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叹了口气。“我只是想提醒你,课本拿反了。”
她低头看了一眼,瞪住他,鼓着颊说不出话来。
这表情逗笑了他。
晴只要一生气,腮帮子就会鼓红,像颗红苹果,让人想一口咬下去。
“笑笑笑!笑死你好了,模范生了不起啊!”一气之下,课本往他身上砸,眼眶一红,竟委屈地泛出泪光。
这下沈瀚宇笑不出来了,惊吓地问:“怎么啦?说哭就哭。”
“我为什么要告诉你?走开啦!”推掉他安抚的手,天晴径自生着闷气。
沈瀚宇盯着被推开的手,有一瞬间反应不过来。
看来她心情真的很不好。他好脾气地不与她计较,点点头,迁就她。“好吧,那你看书,我出去,不吵你。”
课本被捡起,放回她手中,她愣愣地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门后,拉不下脸来喊他,只能懊恼地猛捶书包。
“笨蛋!沈瀚宇是大笨蛋——”
这样的低气压一直持续到晚餐时刻,连沈家父母都察觉到他们的不对劲。
平日话最多的天晴,突然像舌头被猫偷了,静得没有声音,说不怪谁信?
“小晴,你身体不舒服吗?”父亲关心地问。
“没有。”她埋头,猛扒饭。
有一道视线关切地停驻在她身上,她感受得到,却固执地不予响应。
“你最爱吃的红烧狮子头——”沈瀚宇习惯性地为她挟菜。
“我自己会挟,不要你鸡婆!”她看也不看,把碗移开。
伸出去的筷子停在半空中,他尴尬地呆住。
“小晴,怎么可以这样跟你哥说话!”母亲板起脸训斥。
“妈,没关系——”沈瀚宇牵强地扯开笑,想缓和气氛。
“什么没关系,小晴,跟你哥道歉。”
“我不要!”她赌气回嘴。
“我说道歉,沈天晴!”
“妈,真的不用——”
“沈瀚宇,用不着你假好心。”
“沈瀚宇是你叫的吗?没大没小,他是你哥!不要仗着年纪小就耍任性,你哥在你这个年纪的时候,比你懂事一百倍!”
“小晴,你就道个歉,这次是你不对。”连一向寡言的父亲都说话了。
她满腹委屈,重重放下碗筷。“我知道哥什么都对、什么都好,我就什么事都做不好,只会让老师告状,丢你们的脸,用不着你们一直提醒我这点,反正我在这个家是多余的,你们有哥这个骄傲就好了!”
说完,她推开椅子,转身往外跑。
其余三人全愣在餐桌旁。
说什么鬼话?母亲皱起眉。“这丫头又哪根筋不对了?”
沈瀚宇抿嘴不说话,望住她消失的方向,敛眉凝思。
是他的锋芒太露,伤到她的自尊心了吗?
她表现得那么开朗洒脱,他一直没想过他过于抢眼是否会造成她的压力,是什么人拿他们作比较,刺伤她了?
“你们吵架了?”父亲关切问道,再迟钝也看得出异样。
这可真是奇事一桩了,兄妹俩平日不是感情好到让人嫉妒吗?他们也会有闹别扭的时候?
“没。爸别担心,我会处理。”
“你呀,别再这么纵容她,这丫头都无法无天了。”母亲摇头叹气,念了两句。
视线转向身旁空了的位子,被搁置在桌上的饭碗,吃不到几口。他低低轻喃:“晴不会。”他知道她不会,因为他懂她更甚于自己。
沿着田间小路,虫声唧唧,沈瀚宇停在路旁一棵杨桃树下。
“小姐,一个人吗?要不要陪我去喝杯茶?”他靠在树干边,头往上抬,果然枝叶扶疏间,娇小身子蜷坐其间。
明明气质稳重,却硬是学不良少年搭讪的轻浮口吻,要在以前,她一定会被逗笑,但是现在,她没心情看他耍宝!
