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荣宝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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荣宝斋- 第3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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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得子出来一看,先是一怔,接着是既高兴,又起急:“我说姑奶奶,您怎么这个时候来啦?”
  “俺……俺是跟着哥来的,俺怕你想孩子……”得子媳妇怯生生的,得子见着儿子很是兴奋,赶紧抱过来亲了两口,孩子认生,被得子弄得“哇”的一声大哭起来,挣扎着找妈妈。得子媳妇边哄孩子边说:“你要是忙,俺们就不多待。”得子乐得合不拢嘴:“来都来了,还什么多待少待的……”
  “就让他们先安顿在东屋吧。”庄虎臣吩咐着,得子眉开眼笑:“谢谢掌柜的!”
  驼铃响处,霍震西一行人骑在马上沿大路而来,他们的身后是长长一队驮着货物的骆驼和马匹。与霍震西并肩而行的是一个身材高大、虎虎有生气的年轻人,他叫马文龙,是个回族武师,也是霍震西的助手。霍震西看了看天色:“文龙啊,你告诉一下前面,走得快一些,不然天黑之前到不了鸡鸣驿。”
  “我马上去催促他们,不过……”马文龙回头看了看:“再怎么赶恐怕也快不了多少,驮子里有一半是生铁,实在是太沉了。
  霍震西叹了口气:“唉,心里急啊,靠驼队运生铁,再用生铁打造出刀剑,我们的起事得拖到猴年马月?这样太慢了。”
  “是啊,昨天我在南河沿碰见一队董福祥的武卫军,有几百人,大概是去支援东交民巷的,我注意到他们的武器,都是清一色的来复枪,如今官军的火器越来越强,照此下去,我们靠刀剑取胜的可能性越来越小。”马文龙的话里透着忧虑。
  “那也得干到底,准备了这么多年了,不能因为手里家伙不如人就不干了。”霍震西态度坚决,马文龙看着他:“大哥,我来京师之前,受了首领的委托,要我负责你的安全,希望大哥能配合我。”
  “没事,”霍震西满不在乎,“京城里这么乱都没事,现在离开京城了,还能出什么事?”
  “那也马虎不得,我只求大哥一件事,路上无论遇到什么,都由我来对付,大哥不要主动介入,除非我死了。”
  “文龙,别说这些不吉利的话。”霍震西眺望着前方,马文龙很固执:“不,大哥,你得答应我!”
  霍震西收回了目光:“好吧,听你安排,这总行了吧?”
  “谢大哥啦!大哥的位置就在队伍中间,没有我同意,不要走到队伍的前面。”
  “我听你的,兄弟!”
  “我到前面关照一下。”马文龙策马向前奔去。
  昌平阳坊的大路边,装扮成剃头匠的康小八正在端着烟袋抽炯,他已等得有些心急,突然,远处响起了驼铃声,康小八立刻站起来,把烟袋在鞋底上磕了磕,用一块黑色的蒙面布蒙住脸,然后走出了剃头棚。他站到了大路中央,双臂抱在胸前,冷冷地望着走近的驼队。
  走在最前边的马文龙也发现了康小八,他的眼睛里闪过一道机警的亮光,右手迅速从镖囊里掣出了两支梅花镖夹在了指缝中。
  双方的距离越来越近,康小八做了个停下的手势:“哪位是霍震西啊?”
  驼队停下来,马文龙抢先回答:“在下便是,有事吗?”
  康小八阴冷地笑了笑:“小事一桩,想跟老兄借样东西……”
  “我看出来了,大概是想借我的脑袋用一用,我没说错吧?”
  “到底是老江湖了,眼里不揉沙子嘛。”
  马文龙笑道:“好说,好说,既然是借头一用,也该报个名号,不然到阎王爷那儿我怎么找你?”
  此时,在队伍中间的霍震西刚要喊话,一个回族武师轻轻“嘘”了一声,霍震西把话咽了回去,马文龙的两个剽悍的部下紧紧地将霍震西夹在中间。
  康小八“嘿嘿”笑了:“说也无妨,你听说过京东康八爷么?”
  马文龙一听是康小八,心中十分的不屑:“哦,你就是康小八?名气不小嘛,不过听说你总干些鸡鸣狗盗之事,大事倒是干不来,怎么着,怀里的喷子怎么不亮出来?”
