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荣宝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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荣宝斋- 第1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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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您甭跟我商量,说实在的,我天生就不会做买卖,和咱老爷子一样,老爷子喜欢金石书画,我喜欢提笼架鸟儿,反正都不是做生意的料,松竹斋走到这一步,我也发愁,可愁有什么用?就是打死我,我也没本事让松竹斋起死回生啊。”张山林的话说得很绝。
  画眉又使劲地叫起来,张山林瞧着它们,一副幸灾乐祸的样子:“渴了吧?想喝水?门儿也没有!谁叫你们不听话来着。”
  用人急急忙忙走进来,边走边嚷:“太太,老爷,可了不得喽,幼林少爷在街上跟人打起来,出了人命了!”
  “什么?你说什么?”张李氏睁大了眼睛先是愣在那儿,接着一屁股坐在台阶上,眼泪刷地就下来了。这个消息对张李氏无异于一个晴天霹雳,她中午饭也没心思吃了,回到卧室,跪在丈夫的牌位前泪流不止,谁劝也劝不动,直到张山林找来了林满江,她才被用人扶起来。
  “夫人,您也别太着急了。”林满江安慰着。
  张李氏抹着眼角的泪水哽咽着说:“我能不急吗?幼林这孩子从小就让人操心,平时淘气惹祸也就罢了,谁知道又惹出了人命官司,他爸死得早,我就这么一个儿子,真要有个三长两短的,我怎么对得起他去世的父亲?”
  “夫人,事到如今,您急也没用,咱平时不惹事儿,但有了事儿也不能怕事儿,您放心,我去打点,关键是让事主儿家里别再死咬,衙门里再使够了银子,兴许就能把这事儿给摆平了,眼下,只是这银子……”林满江没法儿往下说了。
  “就是倾家荡产这银子也得花呀,总不能让幼林真给人抵命吧?”张山林也火急火燎的。
  张李氏叹了口气:“唉,真是屋漏又遭连阴雨,事儿都赶到一块儿了,咱们借银行的银子怎么办?”她眼巴巴地看着林满江,林满江躲避着张李氏的目光,忐忑不安地小声低语着:“借钱时合同上明明白白写着,到期无力偿还贷款,用松竹斋的贿产做抵押,如果我们反悔,那是要吃官司的。”
  “这不是要我的命吗!”张李氏的眼泪又止不住地流下来。
  夜深了,犯人们一个挨一个地挤在铺着稻草的地铺上熟睡,连翻身的余地都没有。张幼林独自坐着,他心里窝囊,毫无困意。旁边就是粪桶,阵阵恶臭熏得他无处躲 ,他突然大叫起来:“放我出去!我不想待在这脏地方!”叫声清脆凄厉,惊醒了犯人,他们纷纷坐起来,咒骂着张幼林:“嘿!你他妈号丧哪?还让不让爷爷睡觉。”
  犯人赵和抬手给了张幼林两个耳光:“我看这小子是欠揍!”
  张幼林站起来,怒视着他:“你凭什么打人?”
  “爷爷打的就是你,让你知道知道号子里的规矩,怎么着,你还不服气?”赵和根本没把张幼林放在眼里。
  “不服,你再动我一个试试?”
  “小兔崽子,我动你又怎么样?”赵和一个耳光又扇过来,张幼林低头躲过,一头撞在他的肚子上,赵和猝不及防,被撞得仰天跌倒。张幼林跃起来骑在他身上,左右开弓还了他两个耳光。赵和大怒,一个翻将张幼林压在身下,乱拳打下,张幼林人小不敌对手,被打得鼻子流出鲜血,但他一声不吭,任对方暴打。打了一会儿,赵和停下来:“小子,你服不服?”
  张幼林不吭声。
  犯人老梁和着稀泥:“行啦,他不吭声就是服了,让这小子靠着马桶睡觉,以后倒马桶的事就归他了。”
  赵和松开了张幼林:“小兔崽子,不打你一顿就不知道马王爷有几只眼,以后给我老实点儿,听见没有?”
