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的,博士。”塔娜走过去。
在她左侧,矗立着一列列可容纳一个成人大小的大型图管柱式的培养皿。每个培养皿底下都有个编号,里头各装了各种奇特形状的物体。那些物体,走近看仔细了,竟然都是发育未全的人体组织──有的没有手脚;有的多长了一个头;有的四肢萎缩成鳍状;有的外部乍看正常,但细部组织却歪斜扭曲。总之,那一个个飘浮在培养皿内的,全是些面目狰狞、恶心恐怖的怪物。
塔娜却看也不看一眼,习以为常地,从容经过那些活生生的狰狞画面,走到野泽身旁。
“你看,这是不是很美?”野泽对着他面前的那管玻璃培养皿喃喃说着,并没有看塔娜。
塔娜没说话。野泽说的那“很美”的东西,根本是一团四肢及各器官都挤缩搓成一团的肉块。塔娜虽然习以为常了,但还不到能像野泽那样,欣赏出其中的“美”的地步。
“算了!你果然还是不行哪。”野泽阴阳怪气地扯动嘴角,转身说:“十七号实验体的细胞转殖情况如何了?”
“非常顺利。我们从实验体全身各处取下一百个细胞,置入试管内。到目前为止,那些细胞在营养液里的生长情况都十分良好。”塔娜回答。
塔娜本身是研究分子生物学的专家,精善胚胎学。对于科学的前景怀有一种美好的预想!她深信终有一天,人类会走上复制之路,以无性生殖方式取代女人生殖的痛苦及危险。并且,藉由基因复制的技术,消除遗传及各种疾病带给人类的灾害。
这是她之所以进“艾尔发”的原因。多年下来,研究的成果令人振奋,但由于必然引起的道德及伦理争议,研究室方面迟迟没有对外发布研究成果。
事实上,在魏尔迈的复制羊“桃丽”公诸于世之前,“贝塔”其实就已经研究出比其更惊人的结果。
在魏尔迈之前的人所做的复制,所使用的都是胚胎初期细胞,“桃丽”是第一个以成年细胞复制成功的。但是,魏尔迈的复制还需要一个卵细胞,需要一个子宫发育胚胎;而“贝塔”的研究胚胎已可直接在培养皿中成长,不需要子宫。
甚至,“贝塔”已发展到可以直接迫使细胞重新设定其DNA,分化成他们所要的细胞。也就是说,他们可以使体细胞复制成任一个他们所想要的器官比如肝脏、心脏等。只不过,到目前为止,器官的存活率不高,即使移植到人体身上不到几小时便因不明原因死亡。他们仍试图找寻失败原因当中。
而现在,野泽更着手进行一种更大胆的实验。事实上,这项实验他们已经秘密进行了相当的时日,经过不计其数的失败。然而,实验如果能够成功,复制出几百年前的人,甚至让千年前的古人复活再现,将不再是梦想。
这就是塔娜佩服野泽的原因。他简直是天才!
