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谢。您真是位好心的女性。您的美德……”
刚刚借着女性的搀扶站稳,马克西姆便如同嘴上抹了油一样大肆称颂对方。大概是因为双脚还麻木着的关系吧,他借势扶上了女性的肩膀。
要是某个坏脾气的赫尔维西亚陆军女军士长兼大公之女,恐怕会一脚踢断他的腓骨……不,打从一开始,她就不会松开马克西姆的绑绳,还会加上一条绳子,把他的双手双脚从后面捆在一起,并且吊起来才是。
不过,现在被马克西姆扶住的女性,倒是并没有显现出丝毫的不愿意。
当然,她也没做出任何愿意的表示。马克西姆那如阳光一样的笑容与如潮般的谀辞,没能在她那里得到任何回应。她不动声色的支持着比起一般青年男性来,体格要强壮不少,也因此要重不少的马克西姆,直挺挺的就像是一块不毛之地里突兀的岩石一样。
不太好办呢。
将体重倚靠在女性的支撑上,马克西姆一边嬉皮笑脸的说着教育水平甚低的帝国平民绝对难以想象,对贵族来说却又太过浅白的赞美之词,一边不动声色的轻揉着手腕上青紫色的勒痕,抖动着麻木的脚踝。
“可以自己站立了吧。马克西姆……殿下。”
差不多五分钟过后,一直站在那里的两个人影中的一个,突然用低沉沙哑的嗓音说道。
那是泽希尔-奥古斯塔少将。马克西姆当然认得出他。山地帽狭长的帽檐之下,风镜和围巾都已经褪到了颈部。让人联想起金雕的凶狠样貌,以及到处可见的毒气烧伤的粉红色和褐色斑点,只要见过一次,就绝难忘记。
上一次看到这位令人害怕的军人,还是在比恩兰战役之后,皇帝为了掩饰大败而举行的授勋仪式上。那时候还是个少年的马克西姆,在接触到泽希尔不带温度的浅蓝色眼睛时,几乎要被那冷漠的视线冻僵了。
而另外一个,则将全身笼罩在斗篷之下,双手拢在宽大的袖子里,连面容都隐藏兜帽的阴影下面。马克西姆的眼力虽好,却难以在这样昏暗的照明之下别说看清楚样貌,连是男是女都分辨不清。
听闻此语,那个一直用身体支撑着马克西姆,像是磐石一样沉默无言的女性,轻轻一抖将他的手臂从自己肩头抖落。然后以让人想起山猫,或者云豹的轻巧步伐,走回到了泽希尔的身边。
虽然失去了支撑,但此刻马克西姆手脚的皮肤因血液回流而引起的刺痛和酸胀感已经消退不少,勉强能自己站稳了。
看清楚走回泽希尔身边站好的女性,他忍不住倒抽了一口凉气。
与泽希尔穿着同样款式的山地兵军服的女军士,一面的侧脸皱缩着,露出了灰色的,牙齿已经脱落的枯萎牙床。
想必,那也是在比恩兰战役所受的伤吧。
看到马克西姆吃惊的表情,那张恐怖的能让人做恶梦的脸抽搐了一下。因为肌肉难以协调的关系,马克西姆根本无法识别那到底是个什么表情。
是讥笑吗?
无从得知。因为,女军士又恢复了之前那种毫无波动的无趣表情。
“这位是艾丽莎,艾丽莎-米克军士……”
泽希尔那沙哑低沉的声音又响了起来。
那富有特色的声音也是独一无二的。然而马克西姆却是在今天才第一次听到他的声音。几年前,在泽希尔如战死者那般,跳过准将特晋二级至少将的授勋仪式上,他因声带被毒气烧伤而无法发声。
尽管帝国指责是赫尔维西亚使用了毒气,但实际上大家都知道这只不过是掩耳盗铃罢了。
“她是帝国陆军数一数二的狙击名手。”
泽希尔的话让马克西姆捏紧了拳头。
是她?