  张幼林还是不吭声,他默默地爬到地铺上躺下了。
  “老实啦,你他妈早干吗去啦?”赵和还在不依不饶。
  老梁打了个哈欠:“都睡吧,有什么事儿明天再说。”牢房里安静下来,不一会儿犯人们都睡着了。
  张幼林悄悄爬起来,他的目光在牢房里巡视,最后落在马桶盖子上。张幼林没有犹豫,他抄起木制的马桶盖,跃身扑向赵和,手中的马桶盖狠狠地砸在他的脑门上,赵和被惊醒,没来得及反应,张幼林又是一下……
  赵和大叫起来:“来人哪,杀人啦!救命啊……”犯人们七手八脚地拉开两人,狱卒刘一鸣赶过来,瞪着眼睛问道:“谁喊呢?谁呀?又活腻了吧?”
  犯人们装做无事散开了,张幼林奋力将马桶盖扔出,砸在四处躲藏的赵和身上。
  “住手!干什么呢你?”刘一鸣站在栅栏外瞪着张幼林。
  “没干什么,就是想揍他。”张幼林满不在乎地回答。
  赵和捂着脑袋告状:“刘爷,这小子想杀了我,您管不管?”
  刘一鸣觉得挺有意思:“嗬,这小子还挺有种,小子,他比你高半头,你也敢揍他?”
  张幼林走到栅栏边:“大叔儿,这儿没事儿,您还是睡觉去吧。”
  “小子,老实告诉我,你还想干什么?”刘一鸣饶有兴味地问道。
  “一会儿您走了,我还要揍他,揍得他讨饶为止,我还要告诉这屋子里所有的人,谁敢再欺负我,我就跟他干到底。”
  “嘿!他妈的,来了个生牛犊子!人儿不大,胆儿倒不小,我还不信就治不了你……”
  “大叔儿,到哪儿也得讲理,是他先动的手,你为什么不管?”张幼林理直气壮地质问。
  “别废话,我就看见你打人了,老子得管教管教你,还反了你啦?”刘一鸣边骂边用钥匙开牢门。
  “大叔儿,你要是敢动我一下,我就一头撞死在这儿,不信你就试试!”
  刘一鸣大惊,立刻停止了开门的动作:“别价,你撞死了不要紧,我他妈就得丢饭碗,你给我好好待着。”
  老梁插话了:“刘爷,要不您给他换个地方吧,守着这小子,我们睡觉都不踏实。”
  “对,大叔儿,还是给我换个地方吧。”张幼林巴不得离开这间臭烘烘的牢房,刘一鸣答应着:“好好好,你先忍几天,老实给我待着,容我给你相个去处,小子,你也别叫我大叔儿,还是我叫你大爷吧,你是我大爷行不行?你可千万别拿脑袋去撞墙,听见了吗?”刘一鸣真怕这混不吝的小兔崽子闹出什么乱子再把他的饭碗砸了,随后几天,他没敢怠慢,挖空心思地给张幼林琢磨去处。
  庄虎臣一连几天都待在家里,没有去茂源斋上班。庄虎臣和陈掌柜闹别扭的事很快在琉璃厂传开了,也传到了张李氏的耳朵里。她听了这个消息,不觉心中一亮,立即打点好贵重的礼品,和张山林打了个招呼,叫上林满江,坐着马车就奔庄家去了。
  夫人要把庄虎臣请到松竹斋来,林满江怎么想怎么觉得这事儿不靠谱儿。在颠簸的马车上,他对张李氏说:“夫人,您这是瞎费工夫,庄虎臣哪儿那么好就说动了?就算您磨破了嘴皮子,我怕他也不会来。”
  张李氏显得胸有成竹:“我看不一定,成败就看咱的诚意了。”她看着林满江,“庄虎臣要是来了,就只能委屈你了,毕竟……你是咱松竹斋的元老了,我这也是不得已而为之呀,还得请你……帮帮我,咱们共同渡过这个难关。”这番话,张李氏发自肺腑,说得也很真诚。
  林满江被感动了,他想了想,坚定地表示:“您的心思我都明白,我也把话撂这儿,只要庄虎臣愿意来,跟咱们一条心把松竹斋给保住了,我林满江没二话,保证一心一意给他当好大伙计!”
  张李氏点点头:“我替张家谢谢你了,满江!”
