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荣宝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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荣宝斋- 第1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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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郎是我的同乡,这主意还是我给他出的,三郎去济源昌南纸店买白折儿时我就在他身边,我能证明这白折儿不是松竹斋的。”
  伊万哪里肯相信,他耸耸肩:“真有意思,又出来个证人,恐怕是串通好了呢?”
  “伊万先生,要查明这个很容易。”杨宪基说着走到三郎面前,指着刘一鸣:“你认识他吗?”
  三郎点点头:“认识。”
  “也叫什么名字?”
  “刘一鸣,是头年到衙门里当差的,平日在大狱里看管犯人,这几天临时借出来帮着捕快缉拿凶犯……”
  杨宪基打断三郎:“够了。”他转向伊万:“这可就不是编的了,刘一鸣在我手下当差,我就能为他作证。伊万先生,这个案子可以了结了,对于贵银行受到的损失,本官深表遗憾,但爱莫能助。”
  伊万气急败坏,甩手而去。
  三郎连连给杨宪基磕头:“多谢大人救命之恩,多谢大人救命之恩……”
  “走吧,你们家大人不还等着白折儿吗?东边战事吃紧,别误了事儿。”杨宪基又转过身对林满江说,“你这个得子,回去要多加管教!”
  伊万对松竹斋的追诉到此结束,他的金融生涯也告一段落,回到银行后,伊万引咎辞职。
  黑三儿和柴禾从烟铺子里出来,远远地看见秋月坐着敞篷马车从街上走过,黑三儿站住了:“咦?那不是左爷瞧上的那小娘们儿吗?”
  柴禾顺着黑三儿手指的方向望过去:“没错,就是她,你瞧那小脸儿长得……我就纳闷了,人家是怎么长的?世上竟有这种标致的娘们儿,甭说别的,咱瞧上一眼骨头就酥了半边儿,要是……”柴禾正要张开想象的翅膀,黑三儿打断他:“嘿!她拐进那条小巷了,柴禾,我记性不好,你记着点儿,那小娘们儿住在那条小巷里。”
  柴禾睁大了眼睛:“你放心吧,兄弟我别的事记不住,唯独记娘们儿的事儿,过目不忘!”
  黑三儿心里琢磨着,这不是无巧不成书吗?左爷撒开大网可着北京城的兜,都没寻着这小娘们儿的下落,今儿个愣是给碰上了,这回又能拿到赏钱了……
  秋月进了家门,拿出顺路买来的豆角放在桌子上,张幼林和她一起择豆角,心思却没在豆角上。他看着秋月:“秋月姐,有句话……我不知该不该问?”
  “我知道你要问什么,我怎么会跑到秦淮河那种地方去,是不是?”秋月一点都不回避,张幼林心想,秋月姐真聪明,总能猜出我在想什么。他斟酌着词句:“我是想……姐姐也是大户人家的小姐,金枝玉叶的身份,若不是家里遭了难,断不会流落到秦淮河那种烟花之地去。”
  秋月把择好的豆角放进一个瓷碗里:“这不奇怪,自古以来,官宦人家就是这样,得意时良田美妾、锦衣玉食,一旦有个风吹草动,也许就是家破人亡。皇恩浩荡你懂吗?成也是它,败也是它,都在皇上一句话。”
  “令尊大人也是当大官的吗?”
  秋月点点头:“家父的官职比祖父高,生前是河东河道总督,掌管大清国东部河流的疏浚、堤防事务,是正二品。他为人正直,最恨贪污,平时得罪了不少想借朝廷疏浚河道之机自己发财的下属。那年长江发大水,洪峰超出了堤坝的防御能力,损失惨重,恨他的人乘机上奏皇上弹劾我父亲,诬陷他贪污了筑堤款,皇上震怒,下旨满门抄斩,我被奶妈偷着带出来,算是捡了一条命。奶妈不久就过世了,我被人卖到了秦淮河。”往事并没有激起秋月心中的波澜,对这如梦般的世事变迁,秋月仿佛已经看得很淡,很淡。
  张幼林叹息着:“唉,伴君如伴虎,官场如沙场,做官好没意思,那后来呢?”
  “后来我认识了杨大人,我们很谈得来,他倾其所有为我赎了身,我才到了京师,”秋月看了看张幼林,“后来又认了你这个弟弟。”
  “那杨大人为什么不娶你?”