她就是杀死温特尔的凶手……
某种情绪在马克西姆体内沸腾。在那一瞬间,十几年的宫廷生涯似乎什么作用都没能起到。
“蓬!”
女军士扬起手,轻松的就挡下了健壮的青年男性的这一拳。
马克西姆的脸憋的通红,额头上的汗珠滚滚而下。他能够清晰的看到,女军士伸张开来才勉强抓住马克西姆拳头的细长手指,以及覆盖着手掌的露指手套。那只如同艺术品一般,应该去弹钢琴而不是扣动扳机的手,上面传来的力道如同铁铸的一样。
他必须动用全部的意志力,才不至于痛的叫出声来。
“够了,艾丽莎!”
不知过了多久,在马克西姆觉得自己的意志差不多到此为止了的时候,泽希尔发出了制止的声音。
发出一声轻哼,艾丽莎将手向下一摔。那力量是如此之大,马克西姆不由自主的失去了平衡,摔倒在地上,狼狈的翻滚了一圈。
——这是个下马威。
马克西姆这样想着。同时暗暗松了口气。既然对方要对他施加心理上的压力,那么在这里将他杀害的可能性就很小了。估计是要和他谈某种条件吧。
可惜。
悻悻的爬了起来,马克西姆暗自咂舌。即使从下面,还是看不到那个神秘的黑袍人的面孔。兜帽的阴影仿佛折断了一切光路,让这个人的面孔全部都隐藏在阴影之下。
泽希尔向艾丽莎点点头,后者默不做声的打开了门退了出去。马克西姆注意到,那扇椭圆形的门几乎是镶嵌在墙壁上,相当狭窄。看上去……
——难道是在船上?
马克西姆暗自思考着。不过马上,他就吃惊的张开了嘴巴。
刚刚隐没在黑暗中的,像是啤酒桶一样的仪器,顶部半球形的透明部件发出了光芒,最终在半空中投影出了一个半身像。
虽然颜色是略带蓝色的灰色,而且不时有斑点干扰,不过马克西姆仍然毫无困难的认出了那个被投影出来的人。
“安德鲁侯爵……”
“呵,很荣幸的见到您,殿下。”
令马克西姆更加吃惊的事情发生了。空中那个由光线组成的人像,如同活人一样,向着他恭恭敬敬的低头致意。
“您不必吃惊。”安德鲁的脸上浮起了笑容:“这不过是臣私下保存的一点旧文明的遗产罢了。”
旧文明。
今天不知道是第几次,马克西姆再次吃了一惊。
距今不知多久之前,人类曾经创造过如今难以想象的辉煌繁盛的文明。然而创造了如此成就的人类,却逐渐傲慢,失去了对神明的崇敬,最终遭到神罚,一夜之间被摧毁了。
——这就是唯一真神的教会对旧文明的看法。
至今在帝国,旧文明的遗产一旦发现,就被唯一真神的教会认定为危险的苗头加以铲除。
换言之,私下保存旧文明的遗物,等同于和唯一真神的教会作对。
虽然贵为侯爵,并任皇帝的掌玺大臣,可安德鲁只是个以俊朗的外貌和风流的态度流连于帝都的花花公子,并没有什么值得一提的权威。这样的人也敢?
“小臣怎么敢违背教宗的谕令?”
