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她,可是现在……她怎么倒成了大慈大悲的观世音菩萨,这根本就和她的原意相逆而行。
“梅儿,大伙的手都举酸了!”杜乘风在她耳际,慎重地提醒着。
“喔……”她端起酒杯,面对着一张张友善的脸,她还真有点良心不安。“各位快别这么说,我相信以你们大哥的聪明才智,一定可以逢凶化吉,化险为夷的。”她一饮而尽,脸上不自然的笑容让她感觉自己好僵硬。
“梅儿,瞧你,又喜欢在弟弟们面前笑话我了,说真的,这件事还得要你陪我去查,才有办法进展得顺利些。”他替她夹起了一块红糟肉,可肉还没到碗里,就听到元梅大叫了起来,
“什……什么,你……你说什么?”
所有人吃饭的动作全停了下来,有叼着一块肉在嘴边的,有鼓着饱饱腮帮子还未吞咽的,就连两位长老也吓了一跳,慢慢地将脖子转个方向,焦点全聚集在元梅身上。
“嗯……我是说……你刚说要我陪你去查,这到底是什么意思?”她必须要镇静些,平时大风大浪都见过了,怎反到这节骨眼,就忘了把“沉稳”两字带在身上呢?
“是这样的,我刚跟两位长老商量过,这件事可说是兹事体大,绝不能等闲视之,加上这其中的损失,还包括你那三位妹妹及两位长老,身为陆家的一份子,我相信你不会袖手旁观吧?”杜乘风说得满脸诚恳,话语中处处充满着要她披挂上阵的意味。
“我说……小梅啊……”
“是的,寿老太爷。”这长老一说话,她可没讲话余地。
“说起这笔钱啊……”想到白花花的银子就这样付诸东流,多寿翁不禁悲从中来,老泪一滴滴落了下来。“这可是我和你多福老太爷……辛辛苦苦攒下来的,本来想靠这笔钱养养老,给陆家村的子孙们好过活,哪知道……呜呜……”
“寿老太爷,您别难过,这事可以慢慢商量,总有个可以解决的办法。”她显得有些局促不安,安慰起多寿翁就像拿把刀抹自己的颈子,最好来个自刎谢罪。
“你说得倒容易,这……这些钱可是要帮陆家村十三家共一百零二口人生活用的,你也晓得这几年啊……哎呀,这稻田里老冒不出半截稻穗,老天不赏饭吃,不是连着三个月不下雨,就是连着三个月猛下雨……总想着自个儿一身臭皮囊还能帮上点小忙就开心不已,可老天造化呀……老天造化呀……”说到激动处,多寿翁不免撩起袖身,轻拭泪珠。“多福啊,你说是不是啊?”
“我无所谓。”一脸惺忪的多福翁,依旧低头喝着粥,没什么意见。
“寿老太爷,您可别哭坏了身子骨,梅儿天性孝顺懂事,在商场上运筹帷幄,精明干练,这是众所周知的事,她一定会帮你把钱给拿回来,您就别再难过了。”杜乘风不停安慰着老人家受创的心灵,但所有的心思,反倒是专注着元梅的脸。
他感到有些不可思议,听到这样一件陆家遭逢的大事,却发现到她有些犹豫不决,对于自家人的事,出奇地冷眼旁观。
“高高兴兴吃顿饭,为什么还要一直提那些不愉快的事,难得这么多人围在一块吃饭,净说些伤感的话,叫人家怎么还吃得下去啊!”元梅不做正面答复,一记“拖字诀”用得彻底,还很轻松地以四两拨千金的方式,将危机化解。
她很快地从眼角间迸出些许讯息给杜乘风的两位弟弟,从小就看惯元梅眼神的两人,当然晓得现在不是沉默是金的时候。
“对……对呀大哥,两位老太爷难得陪咱们同桌吃饭,就别把这档事老挂在嘴边,这样谁还有心情吃饭啊!”杜烈火及时出声解围,但他一个人唱独脚戏似乎收效不大,情急之下,还不忘用手时撞撞一旁的丝丝,要她好歹出个声,润滑润滑。
“喂,我在吃鱼,你没事撞我干什……”她与杜烈火的眼神一对望,马上从丈夫的眼中,察觉到求救讯号。“喔……喔,对啦,大哥,吃饭皇帝大,此事先搁着,就给两位老太爷好好吃顿饭吧!”