  庄虎臣住的是个农家小院,房檐挂着干辣椒、老玉米,墙上靠着独轮车,猪在圈里哼哼着,看家狗“汪汪”了两声又懒洋洋地趴在地上,院子里还有几只在觅食的鸡。
  对这两位不速之客,庄妻不敢怠慢,她赶紧迎进堂屋,端上茶,然后就小跑着去到三叔家叫回了庄虎臣。
  庄虎臣对张李氏和林满江的到来颇感意外,他从院子里紧走几步进了堂屋,张李氏和林满江从椅子上站起来,庄虎臣张罗着:“哎哟,张夫人,满江兄弟,稀客呀,快请坐,快请坐。”
  张李氏和林满江落座,林满江关切地问道:“虎臣兄身体怎么样了?”
  “凑合吧。”庄虎臣看了看八仙桌上堆着的礼物,目光转向了张李氏,“夫人您看让您破费了,茂源斋和松竹斋都在一条街上,这街里街坊的都不是外人,我庄虎臣可担待不起,待会儿……您还是拿回去吧。”
  “庄先生,我们今儿个来是有求于您的。”张李氏单刀直入。
  “夫人客气了,虎臣只不过是一伙计,一切都得听东家的,帮得上帮不上您可真不好说。”松竹斋的事庄虎臣大体上知道一些,他一时掂量不出这二位的来意。
  “庄生,我们不绕圈子,我今儿来,是想请庄先生出面,经营松竹斋。”张李氏说得十分恳切,庄虎臣顿时一愣。张李氏继续说道:“松竹斋如今的状况您恐怕也清楚,眼看就撑不下去了,我是一妇道人家,见识少,也没别的办法,但公公临走前把松竹斋托付给我,我不能对不住张家的列祖列宗,不能让它就这么倒了。
  “夫人,您过虑了吧?松竹斋哪儿至于呀?”
  “庄先生,我跟您说的都是实话,眼下,整个琉璃厂也只有您有本事使松竹斋起死回生了。”
  “虎臣兄,你的本事在琉璃厂众人皆知,你来了,我给你当伙计!”林满江说得也十分诚恳。
  张李氏拿出一个紫锦缎子面、做工精美的盒子,双手捧给庄虎臣:“这是我留给您的,我等您!”庄虎臣一时愣在那儿,脑子里盘算着是该接还是不该接。庄妻看了看张李氏,又看了看庄虎臣,替当家的双手接过来。
  张李氏站起身:“我儿子还在大狱里呢,我还得想辙去,松竹斋就拜托您了!”张李氏深深地给庄虎臣鞠了一躬,然后和林满江一起离开了庄家。
  紫锦缎盒子里装的是一张松竹斋掌柜的聘书,看着这张聘书,庄虎臣可犯起难了。他在屋子里来回踱着步子,眉头紧皱。庄虎臣心里明白,这个掌柜可不是好当的,自己一旦迈出这一步,后半生就要和张家荣辱与共了。这是一场以命运为筹码的赌博,庄虎臣一遍又一遍地问自己,我赌得起吗?
  这天,庄虎臣屋里的油灯亮了一宿。
  刘一鸣终于给张幼林找到了去处,他领着张幼林出了牢房,沿着长长的走廊向前走着,走廊两侧都是带木头栅栏的牢房,牢房里的犯人们大声取笑着张幼林:
  “哟,小白脸儿,跟大爷我住一间吧,我会好好侍候你的!”
  “这小子细皮嫩肉的像个娘们儿,就他还敢杀人?”
  刘一鸣边走边呵斥着:“干吗呀?都他妈把嘴给我闭上……”两人来到走廊拐角处的一间牢房前,刘一鸣把牢门打开,看着张幼林:“我的大少爷,你不是想换间房吗?这事儿我给你办了,你要是再不满意我可没辙了。”
  牢房里,只见一个四十来岁、一脸大胡子的汉子端坐在一堆稻草上,他面相凶狠,两眼却炯炯有神。此人是个西北侠士,也是马帮的头领,名叫霍震西。
  霍震西本来独住一间牢房,见又关进一个人,不由大为光火,于是开口便骂:“哪儿蹦出这么个小兔崽子来?姓刘的,你要是不怕我把这小子剥皮生吃了,就关进来!”
  “老霍,你要是真有这副好牙口,就把这小子生吃了,我怕什么?大不了你丢脑袋我丢饭碗,算起来我也不吃亏。”刘一鸣并不在乎老霍说什么。
  张幼林一本正经地看着霍震西:“这位大叔儿,您在外边经常吃人吗?干吗不先把刘爷吃了,刘爷个儿大,长得又肥,可比我禁吃!”