“实验体的情况呢?”野泽边问边走向里头另一间实验室。
“情况良好。史文生博士定时做记录。他现在人应该已经在实验室里。”史文生是野泽另一个助手。
两人走进实验室。果然,戴着一副金质眼镜,穿著实验室白袍的史文生,正弯身察看搁置在西面墙平台上的一具玻璃棺。玻璃棺里头仿佛沉睡的,赫然是一个面目清俊冷然的东方男子,裸露的胸膛极明显的有着一道斜杀过半身的伤痕,无疑就是他的致命伤。
“情况怎么样了?史文生。”野泽问。
“啊,博士。”史文生回头,说:“相当好,实验体没有任何腐化的迹象。”谈话间,野泽和塔娜已经走近,站在玻璃棺旁。史文生摇了摇头,说:“真不敢相信,这会是死了有一千年的人。他看起来就像是睡着了,充满生气。”
“的确十分奇怪。”野泽鹰隼般锐利的眼盯着那个沉睡似的男子说:“但化验的结果不会错。这可是平空掉下来的一个宝,我得好好的利用,里里外外仔细地检查才是。要是能找到原因,说不定长生不老就不是梦。”说到最后,双眼闪着狂野的光芒。
塔娜默默注视着玻璃内那名男子,心中噗跳着,有种怪异的紧绷感,好象他随时会睁开眼睛跟她说话似。
之前送到“贝塔”的实验体,不管当时防腐处理的情况多良好,都已成干扁枯朽的木乃伊;暴露在空气中后,更加速腐坏。唯独“他”,活生得像会呼吸似。不管怎么,她都很难相信,“他”和之前那些干朽的木乃伊一样,是死了几百几千年的僵尸。她觉得“他”是活的。她从没见过如此俊雅的东方男子,撷取“他”身体组织时,她特别小心翼翼,深怕伤害了“他”。对横杀他胸膛那道狰狞的伤痕,她有种说不出的不忍。
“博士,”史文生翻阅一下手上的资料说:“到目前为止,转植的那些细胞在试管中的情况都相当良好,十分令人期待。之前的实验,完全都失败,但这一次似乎不一样──”他顿一下,跟着说:“博士,你实在太了不起了!和你相比,魏尔迈算什么呢?博士从死体细胞复制它的DNA,使细胞活化再生,这项技术实在非常骇人。博士,你是怎么做到的?”
史文生的口气充满了惊羡赞叹,野泽只是阴然、带点得意地笑了两下,并未回答。
“史文生说得没错,”塔娜说:“博士,你真的太了不起了!单就迫使细胞重新设定DNA的技术,就足以使博士留名青史,也能嘉惠全人类。博士,你为什么不对外公布研究成果呢?”
从实验体撷取下细胞后,野泽总是一个人在实验室秘密地从事最关键步骤。所以,如合迫使细胞重新设定DNA,或者如何使死体细胞活化再生,塔娜和史文生仍无法完全掌握。不过,野泽并未一味藏私,他有计画地、一点一点将技术传授给他们两人──越能掌握控制他们两人,他传授的就越多。
“还不到公布的时候。”野泽不以篇然。“器官复制的失败率太高,根本不能算是成功。再则,我的研究是为了强化优秀的基因,那些低等下贱的人根本没有资格享有这个权利!”口吻态度充满了野心家的狂妄偏执。“你们两个听好,人本来就是不平等的,像我们这种优秀的人,本来就高人一等,生来就该主宰这个世界。”
“博士说得极是。”史文生深表赞同。
塔娜虽没有附议,但也没有反驳。事实上,她虽然不十分同意野泽的说法,不过,她也觉得,他们跟那些平凡人的确是不一样,至少,不能相提并论。他们是改变世界、带给人类更美好未来的人。
就像玻璃棺内这名东方男子。
她将目光转回到“他”身上。她一听说这名男子的身分十分尊贵,可能还是个帝王──“他”就跟他们一样,是领导天下、改变这个世界的不平凡的人。
“好了,你们都回自己的岗位吧。好不容易进行得这么顺利,我不希望有任何差错。”野泽说。
“放心,博士。”史文生谄笑说:“等希恩潘先生回来,我们保证会让他大大吃一惊的!”
野泽瞥他一眼,扯扯嘴角,笑得阴恻恻的。
“那就先证明给我看。”他丢下话,头也不回地走出去。
“这到底怎么回事?”
在“艾尔发”集团中国地区上海总部里,怀特博士气急败坏地推开阻拦他的人,闯进负责人办公室里,对着正和主管人员交谈的罗斯林跳脚大叫,气氛相当火爆。
“博士。”罗斯林连眼皮都没眨一下。“有什么事吗?”
“这到底怎么回事?罗斯林先生。”怀特急躁地质问。“你们请我来,答应提供我一切必要的协助,结果我打电话到华中去,麦肯先生居然跟我说根本没有发控研究这回事,甚至连中国当地地区主委也被蒙在鼓里,并不知道这项大发现!”他逼向罗斯林,激动说:“我要见希恩潘先生!我要当面跟他问清楚!”