仿佛看穿了马克西姆的疑惑,安德鲁向着那个一直保持沉默的黑袍人致意:
“祭司大人。”
看到掀起兜帽之后的面孔,马克西姆瞬间眯了下眼睛,喉咙有些发干。
那张皱纹如同凿上去一样深刻,两腮深深凹陷下去,如同骷髅一样的枯瘦面孔相当陌生,然而剃光了头顶,留下周围一圈头发的独特发式,却清晰的表明了他的身份:
唯一真神的忠仆,神与人之间沟通的桥梁,神圣教会的高阶成员。
这下,支撑帝国的三根支柱:贵族,教会和军队,全都到齐了。
看来,要有什么大事发生了。
“直说吧。”
透过投影装置,安德鲁直直的注视着马克西姆,那张在帝都的贵妇名媛们中极受欢迎的俊脸上,现在全是严肃的表情。
“您是否……”
滋……
电火花的声音,安德鲁的脸先是扭曲了起来,然后剧烈闪动了一下。最终,带着难以置信的面容消失了。
——真是的。明知道旧文明的遗产不可靠。
意外让泽希尔皱了下眉头,目光转向那个唯一真神的祭司,后者是飞艇上唯一一个能检修这台神秘的通讯仪器的人。
然而,祭司却愣在原地,枯瘦的脸上豆大的汗珠滚滚而下。
“!”
剧烈的冲击摇撼着整个飞艇。泽希尔敏捷的伏低了身体,马克西姆也敏捷的抓住了栏杆。不过那个祭司就不像他们两个一样接受过严格的军事训练,鸡爪般的枯瘦双手在空中无助的挥舞了两下,难看的栽倒在地。
泽希尔刚一打开通信管道的盖子,还不等喝问,刺耳的警铃声也像泛滥的洪水一样一下子溜进来。然后,第二波冲击就已经到来了。
………………………………
“坦克确认!”
信息从矗立在飞艇巨大气囊上方的瞭望塔传了下来。尽管带着武器冲出飞艇,跳进临时挖好的散兵坑的山地兵们仍旧是一脸冷漠,然而一股绝望的气息仍然在他们之间飞窜。
他们没有携带重武器,仅有的反坦克武器就是磁性手雷。然而对方的坦克根本不靠近,只是远远的打了两炮过来。
一发在飞艇前方爆炸,一发擦着飞艇尾部掠过,在后面爆炸。有经验的老兵都知道,对方根本不是打不准,而是在向他们示威。若是飞艇起飞的话,恐怕下一秒炮弹就会钻进充满氢气的气囊,让这个优雅而庞大的罗马军的秘密武器化为半空中的火球坠落。
况且,正在飘落雪花的云层压的这么低,就算赫尔维西亚人全都瞎了眼把炮弹打偏,在穿出云层之前,飞艇外壳上凝结的冰霜重量就会超过飞艇的升力,结局照样是坠落到地面上化为火球。
“建御雷神?”
山地兵们低声交谈。仅仅开了两炮之后对方的坦克就沉寂了下来。淡色的沙地映衬着对方的身影,在有夜视能力的山地兵眼里看的一清二楚。
那看上去比赫尔维西亚的制式装备要小一号,也要低矮得多。向外摊开的脚呈昆虫的节肢状,而不是哺乳动物的四肢排列,在炮塔的映衬下显得相当纤细。
“那是什么东西?”
不止一个山地兵瞪大了眼睛。坦克的后面如同普通步兵一样,复数的人影呈斜线展开。然而,从和坦克的比例上看,那些“步兵”的身高都超过了两米,甚至两米半。胸腹和四肢的表面像是金属一样光滑,而头部的眼睛部位,则像是夜行动物的照膜一样,不断闪过猩红色的反光。
“呼——”
罗马兵的阵地上,骤然闪现过一溜儿火光。mg42的嘶吼声,因为射速过高而根本听不出单个子弹发射的声音,而像是撕扯帆布一般。
只一扣扳机之间,十六发子弹已像是飞蝗一样扑向敌人。在因“神的恩赐”而拥有绝佳视力的罗马兵眼中,就算没有曳光弹,那散发着普通人眼根本看不到的红外波长的灼热子弹的轨迹也一清二楚。
“击中……神啊!”
