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三龙还没来得及跟经理说声谢谢,宋怀仁就在铺子外面大声吆喝上了:“都谁在呢?赶紧出来卸车!”
一辆拉着面粉的大车在荣宝斋的门口停下,宋怀仁神气活现地从车上跳下来。
王仁山诧异地来到门口:“怀仁,这是……”
宋怀仁拍拍面口袋:“一个日本朋友帮着弄的,经理,我宋某人混好了,大伙儿也跟着沾光。”他伸着脖子向铺子里张望了一下:“三龙,一会儿给东家送两袋去。”
赵三龙、李山东出来扛面粉,钱席才站在慧远阁的门口艳羡不已:“瞧人家宋怀仁,可着北平城的人都在吃混合面儿,他愣能搞到一车白面。”
旁边古渊阁的魏掌柜凑过来:“哼,还不定怎么来的呢,吃黑心食?让他们得噎嗝①!”停顿了片刻,魏掌柜像是想起了什么:“我说钱大伙计,你们陈掌柜的到底怎么着了?”
①噎嗝:中医对食道癌的称谓。
提到陈福庆,钱席才不禁长长地叹了口气:“唉!在日本宪兵队灌了辣椒水儿,陈掌柜的也奔六十的人了,身子骨儿哪儿经得住这个呀?他儿子把家里的金条全拿出来了,可日本人不买账,人家要的是《四明山居图》,嗨,它我就纳了闷了,日本人怎么就知道陈掌柜的手里有《四明山居图》呢?”钱席才是百思不得其解。
“这还不明摆着吗?”魏掌柜朝宋怀仁努努嘴,钱席才这才恍然大悟。
不过,在宋怀仁看来,他对陈福庆已经算得上是仁至义尽了。黄公望的这幅《四明山居图》是陈福庆在崇外岳王庙的晓市上花二十个铜子“捡漏儿”①捡来的,这个底儿他可没跟日本人透,还在井上村光那儿说了不少好话,争取到了好价钱,可陈福庆就是不买账,死说活说都不拿出来,那就没辙了,只好以“通共”的罪名拿进宪兵队,这是和日本人较劲的必然结果。
①捡漏儿:古玩行里的行话,意为在卖主不懂行的情况下,以极低的价格买到有价值的文物。
陈福庆的儿子比他爹明白,一看势头不对,赶紧就把画交出来了,还跪在地上一个劲地给宋会长磕头,看在宋会长当年在慧远阁待过的份儿上,无论如何把他爹救出来,下辈子就是给宋会长当牛做马也在所不辞……
《四明山居图》终于到手了,宋怀仁未敢耽搁,当天下午就送到了井上村光的办公处。
井上村光双手接过《四明山居图》,他戴上雪白的手套,把《四明山居图》缓缓展开,口中喃喃自语:“黄公望的大作,太美妙了!”他欣赏了良久,才恋恋不舍地把画放下:“宋先生,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黄公望是元四家之首,此君于仕途绝望之时归隐山林做了隐士,浪迹江湖,‘其侠似燕赵剑客,其达似晋宋酒徒’,就在这种任意率真之中成就了千古画名……”井上村光闭上眼睛,沉醉其中,他仿佛回到了遥远的元代,和黄公望君一起豪饮、舞剑,携手优游林下……这样的生活也是井上村光梦寐以求的,他盼望将来战争结束了,自己也能过上这种自由安逸的隐士生活。
宋怀仁看着井上村光沉迷的样子,怎么也猜不透这个日本人心里正在琢磨什么,只好毕恭毕敬地站着,干等着井上村光把眼睛睁开。
电话铃声响起,井上村光接过电话,终于回到现实,他从抽屉里拿出陈福庆的儿子交来的四根金条:“这些,全部给你,继续为皇军效劳,下一步的目标,是张家的《柳鹆图》和《西陵圣母帖》。”
宋怀仁把金条揣进怀里,激动地给井上村光鞠了一躬:“谢谢井上先生,《柳鹆图》和《西陵圣母帖》跑不了,张幼林早晚会交出来,这事儿就包在我身上。”
霍乱,俗称“虎列拉”,由于日军1855细菌部队在北平地区进行散布霍乱菌的实验,导致霍乱迅速蔓延,日军部队长西村英二下令封锁疫区,将染病者和疑似患者全部烧死,或扔迸放有石灰的大坑里活埋,北平地区笼罩在一片恐怖的气氛中。
赵三龙带了些吃食匆匆往家赶,路上不时看到挂着红十字旗、拉着霍乱患者的大卡车从身旁呼啸而过,他更加的心急如焚。
回到家中,只见绣花儿双眼紧闭,蜷缩在破木板搭的床上一声不吭,赵三龙放下肩上的包袱,坐在床边,他抚摸着绣花儿的额头轻声问道:“花儿,你好点儿吗?”