  这句问话使秋月的心灵被触动了,她不禁黯然神伤:“他有他的难处,他的夫人很厉害,不允许他纳妾,否则就寻死见活的,而杨大人也不愿意委屈我,他说他那个家就像个大泥塘,无论谁进去都会弄得浑身污泥。其实,我倒是觉得现在也挺好,至少不用受别人的气。”
  “那个洋人伊万好像也很喜欢你,他愿意娶你吗?”
  “愿意,伊万在俄国有妻子,他说可以离婚,但我不同意。”一缕阳光照射在秋月的脸上,明暗变化之中,美艳的秋月更加显得风情万种。张幼林凝视着她,嘴唇嚅动着,欲言又止。
  秋月有些奇怪:“幼林,你要说什么?”
  “秋月姐……你不要答应别人了……以后……以后我娶你……”张幼林终于把压抑在心底的话吐露出来。秋月愣了一下,马上哈哈大笑:“幼林啊,你人小鬼主意可不少,居然想娶姐姐?”
  张幼林红着脸:“我说的是真的……”
  秋月严肃起来:“不行,你太小,别胡思乱想。”秋月转了话题:“幼林,我觉得你该回家去看看,你妈不知道你的下落还不急死?”
  张幼林连连摇头:“万万不可,除非带上《柳鹆图》。”可是,霍大叔的事还在进行中,到哪儿去找赎当的银子呢?张幼林转念一想,即便霍大叔出来,恐怕也帮不上忙,他的货都被官府扣了,一时半会儿拿不出银子来。再说了,也不能告诉霍大叔《柳鹆图》的事儿呀。他知道了心里会很不舒服,觉得欠了我的人情,我可不想让他心里别扭,到底怎么办呢……张幼林伤神地想着,终于长叹一声:“唉!”他站起身,扔下豆角走了出去。
  伊万虽说不再追究了,可得子的去留成了问题。林满江左想右想,觉得怎么说都有道理,于是就问庄虎臣:“掌柜的,你说,这得子干的是好事儿呢,还是坏事儿?”
  “这得分怎么说。”
  林满江试探着:“那咱还用他吗?”
  庄虎臣想了想:“农村孩子出来学徒不容易,再看看吧。”就这样,得子被荣宝斋继续留用了。在庄虎臣看来,得子的去留是小问题,铺子开张半年来,账上老是勉勉强强持平,这才是大问题。他的内心其实很烦躁,又不便跟林满江讲得太多,于是庄虎臣又去了宝韵阁。
  宝韵阁里,周明仁正坐在太师椅上听伙计报账,见庄虎臣进来,他站起身:“哟,虎臣,这是哪阵风儿把你吹来啦?”
  “大哥,小弟这阵子净顾着忙乎铺子里的事儿了,没得空儿来看看您。”
  周明仁请庄虎臣坐下,倒上茶:“忙好啊,不忙哪儿来的银子啊?”
  “唉,能像大哥您,忙乎出银子来也算没白忙,可我这一天到晚,唉,都是瞎忙。”庄虎臣愁眉不展,端起的茶碗又放下。
  “你这么想就不对了,新开张的铺子,不赔些日子就想赚啊?”周明仁说着宽慰的话。
  “这不都快半年了,还没什么起色。”庄虎臣指指自己嘴角边上的溃疡:“我这都急出泡来了!”
  “虎臣,你这性子不能太急,心急吃不了热饽饽。”
  “大哥,话是这么说,可不急也得行啊,荣宝斋要是弄不出点彩儿来,那不让人家看笑话儿吗?”
  周明仁一脸的不屑:“你说的是那茂源斋的陈掌柜吧?甭搭理他,听说你走了以后,茂源斋的生意一落千丈,陈掌柜天天坐在铺子里骂街,这管什么用?有能耐你干,自己没能耐,你怨谁?”