  康小八似乎并不在意:“说的没错,收人钱财,替人消灾,八爷我干的就是这营生,你要怨也别怨我,谁让霍震西的项上人头值两千两银子呢?”
  马文龙毫无惧色:“哟嗬,真没想到,我脑袋还这么值钱?那你还等什么?出手吧!”
  两人都不说话了,只是彼此凝视着对方的眼睛,突然,两人同时出手,康小八闪电般拔出双枪,“啪!啪!”两声枪响,马文龙在中弹的同时奋力甩出飞镖,两支梅花镖正中康小八的肩膀……
  死一般的寂静过后,“啪”的一声,康小八的一支手枪脱手掉在地上,马文龙的胸前出现两个弹孔,他慢慢地从马背上滑落下来……
  霍震西猛地拔出双钩大吼:“弟兄们,宰了他!”
  康小八捂住伤口跌跌撞撞向剃头棚跑去,众人纷纷举起兵器向康小八扑过去,康小八回身又是两枪,冲在最前边的两个武师中弹倒下,追赶的众人略有迟疑,放慢了脚步,康小八却趁此机会解开拴在棚柱上的马,跃身蹿上了马背。
  霍震西怒骂着奋力向康小八掷出了双钩,双钩在空中翻滚着掠过康小八的脑袋,康小八顾不得开枪,他低头缩起身子,策马夺路而逃。
  康小八霎时就逃远了,霍震西绝望地跪倒在马文龙的身旁,号啕大哭:“文龙啊,我的兄弟……”
  众人在附近找到了一家清真寺,按照回族的礼仪安葬了马文龙。
  霍震西久久地跪在坟前,不住地喃喃自语:“文龙兄弟,你走得太仓促,大哥我对不起你,只好给你留在这儿,委屈兄弟啦……”
  一个随从过来催促:“霍爷,走吧,不然今晚到不了驿站。”霍震西站起来:“文龙兄弟,你放心!冤有头债有主,你的仇大哥我帮你报,我就是追到天涯海角,也要把仇人的脑袋砍下来,送到你的坟前,兄弟,你放心去吧!”
  另一个随从递过康小八遗落的手枪:“霍爷,这是康小八的喷子,您收好。”
  霍震西接过手枪仔细端详着,目露凶光:“康小八呀康小八,不杀了你,我誓不为人……”
  张山林在嫂子家吃过晚饭,还没有走的意思,他追着张李氏又进了堂屋:“嫂子,您再琢磨琢磨?”
  张李氏白了张山林一眼:“贝子爷打秋月的主意,他干吗不自个儿去说?”
  张山林苦着脸:“这不是秋月的脾气大嘛,贝子爷早先嘬过瘪子,这回怕说不对付,一下儿就黄了,徐管家的意思是,先托人把秋月说动了,贝子爷再出面。其实第要我说,杨宪基那儿是完了,贝子爷好歹也是皇亲国戚,秋月要是能跟了贝子爷,也算是她的造化。”张山林心里盘算着,先别跟嫂子提额大人的事儿,要是这么着就能把事情圆满解决,不是省得添堵吗?
  “那也得看她自个儿乐意不乐意!”张李氏毫无松口的意思,张山林只好央求:“我的好嫂子哎,这就看您那三寸不烂之舌了……”
  正说着,用人把庄虎臣领了进来。见到庄虎臣,张山林估摸着这回是纸里包不住火了,他站起身:“嫂子,您可好好掂量掂量,这都是为了秋月着想。”说完就离开了。
  庄虎臣正是来量这件事的,额尔庆尼已经托人带过话儿来了,张家要是不帮他大哥这个忙,那荣宝斋的生意他也就不打算照顾了。庄虎臣愁眉苦脸:“唉,东家,额大人那儿咱可是得罪不起啊!”