“你来做什么!”她瞪他。
“你这么晚还不回家,我能不来吗?”
下次要换个地方躲了!她暗暗告诉自己。
“谁要你多事?我一点都不稀罕。”
“不是多事,是关心。”他温温回道,一点都不受她坏脾气影响。“你不下来吗?那我要上去喽!”
“不要!”她直觉紧张地大喊。
他挑眉,轻浅笑了。不管她心里多呕,也还是在乎他的。
打小,大人们就说她像只野猴子,片刻都静不下来,不像她沉静懂事的哥哥。那年她六岁,找到了新乐趣——爬树,结果上得去、下不来,在树上哇哇大哭地向哥哥求救。
那时,在树下看书的他,根本没想太多,生平第一次爬树,为了救她。
手足情深的下场是摔下树来,造成了他左手臂脱臼,右大腿骨折,在床上躺了两个月。
那两个月,她天天在他床边哭,拿眼泪淹他,并且指天誓地地说,她再也不爬树了。
然而,事实证明,她完完全全就是那种没有新伤就会忘记旧痛的人,在他可以下床走动之后到现在,小女子彻底忘了当时立誓的豪气干云。
于是识相的哥哥只好帮她找借口。“呃,哥哥想吃杨桃,晴帮我摘好不好?”
能帮他做点什么,晴笑得好开心,年纪小小的她,分不出水果的成熟度,胡摘一通,他还记得那颗杨桃直让他酸到骨子里去,还得强颜欢笑。
那一刻,他首度领略什么叫“自作孽,不可活”。
看见他嘴角浅浅的笑意,沈天晴觉得自己像只被猫逗弄的老鼠,恼火地缩回正要下去的脚。“为什么我要听你的?我就偏不下去!”
他点头表示了解,二话不说,挽起袖子就要往上爬——
“喂、喂!”她急了。“你不要上来啦!”
“那你下来。”反正不是她下来就是他上去,没得商量。
沈天晴气呼呼的,一时被自己可笑的自尊绑死,进退不得。
“你最好快点作出决定,如果我没看错,你左手边两点钟方向,有只小虫子正以时速零点一公里的速度朝你的所在位置——”详实报导尚未完成,她惊吓地踩了个空,当场表演了一场自由落体实验,再度为地心引力做了见证。
沈瀚宇反应迅速,很讲道义地自动救美。
只是,他必须附加说明一点,电视连续剧会骗人,在这种浪漫到不行的场景背后,由上头跌下来的女主角,在重力加速度之下,救美英雄只有可能被压死。
也许几年之后,他有可能接得住她,但现在,很抱歉,他还没那么神勇。
承接不住她的重量,陪她跌得很没形象。
“嘶——”他倒吸一口气,双手被她压在底下,磨破了皮,隐隐刺痛,但起码护着没让她受伤。
看吧,这么丑的画面,那些编剧有可能告诉你吗?
英雄果然不是人人都能做的。
“抱歉,能力有限。”他干笑,挑掉她头发上的草屑。
沈天晴别别扭扭地推开他,背身坐起。
留意她情急中随手抓下来的杨桃,他顺手接过,随意在衣服上擦了两下,便往嘴里送——
还是这么酸。
她赶紧伸手推开。“你不要吃啦!那没熟。”
他笑了,凝视她的眼神极温柔。“没有关系。”因为是她摘的,再酸他都吃。
“你、你不要想太多哦,我才不是关心你,管你会不会吃坏肚子,你是爸妈的宝贝儿子,有个闪失,被骂的还不是我。”她嘴硬地逞强。
他收住笑。“你很介意吗?”
“啥啦?”她将脸埋在膝上,声音闷闷的。
“我的存在。”他轻声补充。“有一个这样的哥哥,让你很有压力,是吗?”
她抬起头,瞪大了眼。
晴的眼睛很漂亮,像夏夜里的两颗星星,很亮,美得很有灵气。
“对不起,是哥不好,没顾虑到你的心情。”他轻抚她还未及肩的短发,轻问:“晴,你希望我怎么做?”要怎么做,她才会好过些?
