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承先微微蹙眉。“你是被绑过来的?”
“是的,”千黛目中倏现希冀之色。“或许将军愿意放我回去,我保证我丈夫会把钱还给将军的。”
他应该说愿意的,但是不知道为什么,看着她那张清丽飘逸的容颜,他不但说不出来“愿意”二字,甚至断然拒绝了。
“不,你既然是汉人,就不该再回大元去了!”
千黛愣了愣,随即摇头自我解嘲道:“纳岑说我笨,我还真是笨,既然早就知道汉人都是这个样的了,还问什么呢?”
觉得她的口气实在很奇怪,但是徐承先并不想知道太多,只要知道这个女人现在是属于将军府的就行了。
“玉婵,既然你想念爹,那么爹就回来住一阵子,你说好不好?”
玉婵一听,立刻欢呼了起来。“哇!爹爹万岁!”
徐承先笑着亲亲女儿,继而转向千黛,却发现千黛眼神飘忽地望着荷花池,神情无奈萧索。
如果他自认是正人君子的话,他应该放她回去与丈夫、儿子团聚的,可是……他不想,他不认为那些粗鲁野蛮的大元人有资格拥有如此清灵娟秀的女人,她应该是属于汉人的,应该是属于……
从被买进徐府之后,千黛从来没见过那位“体弱多病”的夫人,直到徐承先搬回来住的翌日,在早餐过后,她照例带着玉婵到花园去散散步,却发现花园里已有人捷足先登了。
一个非常高贵典雅的女人。
而玉婵一看见那个女人,竟然立刻反手拉着千黛就要离开。“千黛姐,我不要散步了,我们回房去了啦!”
起初,千黛实在非常讶异于玉婵的反应,直到那个女人回过头来,瞧见她那与玉婵极为相似的五官,她顿时明白了那个女人的身分了。
徐夫人。
她看起来一点也不病弱呀!这是千黛的头一个印象。难不成她真的是装病以逃避夫妻生活?
“千黛姐,快啦!我们回房去啦!”
玉婵还拚命拉扯着她,她反而反手握住玉婵的小手,“那怎么行,看到你娘亲至少要打一声招呼呀!”说着,她拉着满心不愿的玉蝉走到徐夫人身边,然后推推玉婵。“来,还不快点向你亲娘打声招呼。”
玉婵还待再拒绝,徐夫人却已抢先冷冷地说:“不需要,倒是让她离我远一点才是必要的!”
千黛顿时不敢置信地睁大了眼,她原以为是玉婵描述得太过夸张了,没料到却是事实!这……这实在太过分了,竟然如此伤害自己的亲生女儿!她暗忖,同时心中一股不平之气开始往上冒泡泡。
“徐夫人,您怎么可以这么说?玉婵是您的亲生女儿呀!”
徐夫人冷冷一哼。“那又如何?在我的印象里,她只是一个带给我痛苦的小鬼而已!”
千黛一听更是忿然。“徐夫人,如果您真是如此想的话,那么您就没有资格活在这个世界上,请别忘了,您也是您的娘亲受尽痛苦才能出生在这个世界上的!”
徐夫人窒了窒。“你……你不过是个下人,哪有资格跟我说这些!”
“徐夫人,您又错了,我虽然是下人,可也是个女人,而且是拥有两个儿子的女人,为什么我没资格这么说?”千黛正色道。
徐夫人闻言,脸色更是难看。“你当然这么说了,你已经有两个儿子了不是吗?”
千黛摇摇头。“儿子又如何?女儿又如何?这个世界上缺少了男人不行,可缺少了女人也同样会灭种不是吗?男人、女人同样重要,两者缺一不可,徐夫人应该明白这一点的不是吗?”
徐夫人冷笑。“这话你应该去跟将军说,你来跟我讲有什么用?”
“为什么没用?”千黛反驳。“徐夫人自己不也同样看不起自己吗?”
徐夫人皱眉。“谁说我看不起自己来着?”
千黛把玉婵推到徐夫人面前。“因为你对玉婵这个样,就表示你看不起女人,你自己也是女人,这不就意谓着你看不起自己吗?”
徐夫人顿时哑口无言,片刻后,她深深凝视千黛一眼。
“难怪将军会为了你搬回来。”
千黛神情一愣,眼睁睁的看着徐夫人转身离去。她为什么这么说?
“爹!”
千黛转身,正好看见徐承先又从前天那棵树后转出来了。这个人好像有偷听人家说话的坏习惯哩!是职业病吗?
徐承先又顺手抱起了玉婵,同时向她走过来。
“夫人不太好惹吧?”
