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妈,常言说,出水才见两脚泥,我还没长大成人,您怎么就知道我将来会败家?若是这样,妈还不如现在就把儿子撵出门去,省得败坏张家的门风。”
张李氏流下了眼泪:“幼林啊,你爸死得早,妈拉扯你不容易啊,妈没别的盼头,只盼着你能好好念书,将来能和你堂兄继林在一起重振家业,光宗耀祖,你爷爷、你爸爸在九泉之下也能瞑目了,幼林啊,你答应妈!”
张幼林轻声答道:“妈,我答应您。”
张李氏擦了擦眼泪:“起来吧,去好好洗个澡,换身衣裳。”
张幼林站起来离开了堂屋,他心里盘算起霍大叔交待的事儿。
第二天早上,在西珠市口大街,张幼林没费什么力气就找到了盛昌杂货铺,见到了马掌柜。张幼林开口就问:“马掌柜,您认识霍震西吗?”
马掌柜一听“霍震西”仨字儿,立刻浑身一震:“霍震西?他在哪儿?”
“霍大叔被人陷害入狱,关在刑部大牢里,让我给您带个信儿。”
马掌柜感激地看着张幼林:“这位小爷,太感谢你了,我们正到处找他,谁知霍爷竟然在大牢里,谢天谢地!知道下落就好办了。”马掌柜随即从账柜里取出一锭银子递过来,“这是点儿小意思,你先收下,赶明儿霍爷出来定有重谢。”
张幼林赶紧把双手背在身后:“马掌柜,要是为了挣这点儿银子,我才懒得跑这么远,这银子我不要。”
马掌柜很诧异:“这银子你拿去买点儿吃的玩的多好,干吗不要?”
“为了救人跑多远的路都值得,要是为了几个小钱儿,那不和贩夫走卒差不多吗?我才不挣这份儿钱。”
马掌柜夸赞起来:“嘿!小小年纪还真有志气,霍爷没看错你。”
“赶快想想办法救人吧,霍大叔在里面可是度日如年啊。”
马掌柜沉思着:“这件事的前因后果我还不清楚,得容我打听清楚再想办法。”
“这好办,这件事的前因后果我都清楚,我告诉您……”张幼林一五一十地跟马掌柜全说了,马掌柜恍然大悟:“闹了半天是项文川这王八蛋害的,这笔账以后再算,现在当务之急是先把霍爷办出来,刑部那里咱倒能找到关系,只是……”马掌柜欲言又止,显得很为难。
“怎么啦,有什么难处吗?”张幼林关切地问。
“只是手头缺银子,不光是我,霍爷的这些兄弟最近恐怕都缺银子。”马掌柜叹了口气,“唉!”
“为什么?”张幼林觉得蹊跷,怎么霍大叔的朋友赶在一块儿都缺银子呢?
马掌柜摇摇头:“这不方便和你说,咱们还是说霍爷的事吧。你知道,霍爷的罪名是‘通匪’,还让项文川抓住了把柄,这种罪名闹不好就是死罪,当然,这种事可大可小,若是使足了银子,刑部的书吏大笔一挥,大事可以化小,小事可以化了,关键是银子,少了人家不稀罕,多了咱一时拿不出来。”
“马掌柜,您的意思是,只要有银子,霍大叔就有救?”
“是这意思,关系咱有,就是缺银子。”马掌柜回答得很肯定。
“需要多少?”
马掌柜想了想:“少说得两千两,少了更麻烦,人家收了银子还不办事儿。”
“我去想想办法。”张幼林神情庄重。
马掌柜瞪大了眼睛:“你?你一个没成年的孩子能想什么办法?”
“这是我的事,”张幼林像大人似的一抱拳,“马掌柜,告辞了。”出了盛昌杂货铺,张幼林满脑子转悠的都是上哪儿弄这两千两银子去,他咬咬牙,心想:两千两,我就是偷,也得把它偷来!