绣花儿还没答话,铁子瘸着腿端着碗野菜汤进来了,他一见赵龙,神色大变:“三娃子,你怎么来了?绣花儿的病一时半会儿好不了,你别再染上!”
“哥,四叔儿托人给我带了信儿。”赵三龙从铁子手里接过碗,伸手去扶绣花儿,“花儿,起来,咱把汤喝了。”
“嗨,这个四叔儿,我怎么拦也拦不住!”铁子很是气恼。
绣花儿挣扎着还没全坐起来就吐了,赵三龙赶紧闪开碗,可她吐出的脏东西还是溅到了碗里,弄了赵三龙一身。铁子过来扶住绣花儿,用衣袖擦了擦绣花儿的嘴,叹了口气,慢慢地放绣花儿躺下。
赵三龙看着被绣花儿吐脏的碗,迟疑了一下,把汤泼在了地上,铁子不由分说,拉起赵三龙就出了屋子。
两人站在院子里,铁子催促着:“绣花儿有我照顾就行了,你还是赶紧走吧。”
赵三龙满脸忧虑:“铁子哥,绣花儿就这么挺着可不成,我回城里弄点儿药,马上送过来。”
“听我的话,快回吧,绣花儿命硬,兴许能扛过去,你就别来了,这‘虎列拉’太厉害,要是传给你可就了不得了!”
赵三龙摇摇头:“铁子哥,我是绣花儿的男人,她病了我理应留下照顾她,就算是染上病也是我的命,再说了,你是她哥,你都不怕染上,我干吗要怕?”
铁子急了:“你跟我比?我是从战场上死人堆里爬出来的,现在还活着已经是白赚了,我们一个连的弟兄就活下我一个,你说,我还能怕死吗?我他妈的巴不得……去和弟兄们做伴儿。三娃子,你听我的,赶紧走,这儿由我顶着,我和绣花儿真要是没扛过去,这也是命,你记着每年忌日给我们烧点儿纸就行……”
两人还在争辩,突然,远处传来阵阵嘈杂声,铁子侧耳细听了片刻,脸一沉沆:“不好,要封村子了,赶紧从小路走!”
赵三龙站着没动:“铁子哥,这不行啊……”
铁子推搡着他,大声吼道:“给我走……”
赵三龙被铁子强行撵走了,他抄小路迅速向后山跑去。村子里,穿戴防护服的日本兵已经在挨家挨户搜查了,他们点火烧房,强行将霍乱患者和病弱者扔到卡车上。赵三龙爬上了后山,他站住,向家中眺望,只见铁子单手抱着绣花儿,另一只手和穿戴防护服的日本兵撕扯,挣扎着不让日本兵把绣花儿拖走,负责警戒的日本兵提着枪冲上来,一枪托把铁子打倒在地……赵三龙怒目圆睁:“妈的,小日本儿,老子和你们拼了……”
他刚要冲下山去,被一个砍柴的老乡死死抱住:“三娃子,不能啊,回去你就没命了!”
绣花儿被穿戴防护服的日本兵强行拖出了院子,绣花儿挣脱了,她大叫着扑向铁子:“哥……”
负责警戒的日本兵迎上去,举枪就刺,绣花儿一个踉跄,捂着肚子倒在了地上,鲜血顺着指缝儿涌流出来。负责警戒的日本兵伸手刚要拽,一个日本军官冲过来,把警戒的日本兵推到一边儿,伸手招呼穿戴防护服的日本兵。两个穿戴防护服的日本兵过来,简单地商量了一下,就把绣花儿拖向已经点着的屋子。
铁子挣扎着站起来:“花儿……”
燃烧的屋子前,穿戴防护服的日本兵抬起绣花儿,一悠一送,扔进火海。
“啊——”绣花儿发出一声惨叫,屋子转瞬间就坍塌了。
铁子被日本兵用枪托打倒后,就势滚到院墙的墙角,把手伸进墙窟窿摸索着。
突然,一个日本兵恐怖地大叫起来,只见铁子手里出现一颗手榴弹,木柄的底端“哧哧”冒着白烟,显然是已经拉了导火索。几个日本兵手忙脚乱地拉动枪栓,将子弹上膛,但已经来不及了,只听铁子大吼一声:“连长,弟兄们,铁子来啦!”