千黛耸耸肩。“也不算啦!她只是有些事没想通而已。”她顿了顿又说:“将军也是。”
“我?”徐承先困惑地眨了眨眼。“我有什么事想不通?”
千黛俏皮地歪着蚝首。“为什么一定要生儿子?”
徐承先沉默片刻。
“其实我也不是一定要个儿子,而是不想只有一个孩子,但是,若兰她生了玉婵之后,就死也不肯再生了。”
“将军问过夫人为什么吗?”
“她怕痛。”徐承先无奈地道。“若兰从小娇生惯养,从来没吃过任何苦,头一遭吃苦便教她差点承受不了,所以她怕了,不要了!”
“原来是这样啊!”千黛恍然道,而后慢慢踱到荷花池畔蹲下,纤手无意识地在池里搅呀搅的。“不知将军和夫人是两情相悦成亲的,还是媒妁之言?”
“青梅竹马。”徐承先说。“也算是两情相悦吧!”
“是吗?”千黛望着一圈圈的涟漪。“若她真对你有情,那么她应该愿意为你吃任何苦吧?”
徐承先一脸心有戚戚焉地正要接口说什么,千黛却又抢先了一步。
“但是同样的,你要是真对她有情,就该体谅她的为难处吧?可你不但没有,甚至还变了心!我想将军也没资格抱怨夫人吧?”
“可是她先……”
“这不能说什么谁先谁后的吧?”千黛回头瞟他一眼。“难道你是要说她先错了,所以你后错就不算错吗?大家一起错就都对了吗?那么,既然大家都对了,彼此就没什么好抱怨的罗?”
徐承先无话可说,千黛起身转过来面对他。
“其实我也没资格说将军,我嫁给我丈夫十年了,可因为我一直不能确定他是不是真的爱我,所以我也一直隐瞒着自己的爱意。直到现在,也许我们再也没有机会见面了,我真的很后悔,后悔没有让他知道我有多么深爱他。既然我是这么爱他,为什么我还要矜持这份自尊呢?”
她又回过身去望着荷花池,“但是无论如何,即使我们真的不能再见面了,我这一辈子都只属于他一个人。如果刚刚夫人最后那一句话属实,还请将军放弃那种想法,我可以一辈子照顾玉婵小姐到死,却绝不会为了任何理由委身于其他男人,我的心属于我的丈夫,我的身体也只属于他的,还请将军千万要记住!”
这一回徐承先静默了许久之后,他才慢吞吞地说:“他是个什么样的男人,值得你如此深爱他?”
“他呀?”千黛回过头来笑了一下。“他是个既好看又豪迈洒脱的男人,粗暴起来任谁都怕,可一旦幼稚起来,却又比稚儿更教人哭笑不得;他曾经为了我不听话而打得我两天无法坐下,也曾经为了救我而差点命丧黄泉;他特别喜欢戏弄我,但有人欺负我时,他却比谁都要火大;他是个英武勇敢的男人,也是个幽默风趣的男人,更是个体贴温柔的男人!”
她轻叹。“我真的很爱他,比这世界上任何一个人都要爱他!”
徐承先又沉默片刻。
“不知道我有没有机会见到他?”
“不太好吧?”千黛淡淡地道:“他是大元人,你是汉人,而以你们两个的身分而言,能见面的机会大概只有一种:兵戎相见,可我并不希望这种事发生。”
徐承先双眼微睁。“他也是武将?”
千黛耸耸肩。“类似吧!”
徐承先困惑地蹙起眉头。“既然你是大元武将之妻,怎么会有人敢绑你?”
千黛无奈地苦笑。“因为有位大元公主想要嫁给他,却又不愿意屈居在我之下,所以那位公主便派人将我绑去卖给人贩子了。”
“原来如此,那他……”
“如果他真的爱我,他一定会想办法找我,可我又不想他来找我,至少不要是现在。”
“为什么?”
千黛再次轻叹。“我刚刚说了,他曾经为了救我差点命丧黄泉,而他所中的毒伤至少要大半年后才能痊愈,当我被绑时,他还躺在床上不能下床,如果他现在就到处乱跑,恐怕只会把他的身子搞砸而已。”
“既然他能舍命救你,难道还不表示他很爱你吗?”
“我也说了,他是个英武勇敢的男人不是吗?也许对任何人他都会那么做吧!”
徐承先愣了愣。“这样都不行,那他真的很难让你明白了。”
“这个不重要,”千黛笑着指一指趴在徐承先肩上的玉婵。“重要的是玉婵又睡着了,你最好抱她上床去睡,否则她会流得你满身口水喔!”