杜乘风一看这老二和二弟媳率先窝里反,那张脸说真的还好看不到哪里去,怎么自己的亲弟弟还有不帮自个儿哥哥说话,这令他情绪气结不顺,于是,凌厉的目光一转,立即转向还未表态的杜静海夫妻身上。
“两位老太爷和陆家三姐妹损失得这么惨重,全是因我的疏忽所致,静海,你说这件事要不赶紧想出个解决之道,你……还有心情吃得下饭吗?”杜乘风当场指名道姓,非要杜静海也表态选边站。
从小就看着大哥运用他睿智的头脑,排解掉许多疑难杂症,也看过敢正面与大哥冲突的商家,最后还是一一臣服在大哥跟前,在长朝的观察下,他十分清楚,和大哥为敌,对自己可是有百害而绝无一利。
“大哥这样的顾虑,是出自于负责任的表现,再说……这件事受害的还是陆家人居多,梅姐您……怎么还能全不当一回事呢?”杜静海将目光盯在头上的天花板,以避开与元梅四目交锋的机会。
“嗯……梅姐,你……你不会不陪大哥到苗疆去处理这件事吧?”天性纯真的索玛达娃,平常跟元梅的互动就少,还傻乎乎地当面问起元梅来了。
她的话虽让杜乘风的脸上浮出喜悦,相对地,元梅的睑,则陷入坐困愁城的地步。
“咳咳……小宝贝,这烤乳猪烤得是又脆又酥,你快点尝尝,凉了就不好吃了。”额上不停盗汗的杜静海,一心只想有什么方法可以堵住老婆大人的嘴,不过索玛达娃好象还没跟这家子的人培养好默契,压根闻不到饭桌上已是火药味四溢,随时有开战的可能。
“等一下再吃还不急嘛,我只是不明白,为什么梅姐的三个妹妹发生这么大的事,还有两位长老一生的心血也泡了汤,她……还一副不闻不问的样子?”
打蛇随棍上,逮到这个机会,杜乘风怎能不好好运用,来试探看看,这梅儿到底在回避些什么?
“梅儿,这件事老搁着也不是办法,我打算过两天到苗疆去,不如这样吧,你也一同随行也好有个伴,你觉得如何?”
轰!
元梅的背脊宛如一道闪电窜过,从脑门直接穿透脚底,他在说什么,要去苗疆?
苗疆!
那她岂不是去自投罗网吗?
“余园最近事情很多,还有好几个店铺的帐到月底前都还未结清,哑叔一个人也处理不来,你至少要让我把余园的事告一段落,再去处理这件棘手的事吧!”
“这你就别担心了,我会请庞总管过去帮哑叔的忙,以他们两位老手来处理余园的帐,我相信你也能信得过才是。”他口气急转直下,一只大掌就这样从饭桌下偷偷摸了过去,好死不死就紧抓着元梅的手道:“梅儿,我发现你从听到这次亏损的对象是你三个妹妹及两位长老后,神情就一直不对劲,我从你的眼神中,发现我从未见过的恐惧,告诉我,你在害怕什么?”