“别那么激动,博士。先请坐。”罗斯林冷静又从容,口气平淡得可以。他抬眼冷冷往旁一扫,主管人员立刻会意退了出去。然后,罗斯林才从容说:“希恩潘先生不在这里,有什么事跟我说也是一样。”
怀特博士吸一大口气,压制住激动的情绪。“那么,罗斯林先生,请你告诉我,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罗斯林抬抬眼皮,灰蓝的眼睛麻冷得像玻璃珠。
“就像你听到的那样,博士。”他说:“我们原先的判断错了,那根本只是个毫无价值的寻常愤地,不值得大惊小怪。”
“不可能的!”怀特博士提高声调。“根据我的估计,那是起码有一千年以上历史的古坟!”
“我说了,根本不是。”罗斯林脸部分离似的,皮肉毫无表情。
“你在说谎!”怀特博士毫不留情地指责说:“那是何等重大的发现!对全人类而言,是何等重要的遗产!你们却企图一手遮天,为了私益,罔顾它的意义!”
“『艾尔发』集团绝不会做出这种事的。博士,你真的误会了。”
“误会?最好是如此。那么,我请问,罗斯林先生,棺木内那具躯体呢?现在在哪里?我询问当地人员,没有人知道这回事。可是,我当时亲眼看见了,罗斯林先生你也在场,你可没忘记吧?”
听怀特博士这么说,罗斯林抿薄了原就薄淡的嘴唇,沉着脸没说话。
怀特博士进逼一步,更加咄咄逼人,说:“请你听好,罗斯林先生,于情于理及于道德良知,我都不能容许贵集团如此一手遮天。我希望你们在三天内对外公布这项发现,否则,我就召开记者会,对全世界公布你们的罪行!”
这些话形同威胁。罗斯林的脸皮抽动一下,表情仍然没有改变,玻璃珠似冷灰的眼睛直勾勾盯着怀特博士。
“我的话你听清楚了吗?罗斯林先生。”怀特博士说。
“非常清楚,博士。”从罗斯林灰蓝色的眼珠看不出任何表情。
怀特博士暂时休兵息鼓。他想,以“艾尔发”集团在世界的地位,应不致于冒丑闻被揭的危险。他相信他们应该会照他的要求,妥善处理才对。
无论如何,这个发现太惊人了,他绝不会坐视他们为了私利而一手遮天将全世界蒙在鼓里。他会尽一切阻止的。
由于台风外围环流的影响,西太平洋区由巴士海峡北端连带整个台湾岛上空,都笼罩在强大且逐渐变得强劲的风雨中。
希恩潘操控着黑色朋驰,以时速六十公里的速度奔驰在岛北端的海岸公路上。风强两大,呼啸狂吼不停,能见度相当低,但他丝毫没有减缓速度的意思。
他双手掌握着方向盘,盯紧着前方。在几个连续下坡的弯道上,车子几乎失控的离心飞弹起来,他非但没有一丝惊吓,嘴角反而斜勾起来,露出一种令人胆寒心颤的笑容。
进入市区后,风雨似乎变弱,道路的阻碍变多,他不得不减缓车速,眼神变得更加阴沉起来。
前方一个号志灯在风雨中苟延残喘地飘摇着亮起红灯号,他正打算加速穿过时,搁置在座旁的手提电话响了起来。
“是我。”那头传出罗斯林玻璃硬度般的声音。
“什么事?”希恩潘踩足油门闯过红灯。
“你现在人在什么地方?希恩潘先生。”
“他们没向你报告吗?”
“他们说你不听劝阻,大风雨中跑出饭店。”罗斯林不疾不徐说道。“外头有什么值得花时间的吗?”对希恩潘的态度不似其它人那般畏惧及忌惮,但也不造次。
希恩潘眨一下绿眼睛,答得令人不知所云。“这里人多得跟狗一样,我在想,如果将野泽博士研究出的那些白粉撒一小撮在这里,不知道会是如何情况。”
“那一定会很热闹。”罗斯林回得稀松平常,毫不带感情。他停一下,问说:“你想你什么时候能脱得了身?”