  “我琢磨,得想个什么主意,这荣宝斋得有自己的独家买卖,只此一家,别无分号,客人想要这东西,只能到荣宝斋来。”
  周明仁思忖着:“只此一家,别无分号?想法儿倒是不赖,不过,可得瞄准了做什么,琉璃厂的铺子可是一家儿挨着一家儿,要说这南纸店嘛,开得也不算少,你得琢磨透了,做那别人想不到的。”
  “我这些日子想来想去,就是琢磨不透。”庄虎臣苦着脸,甭提多沮丧了。
  第七章
  庄虎臣得到意外的启示,是由于总理衙门章京王雨轩落在荣宝斋的一本过了时的缙绅。
  那天上午,王雨轩来铺子里买文房用品,临走的时候把带来的一本册子忘在了柜台上。庄虎臣发现后,立即差得子去追赶,得子气喘吁吁地追上了,王雨轩却歉意地对他笑了笑,说这是本过了时的缙绅,他不打算要了,麻烦得子给处理掉。得子觉得这册子扔了可惜了,还可以当草纸用,于是就拿了回来。
  庄虎臣见得子拿着册子又回来了,疑惑地问:“没追上?”
  “追是追上了,可王大人说这册子过时了,他不要了。”
  “什么册子,还有过时这一说?”庄虎臣从得子手里拿过来,饶有兴味地翻看起来。
  天色渐晚,铺子里已经没有了客人,庄虎臣还在一门心思地琢磨那本册子。
  得子凑过来:“掌柜的,您都看了够二十遍了吧?这有啥可看的呢?”
  庄虎臣抬起头:“有啥可看的?告诉你,这里面名堂大啦!”
  得子嘟囔着:“人家王大人都不要了,还有啥名堂?”
  “王大人不要是因为它对王大人没用了,可对咱们就不一样了,这么跟你说吧,弄好了,荣宝斋的转机,就在这本缙绅上了。”庄虎臣说得意味深长,得子听着将信将疑:“就这本儿旧不啦叽的册子?”
  “这叫缙绅,”庄虎臣加重了语气,“缙绅,懂吗?”
  得子摇摇买:“掌柜的,不懂,这印得也不怎么地呀。”
  “甭管印得怎么样,可这书里的东西对做官的人简直太重要了,”庄虎臣如数家珍,“这上面有朝廷各府院、六部衙门七品以上的大小官吏名录,从官职、姓名到原籍都记得一清二楚,还有官员的官阶品级、顶服俸禄、钦定会典相见礼、加级记录……东西多着呢!”
  “可咱拿它有什么用啊?”
  “平头百姓是拿它没用,可做官的却需要这个,你好好想想?”庄虎臣启发着得子,得子想了想,眨巴着眼睛:“掌柜的,我还是不明白。”庄虎臣不耐烦了:“你可真是个榆木脑袋,那就明儿再说吧。”说完,他站起身,拿着缙绅走了。
  红彤彤的太阳刚从东方冉冉升起,得子就带着张幼林忙乎上了,卸窗板、扫地、收拾柜台、摆放文房用品……不一会儿张幼林就满身大汗了。得子怕把少东家累出个好歹,就说:“师弟,你歇会儿,掌柜的马上要过来了,我到后面提壶开水,先把茶沏上。”
  “师哥,我去吧!”张幼林抹了一把脸上的汗,得子连连摆手:“行了行了,这一早晨就够瞧的了,你毕竟是少爷嘛。”
  张幼林板起脸来:“师哥,你又来了,咱不是说好了吗?你就是我师哥,我就是你师弟,这儿只有伙计,没有少东家。”
  “好好好,听你的,反正我总有点儿别扭。”得子正往后门走,张幼林无意之中向外看了一眼,突然浑身一震:“不好了,我叔儿来啦,师哥,我到后面躲会儿,你把他支走。”说完,一个箭步蹿出了后门。
  片刻,张山林拎着两个鸟儿笼子走进来,得子迎上去:“东家,您来啦!”
  张山林四处看了看:“得子,庄掌柜呢?”
  “还没过来呢,您有事儿吗?”
  张山林坐下:“也没什么事儿,我是路过这儿,锦云轩茶馆现在成了黄鸟儿座儿了,好家伙,四九城养黄鸟儿的主儿都去了,昨儿个有位爷弄了只脏了口儿的百灵跑那儿起哄,结果让古月斋李掌柜的一怒之下给摔死了。”
  “这就不对了,李掌柜凭什么摔人家鸟儿?得,这下子那位爷还不跟他急了?”得子拿起抹布擦了擦桌子上的灰尘。
  “他敢?那是黄鸟儿座儿,你带只百灵本来就坏了规矩,况且还是只脏了口儿的百灵,那不是找不自在么?摔了他的鸟儿那是轻的,惹怒了大伙儿,连他鸟儿笼子一块儿砸……”张山林越说越上瘾,看样子没有要走的意思,得子就提醒他:“东家,您不是去茶馆吗?怎么跑这儿来啦?”