配合着抑扬顿挫的语调,杜乘风那洞悉人性的声音,像是一道腊月的北风突然从颈子里灌进去,让人全身起了寒颤,即使再怎么镇定的人,也会觉得不知所措。
“你……你想太多了,我并没有在害怕……”
“有,你有,你的手心全是汗,你的眼神在闪烁,梅儿,这件事……该不会与你有关吧?”他悄悄地用仅有两人能听得见的声音问元梅,还不忘一面替她顾及颜面,频频对其它的人微笑点头,要他们可以暂时休息,专心吃饭。
事情演变到今天这般田地,她若是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诚实地把事情全招了出来,她绝对是无地自容,而且在两家间的地位从此一落千丈,她不能冒这个险,她也冒不得这个险。
事到如今,她也只能将错就错,抱着孕妇走独木桥的心态,铤而走险试试看了。
“少用臆测的事来污蔑我,你现在心里想的每件事情都是错误的,好,我愿意陪你去苗疆,但你得给我三天的时间,到吴江的醍飘居,将二妹迎菊的店交代交代,再把帐册仔细地交给哑叔,这样行吗?”为了消除杜乘风的疑虑,她只好再以谎圆谎,以求暂时的明哲保身、
有了元梅这句话,杜乘风哪好再说什么,大概是她真的有太多事绊着,他实在不该妄加臆断,确实有失公道。
“或许是我真的想太多了,那我们就快开动吧,饭菜凉了可不好吃了。”杜乘风夹了只烧鹅腿放进元梅碗中,一扫刚刚锐利质疑的眼光,那呵护备至、关怀体贴的神情及动作,让一旁众人看了,也都认为他们沟通得宜,应该是雨过天晴才是。
看着碗里那只香喷喷的烧鹅腿,元梅可说是一点食欲也没有,刚刚那句话虽然可以让她暂时脱困,却是治标不治本,将来延续的问题恐怕更让她更陷入万劫不复境地。
唉……她有如嚼蜡般地啃着那只烧鹅腿,在她心里头,莫名地浮起一道小小的念头……
就这三天的时间,她非要想出个办法,让自己脱离这场险境不可!
第四章
余园的北厅,一直是元梅处理帐务的所在。
平时的她,总是一个人安安静静翻阅着从各地送回来的一迭迭帐册,即使在炎炎夏日,不管帐目多么繁杂,罗列的条目多么细琐,她还是能条理分明,头脑清晰地一一核对审结。
但是今天,整个北厅的气氛与往常不同,就连几名要送帐本的丫鬟,也嗅出这样不寻常的味道,就算是为元梅送杯茶水,也是老鸟推给菜鸟,菜鸟相互推诿,能不进北厅就尽量别进北厅。
“春枝姐,拜托你啦,这杯参茶就麻烦你替我送进去,这个月胭脂水饼的钱,我来替你出,好不好嘛?”芳龄十五的小丫头柳意,在走廊上徘徊不去,见到另一名丫头走过来,连忙笑嘻嘻走上前去。
春枝早就听闻风声,梅姑娘今天情绪与往常判若两人,早上竹波送帐册给她,才不小心碰到她写字用的砚台,就被狠狠地责骂一顿,中午桂岫替她擦拭桌椅时,不慎让她那盆迷你榕树的叶子掉了一片,就被指责说工作怠慢,让好好的一株盆栽,整体的协调性都破坏掉,成为不伦不类的怪树,还要地整盆拿出去丢掉,免得看了烦心。
这种种吹毛求疵的怪现象,让整个余园风声鹤唳,个个丫鬟、婆子、园丁、长工都绷紧神经,纷纷猜测梅姑娘是中了邪还是受了什么刺激,才会出现这样异于平时的现象。
“柳意……柳意……哎呀,你怎么还在这里,梅姑娘要的参茶你到底准备好了没呀?”负责余园衣杓清洗的秦大妈,挺着圆滚滚的水桶腰,气喘如牛地来到两人跟前。“我的天啊,你还有时间站在这聊天,梅姑娘要的参茶……参茶呢?”
“在……在这里呀。”柳意双手颤抖地端着托盘,上头的茶碗还不停发出咯咯的嘎响。
“那准备好了就快送去呀,你这丫头到底在想什么,梅姑娘今天心情极差,你还不知道吗?”经验老道的秦大妈,一张脸皱得比麻花卷还皱,粗哑的声音简直快吓坏了柳意。
“好……好啦,我这就送去了。”该来的躲不掉,这是她自己的命,没理由要别人来替她承担。
一群人偷偷摸摸尾随在柳意后头,每个人都胆战心惊,想在第一时间知道柳意会遭遇到什么样凄惨的下场。
只见她全身发抖,冷汗直流,小绣花鞋才踏进北厅的门槛时,那茶碗与杯盖碰击的声音,更是响得惊人。
从这门口到梅姑娘的案桌前,怎么会这般漫长遥远,柳意战战兢兢的走着,原本以为就快要完成任务了,谁晓得元梅突然投来的一记寒芒,害她心一惊,脚步一滞,一记清脆的杯盘碎裂声,便整个在北厅里响彻开来。
啪啷!