张幼林在盛昌杂货铺见马掌柜这当口,庄虎臣正在张家的客厅里跟张李氏谈秋月的事,庄虎臣说:“东家,我托人打听过了,打探松竹斋的那个女子名叫秋月,是南京秦淮河的名歌伎,只卖艺不卖身,据说秋月也是官宦人家出身,她父亲犯了事儿,这才流落风尘。”
“原来是这样……”张李氏沉吟着,虽说还不认识秋月,但秋月不幸的身世已经使她心生怜悯了。
“秋月人长得漂亮,会琴棋书画,歌儿唱得好,诗也写得不错,加上秋月住的地方得月楼的厨子炒得一手好菜,所以,往来的文人墨客、达官贵人,都在得月楼设宴欢歌,京城上下也尽是她的熟人。”
“她和华俄银行的伊万是什么关系?”张李氏切人了正题。
庄虎臣摇摇头:“还没打听清楚。”
“松竹斋……没走漏风声吧?”张李氏最关心的是这事儿。
“一切风平浪静。”庄虎臣胸有成竹地回答。
张李氏心里还是犯嘀咕:“你说,银行的人会找咱们打官司吗?”
“您放心,他们没证据,最近那个洋人伊万雇了几个闲人,总在荣宝斋附近转悠,让他忙乎吧,这叫狗咬刺猬——横竖下不了嘴。”
张李氏然落下泪来:“虎臣,你知道,我这心里……真的很难受,照理说咱……不该这么做,要不是为保住张家两百年的这点儿家业,我说什么也不会做这样的事,两百年来,松竹斋没做过坑人的事,这是我的罪过啊!”
庄虎臣安慰道:“东家,我知道您心里不好受,可咱不是没辙了吗?但凡有点儿办法,我也不会出此下策,再者说了,咱琉璃厂的店家有个不成文的规矩,玩古玩字画儿的,谁走眼谁自认倒霉,要怨只能怨你自己不识货。对付洋人也是这个理儿,他自己没算计好,可怨不得咱们,洋人的钱不蒙白不蒙,谁让他们老欺负咱中国人?”
张李氏擦着眼泪:“这倒也是。”
天色已晚,三郎骑着匹快马紧赶慢赶总算是到了京城,肚子早已饿得“咕咕”叫了。他在街边的一家饭铺门口拴好了马,急急忙忙走进去,还没落座就开口了:“店家,还有什么可吃的,快拿点儿来。”
三郎的问话惊动了旁边座位上正在喝酒的刘一鸣,他站起来:“哎哟,这不是三郎吗?怎么在这儿遇见你了?”
三郎也露出了惊喜的神情:“一鸣哥,真是巧了!上个月我回村,你爹还问我呢,说最近看见我们家一鸣了没有。”
“两年没回乡了,我爹娘还好吧?”刘一鸣关切地问。
“还好,身体都挺硬朗,你放心吧。”三郎在刘一鸣对面坐下。
刘一鸣对饭铺掌柜的招了招手:“掌柜的,给我再添几个菜,一壶酒,我遇见老乡了,得好好喝几杯。”又问三郎:“怎么着,又来京城出官差?”
“我家大人派我来买白折儿。”
刘一鸣琢磨着:“买白折?那东西哪儿买不到,干吗还专程跑趟京城?”
三郎面带苦衷:“这你就不知道了,额大人指著名儿要京城琉璃厂松竹斋的,他从小儿使的就是松竹斋的文房用品。”
“松竹斋?听这名儿怎么耳熟啊?”刘一鸣一拍大腿,“想起来了,刑部大牢里关过一位少爷,家里开的铺子就叫松竹斋,这小子在街上和人吵架,结果就拉扯起来,这也他娘的是个寸劲儿,那人脑袋磕台阶上磕死了,就这么吃了官司。”
“够冤的。”
刘一鸣举起酒杯:“来三郎,喝着。”俩人碰杯,一饮而尽。
“那这官司完了没有?”三郎渴望着听下文,刘一鸣嘴里嚼着腹花继续说道:“他家里使了银子,上下打点了,也就把事儿了啦,本来也不是什么大事。刑部判案子的堂官也好,书吏也好,手头儿那支笔最活泛,想怎么写就怎么写,往左边写写,是那人没站稳自己磕死了,这少爷就无罪,往右边写写,这少爷就崴泥啦,闹不好是杀人罪,您瞧瞧,这支笔名堂大啦。”
“真他娘的!这叫什么事儿啊,一鸣哥,小弟我是专程来松竹斋买纸的,既然你与松竹斋有关系,那麻烦你明天带我去趟琉璃厂,给我引见一下掌柜的,反正我以后接长不短还要来买纸。”
刘一鸣大包大揽:“没得说,明儿个没我的班,我带你去。前些日子,这松竹斋的东家张先生为他侄子的事,和我走得挺近乎,他怎么着也得给我个面子,按最便宜的价儿卖给你,来,吃着。”刘一鸣给三郎夹了个鸡脖子。
第二天一早,刘一鸣就带三郎去了琉璃厂,可一到那儿就傻了眼:松竹斋已经关张了。听到这个消息,三郎一屁股就坐在了马路牙子上,摊开双手:“这可怎么是好?”