“轰”的一声手榴弹爆炸了,院子里的人都在火光硝烟中倒下了。赵三龙眼前一黑,栽倒在地上……
天色已晚,铺子打烊了,伙计们开始上窗板,王仁山和宋怀仁有一搭无一搭地闲聊着:“对面陈掌柜的放出来了?”
“挨了打,又拿出金条,都没用,日本人要的是《四明山居图》,到了还是把《四明山居图》拿出来,这才换了条命。”宋怀仁解说得挺详细。
“听被打得不轻。”
“嗨,全是自找,要是早跟日本人合作,至于吗?”
“我就闹不明白了,日本人怎么知道陈福庆手里有《四明山居图》呢?”
“日本人是谁呀?井上村光十多年前就在琉璃厂转悠,谁手里有什么知道一底儿掉,下一步,就该轮到咱们东家了。”宋怀仁说得漫不经心。
王仁山心里一惊,但还是装出若无其亭的样子:“荣宝斋是南纸铺,经营笔墨纸砚,东家手里能有什么呀?”
“这你就不知道吧了?”宋怀仁显得很神秘,他往王仁山跟前凑了凑,压低了嗓门,“东家手里有宋徽宗的《柳鹆图》和怀素和尚的《西陵圣母帖》,井上村光早就惦记上了……”
这可不是小事,等宋怀仁磨磨蹭蹭地走了以后,王仁山赶紧来到了张家。
张幼林听罢王仁山的话暴怒,他“哗啦”一声把茶碗狠狠地摔在地上,放声骂道:“小人,卑鄙,简直是条狗!”
“东家,宋怀仁本来就是条恶狗,他早晚会有报应,问题是现在怎么办?”
张幼林一时也没了主意,他气得在客厅里走来走去:“我知道怎么办?反正绝不能让《柳鹆图》和《西陵圣母帖》落到日本人手里。”
王仁山皱起眉头:“可您不能硬顶,陈福庆就是前车之鉴。”
“日本人大不了就是要我这条命,反正我是想开了,字画儿是老祖宗留下来的,不能在我手里被抢走,不然我张幼林对不起祖宗。”
何佳碧流下了眼泪:“我们当然不能交出去,可……咱们总得想个法子呀,这么硬顶也不是个事儿,日本人可什么都干得出来。”
“东家,我琢磨着,硬顶肯定不行,我看咱们还是得和日本人玩玩。说实话,别看井上村光在琉璃厂混了十几年,就他这点儿道行,也就是《三字经》、《百家姓》的水平,还差着行市呢。”
张幼林冷静下来:“你的意思是……用仿作糊弄他们?”
“还得快,听宋怀仁那意思,陈福庆这事儿完了就该轮到您了。”
张幼林思忖了片刻,摇了摇头:“作假也没那么容易,作假的人除了手艺好、人可靠,最好还能找到古纸和古墨,只有这样才能达到乱真的效果,问题是,现在已经火烧眉毛了,到哪儿找合适的人去?”
是啊,到哪儿找合适的人去呢?客厅里静下来,三个人的大脑都在飞快地转动着,突然,何佳碧开口了:“要不然,先给宋怀仁个差事,把他支出去,拖延一下时间?”