“至少得等一天。”希恩潘说:“听说这个刮风极强劲,所有的机场全关闭。”
这是他没预期到的。依照原定计画,他在飞抵马尼拉后,和当地政府签定一项医药合作契约,便将直接由当地飞回“艾尔发”美国总部。没想到专机由上海起飞,才进入巴士海峡,原以为可避开的、盘踞在吕宋岛外海上空的热带性低带压,突然增强为轻度台风,且以极快的速度在增强中,朝巴士海峡北方直扑而去。他们飞航的航线在台风预定可能行进的路径上,不得已只好折返,就近迫降在台湾海岛。
“这么说,所有的行程必须延后一天了。”罗斯林说。
“我已经没兴致了。”希恩潘的语气和车窗外的温度一样低冷。“随便找个理由找个人过去。”
“我明白。”罗斯林不表任何异议。虽然他在“艾尔发”里的地位和别人不一样,让他得从稍低的角度勉强抬头平视希恩潘,但希恩潘不是那种可以随意反驳或轻犯的人,他不想得罪他。他跟着说:“有一件事要向你报告,希恩潘先生。”
“说。”
“『贝塔』那边来通知了。化验结果已经出来,果然如怀特博士推测的,那东西约莫是一千一百年前死的,正负五十年误差,所以约在一千零五十年到一千一百五十年之间。”
“听起来似乎很有趣。”
“还有更有趣的。他们说那东西由左肩到右腰部有一道极严重的伤痕,看起来是被谋杀的。”
“管他是怎么死的,这都无关紧要。”希恩潘冷哼一声。“我问你,转植的情况如何了?”
罗斯林碰一鼻子灰,仍恭敬回答说:“到目前为止,相当良好。”
“最好是如此。”
“不过,”罗斯林顿一下,才说:“我想我们有个麻烦了。”
希恩潘不吭声,等着。
罗斯林口气平铺直叙,说:“亲爱的怀特博士限我们三日内对外发布消息,否则他要自行召开记者会公开一切。”
“这可伤脑筋了。”希恩潘的两色眼珠冷冰起来。
“你说该怎么办?希恩潘先生。”罗斯林请示。
“很简单。”希恩潘毫不犹豫,丝毫没有温血动物的暖意。“既然他这么喜欢说话,就让他闭嘴,再也说不了话。”
“我明白了。还有一件事,希恩潘先生,你应该已经知道,美英政府联合发布基因图谱草图绘制完成的──”
“哼!让那些白痴去出风头吧,”希恩潘打断罗斯林的话,说:“我们只要能够掌握基因研究专利权就行了。”只要能掌握专利权制药,就能带来巨大的利益。
“你说的是。这原就是我们之所以答应和HGP合作,与华盛顿那边达成的协议。”HGP是指美英政府合力资助的“人类基因组工程”计画。事实上,“艾尔发”的研究,遥遥领先HGP甚多,早就完成首阶段人类基因组排序工作。华盛顿方面基于各方面考量,对“艾尔发”施加压力,“艾尔发”低调行事,着眼于实际利益,便和华盛顿方面达成协议,答应和HGP方面合作。
“还有什么事吗?”希恩潘不予置评,口气很明显不打算再谈下去。
“没有。有什么事,我会再向你报报告──对了,稍早尼尔先生曾致电,听说你不在此,要我代为向你致意。”
尼尔。希特潘是希恩潘父亲同父母所出的姐姐唯一的儿子,因此较其它异母所出的希特潘家族成员,在“艾尔发”集团里掌有较高的职权,不但握有“艾尔发生物科技公司”,还是集团对外发言人。
除了尼尔。希特潘之外,希恩潘还有一些堂、表及异母兄弟姐妹。但希恩潘对待他们的态度一样冷淡,喜怒不形于色,没有人知道他心里怎么想。
这会儿,罗斯林提起尼尔。希特潘,他连吭都不吭一声便收掉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