刘一鸣说:“这好办,松竹斋关了,还有别的南纸店,咱们到别的铺子去买不就得了?”
三郎摇着脑袋:“不行不行,额大人点名儿就要松竹斋的,要是我买了别的铺子的货,回去怕是交待不了。”
“可松竹斋关了,要不然你空手回去?”
“空手回去?这可不成,大人没的用了,怪罪下来,谁也兜不起,哪儿能空手回去!”三郎站起来。
“那你说怎么办?”刘一鸣也起急了。
“一鸣哥,咱们再想想……”俩人继续向前走,刘一鸣远远地看见“济源昌南纸店”的招牌,他一拍三郎的肩膀:“兄弟,咱到这儿问问。”
刘一鸣带着三郎快步走进了济源昌南纸店,伙计满脸堆笑着迎上来:“哟,一鸣兄,什么风儿把您吹来啦?”
“老七,我给你拉买卖来了,这是我兄弟三郎。”
伙计老七转向了三郎:“三先生,您想买点儿什么?”
三郎看着柜台里堆着的白折儿,犹豫着:“我家大人说要松竹斋的白折儿……”
“松竹斋不是关了吗?你哭也哭不回来呀!”
伙计附和着:“就是,一鸣兄说得对,这行儿里的人都知道,松竹斋是专卖字号,不过这两年也不行了,前些日子借了俄国银行的钱还不上,把铺子抵给了人家。”伙计说着拿起一张白折,“我这个白折儿比松竹斋的不差,价钱可是便宜不少。”
“看在咱们是老熟人的面子上,老七,给我兄弟拣好的拿,别让他回去交不了差。”
“没得说,您就放心吧!”伙计答应得很是痛快。
三郎看了看刘一鸣:“也只好先这么着了。”三郎显得十分的无可奈何,这么办在额大人那儿足否交得了差,他心里可真是没谱儿。
秋月通过熟人打听到了张家的住处,前去拜访。
张李氏正在卧室里整理换季的衣服,用人李妈走进来:“太太,门口有位小姐找您。”
张李氏一愣:“是谁呀?”
“没见过,南方口音,说是要见松竹斋的东家。”
张李氏思忖了片刻:“请她进来吧。”
李妈带着秋月进了院子,脚步声惊动了正在东屋临帖的张幼林。他隔着窗户看见了秋月,立刻就临不下去了,他搁下笔,目送着秋月进了客厅,心中打起了小算盘。
厨房里,李妈沏上茶正要送进去,张幼林进来了,他端起茶盘:“我去吧。”
李妈拦住他:“少爷,您这是干吗呀?”
“您歇会儿,我给送进去。”张幼林端着茶盘小跑着出去了。
李妈看着张幼林的背影嘀咕起来:“嘿,今儿少爷是怎么了,太阳打西边儿出来了?”
客厅里,张李氏警觉地注视着秋月:“小姐,你找松竹斋的东家,有什么事儿吗?”
“看来您就是了?”秋月试探着。
“松竹斋是张家的产业,关张之前是我的小叔子张山林当掌柜的。”
“那张仰山先生是您什么人?”
“张印山是我的公公。”
秋月的眼泪刷地就下来了,她给张李氏跪下:“我可找到你们了!”
张幼林端着茶盘推门进来,见到此番情景不觉愣住了。
张李氏赶紧搀起秋月:“小姐快快请起,你这是怎么话儿说的?”