王仁山的眼睛一亮:“对!太太,您这主意好。”
此时在前门大街上,刚刚被染上“虎列拉”的橘子皮被日本防疫队发现了,他和几个霍乱患者被身穿防护服的日本兵用刺刀逼到了墙角。
日本防疫队长新田次郎问他的部下三本纠夫:“这些人可以确诊吗?”三本纠夫战前是北海道甬馆市里走街串巷的游医,懂些医术,但属于二把刀那类,给人治好了就吹牛,治坏了就撒丫子。他煞有介事地点点头:“可以确诊,是霍乱,需要特殊处理,我们还要多准备一些石灰。”
“没问题,治病的药没有,石灰倒有的是。”新田次郎招招手。几个日本兵从卡车上抬下了一筐生石灰。
橘子皮发现不妙,他急忙大喊:“太君,太君,我是维持会的人,不信您可以去调查,我们会长叫宋怀仁,太君,我是自己人哪,我不是‘虎列拉’……”
第三本纠夫从筐里铲起一锨生石灰劈头盖脸地扬在橘子皮的身上,给旁边的人作示范:“要这样,先消一遍毒,再拉走……”
橘子皮被呛得连声咳嗽,他吐出一口生石灰,破口大骂着扑上去:“小日本,你们他妈的过河就拆桥啊?橘爷给你们鞍前马后的忙乎,你们他妈的还有良心吗……”
橘子皮的骂声惊动了街对面正在匆匆赶路的宋怀仁,他犹豫了一下,还是没有过去,转身钻进了旁边的一家绸缎庄。透过绸缎庄的玻璃窗,宋怀仁看见,新田次郎恼羞成怒,他拔出手枪照着橘子皮“啪、啪”就是两枪,鲜血从橘子皮的胸口涌出来,橘子皮 慢地倒下了。宋怀仁隐隐听到了橘子皮最后的骂声:“小日本,我操你祖宗……”他恐惧地闭上了眼睛。
绸缎庄的伙计走过来: “先生,您不来身儿香云纱?这个季节买,便宜卖给您……”
宋怀仁这才回过神来,匆匆离开了。
来到井上村光的办公处,宋怀仁依旧是毕恭毕敬,就像什么都没发生一样,他哈哈腰:“井上先生,我跟您辞行来啦。”
井上村光微微一愣:“你要走?”
宋怀仁赶紧解释:“暂时的,我们东家让我去南边儿进货。”
“《柳鹆图》和《西陵圣母帖》有进展吗?”
“就在东家手里,我回来就给您招呼。”
“那就快去快回,我还有很多事情要你办。”
“您放心吧!”
从井上村光那里出来,前门大街上的那一幕又浮现在眼前,宋怀仁难得地流下了眼泪,引得路人投来好奇的目光。他伸手抹了一把:“得,橘子皮,你走好吧!待会儿哥哥给你买纸钱去,让你到了阴间好有得花……”
王仁山从天津回来已经是晚上十点多钟了,他未敢耽搁,马不停蹄地直奔了张家。在张家大门口下了洋车,王仁山迈上台阶刚要敲门,用人已然从里面把门拉开了:“王经理,老爷正等着您呢。‘书房里,张幼林正在翻弄陈年旧纸和古墨,王仁山匆匆走进来,张幼林抬起头,急切地问:”怎么样?“
王仁山喘了口气:“东家,我在天津找到了德信斋的贺掌柜,是我多年的朋友,人也可靠,他跟作假的有来往,也愿意帮忙,看来《西陵圣母帖》问题不大,只是……”王仁山显得有些为难,“需要把真迹送过去临摹。”
“带真迹过去?太危险了,这可不行。”张幼林断然拒绝。
“可……没样子,人家怎么仿啊?”
“要是到照相馆拍照呢?”
王仁山摇摇头:“我想过,不靠谱儿,要是拍照可不是一张两张,得把细部都拍全了,照相馆咱没可靠的人,万一泄露出去,麻烦就大了。”
墙上的挂钟“滴答、滴答”地走着,书房里一时沉默下来,过了良久,张幼林才叹息着说道:“唉,我也想不出辙来,反正是不能拿出真迹。”
王仁山依旧在苦思冥想,张幼林拿来陈年旧纸和古墨放在书桌上:“仁山,昨儿夜里我翻腾出点儿旧东西,你看,这纸是宋代的,墨是元代的,若是没有什么特殊的鉴定手段,从成色上看,几乎可以乱真,这是当年赵之谦先生送给我爷爷的,没想到现在派上用场了……”
王仁山突然一拍脑门:“有啦!我怎么早没想起来?东家,您可能还不知道,这些日子咱们帖套作那边有了重大突破,荣宝斋的木版水印技术已经基本成熟……”
张幼林摆摆手:“这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