耳机中,观察哨的同伴的欢呼瞬间就变成了惊叹。散兵坑里的罗马山地兵们也个个睁大了眼睛。
mg42机枪手不愧是参加过比恩兰战役的老兵,第一个长点射就打在了对方坦克的右侧,在山地兵的视野中,子弹不详的红点覆盖了那几个高大的人形。然而下一瞬间,红点就以惊人的速度四下散去,如同被猛禽扑入,惊散的鸟群一样。
山地兵们不是没见过这种情形。坦克的装甲弹飞子弹就是这样。不过在“步兵”身上看到,还是第一次。
下一瞬间,湛蓝色火团在那些人形的队列里纷纷闪现。条件反射般低下头的山地兵们,惊骇的发现,自己视网膜上青紫色的灼伤,居然不是点状,而是条状的。
“!”
如同迫击炮弹落地般的冲击狠狠摇撼着散兵坑。士兵们恨不得把自己的手脚都收进身体一样蜷缩着。然而,等到这一切一结束,他们又纷纷探出头来。步枪,冲锋枪和机枪有规律的织成火网,直至被下一波绝对优势的火力暂时压倒为止。
你开火,我还击。罗马兵与“赫尔维西亚兵”之间激烈的战斗开始了。
……………………………………
战斗一起,泽希尔在第一时间就消失在舱门外。从那个时候开始,飞艇内的照明也被切断了。从舷窗外闪现的蓝白色光芒,就像雷雨云间的闪电一样,不断将通讯室照的通明。
马克西姆伏低了自己的身体,悄悄解开了鞋带。
山地兵们尽管骁勇善战,却远非秘密行动的行家。一条细细的钢丝从鞋带里拉了出来。
尽管外面的那些“赫尔维西亚人”似乎是来救自己的,但十几年的宫廷生涯,早已经让青年养成了习惯。
就算一点点也好,自己的命运得由自己掌控。
“什么人!”
声音突然响起,马克西姆吓了一跳。因为那根本就不像是人声,反而像是某种昆虫的鸣叫。
恰巧,“赫尔维西亚人”再一次的齐射所绽放的火光照亮了舱室。眼前的情形让他一下子屏住了呼吸。
两个留下来守卫的山地兵将武器丢在一边,身体悬浮在半空,如同被人卡住了喉咙一样,脸部憋的发红却根本发不出声音,摆动着手脚挣扎。
“吱嘎——!”
虫鸣般的声音刺入人的耳膜。
空气如同液体一样高速振动着,看上去宛如水纹。柱状的震波冲进两个山地兵之间,喷溅在看不见的阻碍上面,四面溅开。
两个山地兵落地的钝重声音中,阴影浮现了出来,瞬间形成了一个人形的痕迹。
马克西姆眼前一暗,从舷窗射进来的光被祭司扬起的黑袍遮盖。他像是一只大鸟般跳起,双脚踩踏在舱壁上,如同违反物理定律一样猛冲过去,仿佛刚刚那个笨拙摔倒的神职人员,根本就是另外一个人。
在那一瞬间,马克西姆分明看到,祭司从宽大袍袖里伸出的双手,指甲诡异的延长,只一下子就伸长到了堪比刺刀的程度,并且和刺刀一样泛着金属的色泽。
“嗡!”
沉重的静电轰鸣声中,骤然闪亮的湛蓝色光芒,刺的马克西姆就像被人当面打了一拳一样向后仰。眼球一片剧痛,泪水涌出。
但是,和之后的痛苦相比,就什么也不算了。
“真神!……”
惊恐的呼声,马克西姆倒还懂得其中的含义。然而之后,尖利的鸣叫就远远超过了他的想象。
如同指甲刮在毛玻璃上的声音又放大了一百倍的声音,透过耳膜直刺进来,如同烧红了的钢针一般戳刺着大脑。
不由自主的跪倒,然后蜷缩在地板上。马克西姆抱着脑袋放声大吼。然而无论他怎样放大自己的声音,都无法减轻自己的痛苦。
不知过了多久,不知道是一秒钟还是一整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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