  张李氏这才恍然大悟:“怪不得他叔儿跟我这儿软磨硬泡的,原来这里头有事儿啊。”张李氏思忖良久,叹了口气:“唉!既然是这样,我就过去问问秋月,不过大主意还得她自个儿拿,张家虽说和秋月有这层关系,可要是秋周不愿意,我也不强迫她。”
  “是,是不能强迫,唉!要是秋月姑娘能答应这门亲事,一切就都好办了。”话虽这么说,可庄虎臣心里明白,这事儿没那么容易。
  一大早,张幼林正在院子里踢沙袋,张李氏提着礼物从堂屋里出来:“幼林,跟我上趟秋月家。”
  张幼林脚下没停:“什么事儿,还用劳您的大驾?我过去一趟就行了。”
  张李氏摇摇头:“这事儿你办不了。”
  他们来到秋月家,却扑了空。在门口等了半晌,张李氏提议到大栅栏的瑞蚨祥绸缎庄给秋月扯几段衣料,张幼林觉得有些荒唐:“人家秋月姐才不缺您那衣料呢。”
  “谁说她缺了?咱们送的,那是咱们的一片心!唉,杨大人出了事儿,她一个人无依无靠,也真是够可怜的!”张李氏是打心眼儿里心疼秋月。
  他们往瑞蚨祥去的时候,得子一家已经在这儿了。铺子这天没开门,得子抓工夫带着媳妇四处逛逛。他们来到了大栅栏,这是京城有名的商业街,各家店铺都雕红刻翠、锦窗绣户,往来人群熙熙攘攘、川流不息。得子媳妇好奇地东瞧瞧,西看看,得子把儿子扛在肩膀上美滋滋地跟在后面。
  一队义和团众急匆匆地走过来,得子抢上两步拉住媳妇让开路,目送着义和团走过去,他心里直纳闷:“他们到这儿来干什么呢?”
  只见义和团众在老德记西药房门前停下,其中一人高声喊道:“就是这家铺子还在卖洋药!”义和团的大师兄站到了台阶上:“弟兄们,现在,反对洋教、抵制洋货众人皆知,这里的不法商人光天化日之下居然还敢贩卖洋货,你们说,该怎么办?”
  有人高喊:“点火烧了它!”众人附和着:“对,烧了它,烧了它……”
  大师兄挥挥手:“说得好!为了教训这些不法商人,杀一儆百,今天,就把它烧了!”话音刚落,义和团众就蜂拥而入。
  不远处一个卖小孩玩具的小摊儿前,得子媳妇停下脚步,拿起一个拨浪鼓摇晃着,得子的儿子伸出小手:“我要,我要……”得子把儿子交给媳妇,问摊主:“这个怎么卖呀?”
  摊主忙着照应一桩大买卖,扭过头:“给点儿就得。”
  “‘给点儿’是多少啊?您说个准数儿。”
  摊主还没来得及回答,只见街上大乱,人群潮水般地从后面涌来。得子一回头:
  “不好,着火了!”他拉起媳妇就跑。
  摊主叫唤着:“嗨,还没给钱呢……”人群继续涌过来,小摊儿霎时被挤翻了。
  大火从老德记西药房的房顶上蹿出来,迅速向附近蔓延。
  张李氏和张幼林从瑞蚨祥里出来,张幼林惊呼:“妈,快跑!”他搀扶着母亲向街口跑去。
  他们终于来到了安全地带,张李氏已经气喘吁吁了:“谢天谢地,终于出来了!”
  张幼林回头张望,突然,他发现了得子一家,脸色大变:“妈,我师哥也在里面呢!”
  “在哪儿呢?”
  张幼林指给张李氏看:“那边儿,我师哥的儿子还穿着您送的小衣裳。”
  只见得子肩上扛着孩子,和媳妇艰难地随着人流向外跑,孩子的外衣已经不见了,小红肚兜在阳光的照耀下分外夺目。张李氏想起来了,那是今年春节过后,得子回去探家的时候她送给孩子的。
  张幼林把张李氏扶到一个台阶上:“妈,您千万别动,我去接他们。”说着,他转身逆向挤进人流。
  “幼林,你留神!”张李氏大声提醒着。
  由于药房中存有酒精等易燃物品,大火燃起之后,火势极为猛烈,烈焰飞腾,四处蔓延,街两边的店铺很快就烧着了。
  张幼林挤不进去,他爬到一个窗台上,远远地冲得子挥手大喊:“师哥,往这儿跑……”
  得子听见了,他也冲张幼林挥手。
  突然,一栋着火的店铺连同它那三丈多高的招牌轰然倒塌,得子一家和周围的人都被埋在了火海里……
  目睹这瞬间的变故,张幼林惊恐得睁大了眼睛,半晌,他才发出了撕心裂肺的喊声:“师哥……”
  第十三章
  大火足足烧了一天一夜,不但繁华的大栅栏商业街变成了一片废墟,还蔓延到了灯市街,观音寺,杨梅竹斜街,廊坊头、二、三条,西河沿东西荷包巷以及正阳门城楼,殃及四千多家店铺和无数民居,北京的金融中心东珠宝市也在其中,一时京城内外大小钱庄票号汇划不灵,商业大受影响。
  庄虎臣一下子苍老了很多,他倒背着手,颓然地穿行在一片废墟当中。周明仁哭丧着脸迎面走过来:“虎臣,宝韵阁盘出去还不到俩月,我在大栅栏的新铺子又烧了,唉,我大半辈子的积蓄全在里面,这下儿彻底完了!”