  “嗨!我不是来打个招呼吗?你给我看着点儿时辰,一会儿黄鸟儿座儿散了,我过来接着喝茶,你估摸着我快过来了,就先把茶沏上。”
  得子很是诧异:“东家,您去的不就是茶馆么,到那儿还不喝够了,怎么回来还喝?”
  “这刚哪儿到哪儿啊?跟你这么说吧,喝茶跟浇花儿一样,你不把水浇透了,花儿就得蔫儿,喝茶也是如此,这茶没喝透,一天都没精神。”张山林掏出怀表看了看,“记住!两个时辰以后沏茶,明前的碧螺春还有吧?就沏它。”张山林提起鸟儿笼子走了,得子站在那儿却犯起愣来。
  张幼林探头探脑地回到前厅:“师哥,我叔儿走啦?”
  “走啦,不过他说了,一会儿还回来喝茶。”
  张幼林一阵起急:“还回来,他还没完啦?”
  “你叔讲话,喝茶跟浇花儿一样,得喝透了。”得子思忖着,“我说师弟,你叔儿拿这儿当茶馆了,这两天你得躲躲。”
  张幼林叹了口气:“唉,这不是没影儿的事儿吗?师哥,你跟师傅说说,让他想个法子把我叔儿支走,不然我老得躲着。”
  张幼林沮丧地回到了秋月家,没过多久杨宪基也来了。这是张幼林第一次见到杨宪基,他彬彬有礼地鞠了一躬:“杨大人,我早就想见您了,能和您单独谈谈吗?”
  秋月颇为意外:“幼林,你要和杨大人谈什么?怎么没跟我提过?”
  “那是我们男人之间的事,我当然不会和你提。”张幼林神情庄重,杨宪基觉得有些可笑,他上下打量着张幼林:“你有十六七岁了吧?算个男人了,好吧,咱们谈谈。”
  俩人向客厅走去,秋月站在原地:“幼林,你人小主意不小,你要和杨大人谈话,居然不让我在一边听?你心里还有我这个姐姐吗?”张幼林停下脚步:“当然有,我不是说了吗?这是我们男人之间的事,你听不合适。”进了客厅,两人相对而坐,张幼林单刀直人:“杨大人,您为什么不娶我秋月姐?”
  杨宪基一愣:“小兄弟,这是你该问的吗?”
  “当然,我家和秋月家是世交,秋月是我姐姐,她的父母都不在了,又没有别的兄弟,所以,我姐姐有什么不好说的话,理应由我这个当弟弟的来代劳,您就把我当成秋月的娘家人吧。”张幼林说得一本正经,杨宪基不禁哑然失笑:“好,就算你是秋月的娘冢人,我呢,姑且算想当你家女婿的人,你问我答。”
  张幼林清了清嗓子:“我知道您为我秋月姐赎了身,但好事应当做到底,您既然把她带到京师就该娶她,孔子日:‘名不正则言不顺,言不顺则事不成,必也正名乎。’我秋月姐住在这里名不正言不顺,您应该对此负责。”
  这番话说得杨宪基尴尬起来,他面露难色:“幼林,我并没有说不娶她呀,总要容我安排嘛,有些事是急不得的。”
  “杨大人的话恐怕是托辞,依我看,归根结底是夫人作梗,而杨大人又有些惧内,我说得对吗?”张幼林毫不理会杨宪基的尴尬,直接把这层窗户纸捅破了,杨宪基一时语塞:“这个……我总要和夫人商量嘛,毕竟……不是件小事儿。”
  “要是夫人不同意呢?我秋月姐就这么名不正言不顺地过一辈子?”张幼林的目光直视着杨宪基,“杨大人是读过圣贤书的,孔子云:‘己所不欲,勿施于人,’这是谁都明白的道理。我认为,‘己所不欲,勿施于人’为恕,‘己所不欲,无施于人’是仁;恕者乃人道,而仁者是天道。人经过努力可以达到恕,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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