  霍震西故意狞笑着:“小子,算你还有点儿眼力,告诉你,这姓刘的肉太老,不好吃,还臭烘烘的,老子还是吃你吧,等姓刘的一走,我先一把捏死你,然后再剥皮抽筋……”
  张幼林笑起来:“大叔儿,您真好玩儿。”
  “老霍,你他妈的嘴里干净点儿,惹怒了刘爷,我给你上个四十斤大镣,让你尝尝滋味。”刘一鸣呵斥道。
  霍震西冷笑着:“你就不怕老子出去宰了你?”
  “你怕是出不去啦,就你这案子,轻了来个充军发配,重了没准儿就是斩立决,你高兴什么?”刘一鸣有些幸灾乐祸,他锁上牢门,隔着栅栏对张幼林说,“小子,给你爹写个信,让他在外面多使点儿银子,四处打点一下,兴许能把你办出去。”
  刘一鸣走了,张幼林转过身,好奇地看着霍震西,霍震西凶相毕露:“看什么?再看老子宰了你!”
  张幼林并不害怕,他往霍震西身边凑了凑:“大叔,你知道刘爷为什么把我调到这个号子吗?”霍震西挪了挪身子,很不耐烦:“我管你怎么来的?惹烦了我就拿你出气,你要是怕了,就让那姓刘的给你再换个地方,这个号子老子一个人住挺好。”
  张幼林严肃起来:“大叔,我看您脾气不好,我也不想惹您,可您也不能欺负我,要是您欺负我……”
  “怎么样,老子欺负你了,你个小兔崽子能把我怎么样?”霍震西不屑地盯着张幼林。
  “那我就趁您睡着了,把尿桶扣在您脸上,反正您不能不睡觉吧?”张幼林心平气和地说。
  霍震西眼睛一瞪:“你敢?我看你是活腻了。”
  “我说的是如果您欺负我,大叔,不信您去问问刘爷,我是怎么来的这儿。”霍震西坐起来,上下打量着张幼林,心想:咦?我还真走了眼了,这小子还真有一肚子坏水。
  接下来,霍震西和张幼林俩人井水不犯河水,谁都没再搭理对方。
  庄虎臣想着心事,在琉璃厂街上匆匆走着,浙江湖州湖笔供货商蒋志文迎面过来,大老远的就打上了招呼:“哎哟,这不是庄掌柜吗?咱们可是好久没见啦。”
  庄虎臣停住脚步:“蒋先生,您可千万别这么说,我在茂源斋就是一伙计,不是掌柜的。”
  “我知道,我知道,你们掌柜的姓陈,可那不是摆设吗?谁不知道茂源斋实际拿事儿的是您庄先生啊。”
  庄虎臣不想再解释,他转了话题:“蒋先生什么时候到的京城?”
  “到了一个多月了,我住在江浙会馆,有工夫到我那儿喝酒去,我还得在京城住阵子呢。”
  庄虎臣有些奇怪,试探着问:“蒋先生,平时您一到京城都要在琉璃厂各家铺子走一走,这次怎么不声不响呢?”
  “怎么没去?琉璃厂我转了好几次,各家铺子都转到了呀!”
  “去茂源斋了吗,我怎么不知道?”
  蒋志文想了想,一拍脑门:“你看我这记性,想起来了,茂源斋我是没去,因为你们陈掌柜和账房先生去会馆找过我。”
  “陈掌柜和账房先生找过您?我怎么都不知道啊?”庄虎臣很惊讶。
  蒋志文四下看看,见没有熟人,凑近庄虎臣小声说道:“庄先生,您不提我还忘了,陈掌柜找我是核实一下上次我们成交的那批湖笔的进价,唉,陈掌柜这个人,心眼儿太多,他怀疑庄先生您从中得了好处……”
  “天地良心,咱们谈价钱从来一是一、二是二,这方面您蒋先生最清楚啊。”庄虎臣显得很严肃。
  蒋志文摊开双手:“说得是呀,我对陈掌柜说了,这批湖笔是大路货,靠的是薄利多销,我给谁的价格都是一样的,庄虎臣就是想从中拿好处也不可能,我说了,陈掌柜,这就是您外行了,庄虎臣如果想拿好处,他也不会在湖笔交易上做手脚,这么说吧,他倒腾几块古墨就行,这里面水就深了去啦,而且银子挣得神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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