“你以为我在嫉妒你?”她叫出声,受辱似的跳了起来。
“我没这个意思——”是哪个环节出错?他有措词不当吗?为什么会让她有这种感觉?
她气极了,用力挥开他安抚的手。“沈瀚宇,你这个宇宙无敌世纪大白痴!我、我快被你气死了!”
沈瀚宇傻眼,呆望着她飞快跑远的身影,回不过神。
不是这样吗?那,问题到底是出在哪里?
他陷入五里雾中,头一回发现,女儿心,果然难懂。
这道疑惑困扰着他,找不到答案,这晚,他失眠了。
在床上翻来覆去了一个晚上,睡意迟迟不来,他睁开眼,盯着另一边空空的床位,叹了一口气。
小时候家境并不宽裕,他和晴同住一个房间,共挤一张木板床,寒冷冬夜里,晴小小的身子却好暖和。
后来,生活状况有所改善,那时她刚上国一,父母认为他们这么大了,不适合再一起睡,考量过后便将房子重新整修扩建,让他们拥有各自的房间,但是晴反而不习惯,每夜失眠,总是抱着枕头来敲他的房门,因为她说:“习惯了哥哥无时无刻都在身边,半夜起来突然发现哥哥不见了,只剩我一个人,我当然会害怕啊!”
就这样,家人没辙,又让她赖了近一年,升国二之后,她才慢慢地接受自己必须一个人睡的事实,不再动不动就抱着枕头来找他。
只是,偶尔心血来潮,仍是会带着甜甜的笑,出现在他房门口,撒娇问他:“哥,今晚跟你睡好不好?”
想起她的反常,沈瀚宇坐起身,盯着粉白的墙。
晴很少这样跟他呕气的,到底是怎么回事?
努力回想,她上一回的反常,似乎是在十三岁那年,初次生理期来的时候,成天别别扭扭的,不再总是动不动就赖在他身上了,他还以为自己是哪里得罪了她,搞了半天才弄懂,是小女孩长大了,懂得要害羞了。
那一阵子,她每次见了他都好尴尬,不知道要说什么,只好羞愧地转身跑开。
那现在呢?总不会是更年期吧?妹妹才十五岁!
他为自己的想法感到好笑,再这样胡思乱想下去,他迟早会精神错乱!
他掀开被子,来到隔壁房,轻敲了两下。“妹,你睡着了吗?”
悄寂一片,没有响应。
他扭开门把,确定她没有踢被子,再看看桌面上,他刻意帮她留下来的晚餐有动用的痕迹,他收出空碗筷,轻轻关上房门。
清洗碗盘时,父亲正好到厨房来倒水。
“小晴睡了?”
“嗯。”
“你们的感情很深厚吧?”
洗碗的手停顿了下。“……嗯。”
“从小,这丫头就谁也不缠,只缠你。每次哭闹,只有你哄得住她,她一向只听你的话,受了委屈,也只会找哥哥哭诉,我看得出来,她很依赖你,对你的重视远远超过任何一个人。”
“爸?”他奇怪地看了父亲一眼,不明白他为什么突然提起这个。
“没什么,我只是要你记住一点,她是你唯一的妹妹,你是她在这个世上最重要的人,你对她有责任。”
“我知道。”
“那我要你向我保证,这辈子,你都不会拋下她不管,无论在任何时候,都要保护她、照顾她。”
意识到父亲这番话,不只是在闲话家常而已,他态度慎重起来,发自内心认真的回答:“我会的,爸。”
“好,那我把小晴交给你了,别让爸失望。”
沈瀚宇关掉水龙头,错愕回身。
这……算是托付吗?
有关身世的问题,在他和晴之间已经是公开的秘密,只不过谁也没说破。对他而言,有没有血缘,她都是他最疼爱的妹妹,这并不影响她在这个家、以及他心中的地位。
那爸呢?又是几时发现他们早已知悉?甚至有意把晴的终身托付给他?