  庄虎臣的眼泪流下来:“大哥……”
  “得子一家子都没了,我听说了。”
  “这都是谁造的孽啊?”庄虎臣抹了一把眼泪,周明仁摇着头:“唉!谁说得清呢?这年月,好像谁都有理,朝廷有朝廷的理,洋人有洋人的理,义和团也有义和团的理,就咱老百姓没理,也没地方说理去。”
  “大哥,钱上需要我帮忙儿,您给个话儿就行!”庄虎臣十分诚恳,周明仁摆摆手:“不用了,荣宝斋的银钱往来也在东珠宝市,你的日子也好过不到哪儿去,等大哥没饭吃的时候,要到你家门口,你给口吃的就行啦。”
  “瞧您说的!”
  庄虎臣告别了周明仁,就直奔了鸿兴楼,他和王雨轩还有个约会。
  鸿兴楼依旧是买卖兴隆,有钱人吃兴不减,厅堂、雅间一律客满,要不是庄虎臣预订了座位,伙计还真没地方安顿他。
  王雨轩一身便装,晚到了约莫半个时辰,见到庄虎臣先作揖:“路上不好走,让您久等,对不住了!”
  桌子上早已摆好了四小碟凉菜,热菜也很快就上来了,庄虎臣张罗着:“王大人,您请,这是鸿兴楼新添的江米鸭子。”
  王雨轩尝了一口:“味道不错,庄掌柜的,让您破费了。
  “这是哪儿的话儿呀?”庄虎臣给王雨轩又夹了一块鸭子,压低了声音,“眼下这时局……”庄虎臣下意识地往左右看了看,“到哪儿算一站呢?”
  王雨轩也压低了声音:“昨天早晨,庄亲王载勋、端郡王载漪,还有贝勒载濂、载滢带着六十多个义和团,以搜拿教民为名闯进了内宫,明日张胆地骂皇上是‘一毛子’,大有弑君之意啊!”
  “那老佛爷是什么意思?”
  王雨轩还没来得及回答,同样是身着便装的户部赵大人走过来:“王大人!”
  王雨轩站起身:“赵大人,我这几天都回不了家,一会儿吃完饭就回衙门,您那事儿……咱们回衙门再说吧。”
  “好,那就不打搅了。”赵大人又压低了声音,“王大人,这几天街上乱得很,您出来进去可当心啊!”
  “得,谢谢您了!”
  赵大人离开了,庄虎臣谨慎地问道:“义和团要‘杀尽一龙二虎三百羊’,您听说了吗?”
  “听他们胡吵吵呢,‘一龙二虎三百羊’是谁想动就能动的吗?”
  “这就好。”庄虎臣点点头,心里踏实了一些,王雨轩神秘地凑过来:“据可靠消息,洋人已经派兵来了,这会儿正在路上呢。”
  “来了多少?”庄虎臣睁大了眼睛。
  “八国联军,听说得有上万人。”
  庄虎臣泄了气:“这不是杯水车薪吗?眼下满大街都是义和团,上万个洋兵顶个屁用!”
  “现在还不好说,时局还在变化。”王雨轩在总理衙门供职多年,他深知洋人的厉害。
  片刻,庄虎臣又问道:“东交民巷那边怎么样了?老听见响炮,武卫军和义和团攻打洋人使馆可有日子了,拿下来没有?”
  王雨轩摇摇头:“没呢,董福祥的武卫后军连大炮都用上了,还是攻不进去,死伤的人海了去啦。”
  “您在总理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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