望着地上碎裂的残破杯屑,柳意的脸整个被吓呆了,厅外的众丫鬟姐妹们,个个是为柳意的下场感到惊慌,祈祷的祈祷、饮泣的饮泣,但仍旧束手无策,没人敢在这节骨眼上,前去为柳意妹妹说上几句好话。
“梅……梅姑娘,对不起,我马上收拾干净,再去替您换一杯新的来。”柳意不敢直视元梅,匆匆地蹲下身子,忙捡拾地上的破杯残碗。
可能是太过紧张了,粉嫩的小手才一接触到碎杯片,马上就被划出一道血口子,鲜红的血笔直的从伤口渗了出来,与洁白的瓷杯成了明显的对比。
柳意虽然感到疼痛,却不敢叫出声来,这时,元梅突然蹲到柳意身旁,拿起自个儿手中的丝绢,替她将划破的伤口给包扎了起来。
“你去把伤口清理干净吧,要是不慎化脓发炎,可就不好了。”出于意料地,元梅的态度竟是这样轻声细语,让柳意当场愣住,还以为自个儿耳鸣听错了。
“梅姑娘,我……”
“下去吧,我不责怪你,这里我来处理就行了。”元梅态度出奇地平静,她一一拣拾地上的碎片,但柳意看得出来,她心事重重,肯定是有着极麻烦的事在困扰着她。
她也不好多问,赶紧将几片碎片整理干净,便匆匆迅速离去:
望着地上一摊泼散的水印子,元梅的心情更是五味杂陈,答应杜乘风前往苗疆的时间只剩下最后两天,到现在她还想不到半点法子,她从来都没有像现在这样旁徨无助过,以往有什么难解决的事,还有三位妹妹可以商量,可是现在,三个妹妹全出嫁了,爹爹又远在西川的别馆避暑休养,只留下她一个人,守着这偌大的园子,空空荡荡,让一向给人有坚强形象的她,也不禁感到一阵落寞涌上心头。
一双黑靴无声无息地出现在她面前,元梅抬眼一看,很快地收拾起感伤的神情,重新回到案前坐着。
“哑……哑叔,有事吗?”她勉强挤出一抹笑意,并且刻意将头侧向一边,以避过哑叔锐利的直觉。
即使元梅摆出一张粉饰太平的表情,但哑叔并不是笨蛋,从小看着这四姐妹长大的他,怎会分辨不出她们脸上的喜怒哀乐呢?
“有心事?”他以手语问着元梅。
“没……没什么,只是想起三个妹妹皆已出嫁,有点想念她们罢了!”为了不让哑叔进一步生疑,她马上将话题转开。“喔,对了,怀生碾米厂跟咱们借了七百石的新米,说好要月底还给咱们的,不知……”
一只大手将帐本整个阖了起来,瞬间也打断了元梅的思绪。
她呼吸沉重地将头缓缓抬高,这是她第一次,这么惧怕面对哑叔的目光。
就这样,两人对看好一会后,元梅这才压抑下住内心的自我责难,在哑叔面前,将事情的经过,一五一十地道了出来。
听了元悔的陈述之后,就连江湖经验一向老练的哑叔,也不禁摇起头来,这将近三百万两的损失,可说是一笔不小的数目,只怕让多福多寿两位长老及元梅的三位妹妹知道,她这当姐姐的,将来在家里的地位,肯定是一落千丈,严重一点,可能还会影响到姐妹间的亲情,甚至得不到整个陆氏宗亲会的谅解。
聪明一世的元梅,却胡涂在这一时,哑叔不禁想着,这三年下来,她和杜乘风之间的意气之争,依旧争不出个所以然来,如今,争到最后,则害到自家人身上,也许,这是冥冥之中,老天爷要他们中止争斗的征兆吧!
看到她茫然无助的样子,哑叔也不好严加苛责,这时,在他脑海中,突然闪过一个念头……
他冲到案桌前,拿起笔来,在白纸上写下“竹波”两字,接着在另一张纸上,则是写了个“马”字。
这竹波是家中的丫鬟她是知道的,可哑叔又写了个马字,这是代表着……
喔,对了,竹波的父亲是蒙古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