委布置的任务讲了。“不行！”高玲推开他，斩丁截铁说道，“姓仇的不是好人，诬陷郭政委的事，你不能做。”“你轻声。”“现在还就你能和他说话，必须劝住他，郭政委不能杀，肃托也该告一段落了。你这就去找他谈。”“劝不下。”“那也得劝，实在没辙，咱们联合籍队长，大伙一块来反对他。”“我的小姐，这话也敢说？活腻了。”“麻本良，现在不是考虑个人生死的时候了，你不去，我去。”“我去，我去试试吧。”
本良磕磕巴巴说了，仇政委一直盯着他看，看得他心里发怵。“你怎么产生这个念头？”仇政委问，“高玲也这么说。”“你赞成吗？”“赞成。”本良感到手心里都是汗，微微发抖。仇政委点了一颗香烟，在屋里来回走。忽然仰头大笑起来，“麻本良啊麻本良，我看你原是个很好的苗子，却如此立场不坚定。妇人之见，妇人之仁。肃托这么久，今天到了关键时候，一批隐藏很深的托派分子，一批骨子里拥托的反革命，不安了，要跳出来，很好，借此机会，正好把肃托工作转入下一个阶段，再掀起一个肃托运动的高潮。来人！”进来一个士兵，“把高玲抓起来，马上召开全员大会。”本良唬得要给仇政委跪下去，他拉住仇政委的手，苦苦哀求，仇政委板下脸，“麻本良同志，这也是你最后一次机会，你不但要站稳立场，坚决支持肃托，还要揭发检举高玲。我警告你，不要儿女情长，不要拿自己的政治生命开玩笑。你只要能过了这一关，就是一个合格的共产党员，你前途无量。”他拍拍本良的肩膀，“我们走。”
当天，高玲被枪杀。
麻本良精神几乎崩溃，他不能相信自己最心爱的人就这么简单走了，这世上，如果他相信有一个人是正直无私光明磊落，那就是高玲。但她就在他眼皮子底下被枪决，他无能为力，只有痛伤。他恨自己，恨仇政委，却救不了高玲了，高玲已经永远离他去了。他真想给自己一枪，随高玲去。一夜，他在镇里失魂落魄四处游荡，曾经和高玲走过的地方，他寻寻觅觅，池苑树木依旧，音容笑貌不再。天将亮的时候，他到了关押郭影秋的地方。因为大炮等的缘故，郭影秋被转移了地方，增加了哨兵，哨兵熟悉本良，知道他是政委眼前的红人，他进了屋，郭影秋听到他来，让他在床边坐下，本良哭着把高玲遇难的事和他说了。郭影秋沉默，屋里只有本良低低的啜泣声。郭影秋在一张纸上草草写了几句话，把纸折了交给本良。“你这就动身，到单县，找罗荣桓，只有他来，才能制止事态发展。记住，以最快速度，绝对安全地把信交给他。”本良揩了眼泪，起身走了。
本良做事，并不让郭影秋十分放心，要是化民在。。。。。。他逼迫自己不去想化民，可又不能不想。思念他，是一件过于痛苦的事情，他每每痛心得甩头。这一天的等待是如此漫长，傍晚时分，一队士兵来提他，他知道最后的时刻到了，姓仇的抱着胳膊站在院子门口，上身一晃一晃，斜睨着他，郭影秋不想看他，不想和他说话。他们押着他，慢慢地走，风微微的，凉意已很淡了，几只鸭子抖动着翅膀，嘎嘎地叫。一轮红日即将没入地平线，通红如血。到了地方，郭影秋站住，行刑士兵一字排开，拉枪栓，姓仇的来在面前：“还有什么要交代吗？”一副嘲弄的口吻，郭影秋抬头向天，说什么，他觉得眼睛潮潮的，不甘心，对，就是不甘心，这算什么啊。仇政委喊：“准备－－”郭影秋闭上眼。这时，听得远远有人喊：“枪下留人，我是罗荣桓－－”郭影秋睁开眼，见几匹马风一样卷来，一滴泪滚落脸颊。
三天后，仇政委被执行枪决，罪名是“托派分子。”罗荣桓同时宣布，肃托已经取得成效，运动到此为止。
十六 死里逃生
十六 死里逃生
大炮和秦三还正在逃避仇政委派出人的追杀。
这回营救失败，最窝火的是郭影秋恩将仇报，“真他妈死脑筋。”“你那一下，不会砸死他吧？”“这点分寸还是有的。去哪？”“我还是想见一见籍队长。”“他在独山。”到了独山，大炮见到了籍兴科，自然一番亲热，把救人的事情说了，籍兴科皱起眉头，“祸闯大了。你们走吧，以后再不要来这里。”今后事态怎样发展，籍兴科心里没数，甚至，也难说他会被打成托匪，丢了命。那时，两个人若来，不知会怎么闹呢。他送二人上路，分手时，籍兴科道：“微山岛队部，北窗起向西五十步，埋有一百块金砖，几罐银圆和元宝，那是咱们这些年的家当，你们需要，取了用吧。记住，永远不要再来看我。”
两人回到微山岛，岛上没了往昔的热闹，胡乱吃些酒，颇感落寞，寻地方倒头睡了。半夜，似乎有些异样动静，大炮香甜的梦被嘎然掐断，夜很深很静，一丝不祥之兆袭上心头，让他心惊肉跳。起来，拿了枪，踢醒秦三。夜空如洗，星星格外明亮，在微山湖低沉的波涛声里，他们感受到了悄悄逼近的危险，听动静，有五六人从四方包围过来，已经有人发现了他们，枪声如爆豆般响起，二人一边反击，兔子一样向湖里奔去，大炮纵身跃入水中的霎那，听到秦三一声惨叫，在很远地方浮出水面，清楚地看见秦三在几把枪射出的弹雨中无力地挣扎着倒下。水冰凉，浸透衣服，沉重无比，他悄然把衣服褪了，沉下水，游走了。
老吴曾经很遗憾的地窖派上了用场。他进入地窖不久，第二批追杀的人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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