为什么这阵子,每个人都怪怪的?
晴:
下课等我,我去接你,有话要谈。
哥字——
昨晚,留了字条给她,她早了他一步出门,到她房里,看到揉成一团的纸条,知道她看到了。
下课后,到她学校——也是他三年前毕业的母校等她,等了半天,始终没等到她的人。
眼看全校师生都离开得差不多了,他开始担心,她该不会又出什么状况,让老师罚留校?
后来,几个女孩冲着他喊学长,自称是晴的同学,缠着他说东道西。
他曾是这所学校的风云人物,留下了一笔完美的求学纪录,德智体群美,五育并重,天生的才气风华,让颁奖台上永远少不了他的身影,直到三年后的现在,仍为许多师生津津乐道,当年甫入学的晴,还因为“校园才子沈瀚宇的妹妹”这个身分而引起不小的注目。
三年前,他以全县巿榜首的成绩,傲视群伦地考进巿立高中,为这朴实小镇的无名中学添了不少光,也难怪三年后的今天,“沈瀚宇”这个名字,在这所校园中依然响亮。
也因为太清楚私底下有不少人说着:“什么?那个又帅、又优秀的沈瀚宇是你哥?你们兄妹一点都不像……”之类的话,他才会担心那些口没遮拦的话,会挫伤她的自尊。
从她同学口中得知,天晴早已离开学校,他无心留下来满足这些怀春少女的梦幻遐想,急着赶回家。
果然,晴早回来了,安静地窝在一旁背英文单字。
“瀚宇,你今天怎么那么晚?不是说要去接小晴吗?人家小晴早回来了。”
他转头,和晴抬起的视线衔接上。“呃……和老师谈点事情耽误了,怕晴等太久,要她先回来。”
“是吗?”母亲点了下头,又埋头回厨房里去忙。
见母亲走远,他来到她面前,轻声问:“为什么没等我?”
“我本来就没答应。”
“晴,你头抬起来,我们谈谈。”
“我明天英文小考。”她仍固执地将视线停在课本上。
“什么时候起,你用功到连和我说话的时间都没有?”
“现在。”
沈瀚宇吸了口气。“把头抬起来,有什么不满当着我的面说,我不接受幼稚的冷战。”
“没有。”
“我说把头抬起来!”稍微失控的音量,引来不远处看报的父亲侧目。
“怎么啦?瀚宇?”
“对不起,爸,我们没事。”他伸手拉她进房,关上了门。“你这两天怎么回事?我所知道的你,不会这样无理取闹,你到底怎么了!”
沈天晴本要说什么,稍稍抬眼,看见他手中泛着幽香的信,她咬着唇,赌气地不说话。
注意到她视线停留的地方,他扬了扬写了他名字的信。“还有,信是怎么回事?据说有不少应该属于我的信,可是我并没看到半封,为了顾及你的颜面,我没在你同学面前说穿,但是我想,你欠我一个解释。”
“你在乎吗?有那么多女生爱慕你,写情书给你,这满足了你的虚荣心对不对?”她觉得受伤了,哥哥重视那些不知名女生的情书更甚于她,心里酸酸的,像有无数根小针在扎……
“那不是在不在乎的问题,而是关系到我,你有告知义务,至于在不在乎,那是我决定的。”
“好嘛,我承认我把信藏起来了,那又怎样?”
“拿出来!”
“不要。”
“我说拿出来!”
“不要、不要、不要!”她倔强响应,无惧地昂首回瞪他。
“沈天晴,你不要惹我生气。”
“你凶我也没用,那些信我全部都撕了、烧了、丢掉了,一封也找不回来了,很可惜吧?你全都看不到了,里头还有班花、校花,全都漂亮得不得了,你骂我啊,打我啊!反正那些信比我还重要嘛,你为了它凶我……”
沈瀚宇皱眉。“我是就事论事,你如果不愿意,可以拒绝,受人之托却没有忠人之事,那不是做人应有的态度,我非常不喜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