秋月擦着眼泪:“我是来找张家报恩的,张仰山先生是我家的恩人。”
张李氏心中顿生疑窦:“我公公已经过世了,你是……”
“张仰山先生救过我祖父郑元培的命,我叫郑秋月。”
听到这句话,张李氏几乎惊呆了,随即百感交集:“哎呀!你是郑大人的孙女?快请坐,我们等你很多年了。”
张幼林把茶盘放在八仙桌上:“秋月姐,请用茶。”
秋月在这里见到张幼林颇感意外:“是你?”接着恍然大悟,“原来这是你家?怎么以前没和我说过?”
“以前……你也没问过我啊。
“你们认识?秋月啊,这是我儿子;幼林呀,你爷爷给你讲过郑大人的事,秋月小姐是郑大人的孙女,按辈分,你该叫她姐姐。”
秋月笑了:“婶婶,我们早以姐弟相称了。”又对张幼林说道:“幼林弟弟,姐姐今天来得匆忙,没顾上给你带礼物,容姐姐后补吧。”
“姐姐客气了,请用茶。”张幼林礼貌地回答。
三人落座,张李氏拉着秋月的手说:“我公公在世的时候,听他说过这件事儿,你祖父在八里桥打仗时受了伤,养伤在这儿住了一段时间,我公公跟郑大人挺谈得来,他们成了朋友。”
秋月的脸上阴郁起来:“后来的事……”张幼林赶紧接过话来:“我们都知道了。”
“祖父对张掌柜感激不尽,他老人家交待过,只要郑家还有后人活着,无论如何要找到张家,替他向张家报恩……”
张李氏打断秋月的话:“看你说哪儿去了,什么报恩不报恩的,咱们应该像亲戚一样走动,不,比亲戚还亲,对了,你等等,你祖父还有东西放在这里,我去拿。”
张李氏起身出了客厅,不一会儿就拿着两个卷轴回来了。
张李氏给秋月展开卷轴:“这是宋徽宗的《柳鹆图》,这件是怀素和尚的《西陵圣母帖》,我公公临终前特意交待,如果有一天,郑家的后人找到张家,你们要记住,这其中一幅书画理应是郑家的。秋月,我们总算把你盼来了,请你任选一幅带走,我也算是完成了公公的临终嘱托,放下了一件心事。”
秋月仔细看着书画,激动地感叹着:“真是无价之宝,祖父提到过这两件宝贝。”
“请秋月小姐挑选吧。”张李氏催促着。
秋月收起卷轴,放在八仙桌上:“关于这两幅书画,祖父也交待过,他老人家的态度很坚决,他说张家的救命之恩已经难以为报,郑家岂能再打书画的主意?这两幅书画理应是张家的。”
张李氏着急了:“这怎么行?老人们之间的事我不了解,我只知道按照公公的遗言办事,你还是挑选吧。”
“对不起,我也要按照祖父的遗言办事,请婶婶谅解。”
张李氏一时没了主意:“这可怎么办?公公交办的事,总要有个结果……要不然,秋月,你再想想?”
秋月执着地摇摇头。
张幼林站起来:“妈,秋月姐执意不要,您也别为难她,你们看这样好不好?这两幅书画先放这里,张家代为保管,这件事以后再商量,秋月姐可以随时来拿其中的一幅。”听了张幼林这番话,秋月的脸上有了笑容:“还是弟弟想得周到,就这样吧,我们以后再说。”
他们三人叙谈了很长时间,秋月告辞的时候,张李氏、张幼林把她送出了大门外。目送着秋月乘坐的马车远去,张幼林仿佛觉得自已的心灵突然敞开了一扇窗,一缕阳光照射进来,他霎时明白了:长久以来,在灵魂深处,自己对秋月充满了温情和依恋……
山西按察使司衙门额尔庆尼的办公处,三郎抱着一个箱子,装出兴高采烈的样子走进来:“大人,您要的白折儿买回来了!”
额尔庆尼从椅子上站起来,端着茶杯溜达过去,他一眼瞧见了箱子上的封条,脸立刻就变了:“这是松竹斋的吗?”
三郎赶紧解释:“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