徐承先一惊。“啊!那得赶紧送她上床才行了!”
望着徐承先匆匆离去的背影,千黛的笑容慢慢消失了。
如果你真的爱我,纳岑,千万不要现在来找我呀!
千黛第二次见到徐夫人时,已是一个多月后了,而这时,徐承先依然留在府里,并未回到妾室那边。
他每天除了公事外,在府里的时间大半都耗在与玉婵嬉戏和与千黛聊天上,可千黛就是一直不能再见到徐夫人,直到这一夜……
想念纳岑和孩子的千黛睡不着,便披衣到花园里散步,没想到徐夫人再一次先一步而到。
“徐夫人……”
“你也睡不着吗?”徐夫人头也不回地淡漠问。
“我想念丈夫和儿子。”千黛老实地说。
“儿子吗?”徐夫人喃喃道。“其实我不是不想生,而是……我已经不能再有孩子了呀!”
“徐夫人?”千黛震惊得差点说不出话来。“怎么……怎么……”
“我生玉婵时是难产一生完之后,产婆就告诉我,我已经……已经不能再有孩子了!”徐夫人哽咽道。
“你为什么不告诉将军?”
“不,我绝不能让他知道,”徐夫人断然道。“不能生育的女人已经不能算是女人了,我怎能让他知道呢?”
“天哪!你怎么会这么想呢?”简直不可思议!
“我娘说的,她说女人的天职就是生儿育女,如果不能生育,就失去做女人的资格了!”
“拜托,女人的价值就那么一点点吗?”
“没错!”
“没错?”千黛简直哭笑不得。“你……徐夫人,难道你不知道除了生育之外,女人要做的事还很多吗?”
徐夫人狐疑地看着她。“是吗?”
千黛唉叹了一声。“我问你,男人在外头吃了苦,回到家来难道不需要女人的抚慰吗?当男人为理想而奋斗时,难道不需要女人理家持务让他无后顾之忧吗?男人有时也很幼稚的,当他想撒撒娇时,女人就得摇身一变为母亲,呵护一下那个高头大马的儿子。而男人失志时,难道不需要女人去鼓励吗?还有啊……”
千黛顽皮地挤挤眼。“当全世界的人都摒弃他时,只要女人一声:我相信你,从此以后你就是他的女神啦!”
徐夫人若有所思地望着地上。“是这样子的吗?”
“没错,徐夫人,”千黛猛点头。“鼓起勇气来,去把事实告诉将军,然后告诉他,虽然你不能再替他生孩子,但是你愿意做他永远的后盾,即使全世界的人都背叛了他,你还是会站在他这一边的!”
徐夫人还是迟疑。“真的可以吗?”
千黛重重地叹息一声。“徐夫人,我看得出来,你还是深爱将军的吧?”
徐夫人脸一红,忙移开了尴尬的视线。
千黛窃笑。“既然爱他,就要表现给他看呀!”
徐夫人沉思……或是聚集勇气片刻后,蓦地毅然转身。“我现在就去,”
太好了!只要他们夫妻俩和好,或许徐承先就愿意放她回大漠了吧?
不知道!
千黛根本没有机会询问。
虽然徐承先夫妻俩果真如她预料中的和好了,但令人意外的是,徐夫人居然跑来要求她做徐承先的妾室。
“承先希望能多几个孩子,但是外面的野女人我无法信任,只有你,我相信你,而且我也跟你很和得来,我相信我们会是很好的姐妹的!”
天哪!这算什么跟什么嘛!
“徐夫人,不行哪!我有丈夫、儿子了呀!”
徐夫人却亲切地拍拍她的手。
“妹妹,大元人是野蛮人,跟那种人不会有幸福的!来,听姐姐的,只要你替将军多生几个孩子,姐姐和将军都会尽力让你幸福的,”
拜托,饶了她吧!
跟着,一件更更令人意外的事紧接着爆发了!
大元乃马真后命马步军都元帅察罕等率骑三万与张柔掠淮西,攻向寿州来了!
天哪!长生天哪!现在她该怎么办哪!
她现在住在汉人的地界上,可大元人才是她的族人,这个……这个……能不能拆开两半,一人一半?
没时间让她多想了,因为大元军队已经攻进城里来了,至少她要保护住徐夫人和玉婵吧?
但是……该死,他们居然从后门闯进来了!
于是,千黛只好随手捡了一把刀,再拉着徐夫人和玉婵从后院住前厅跑,至少徐承先在那儿,她至少要把徐夫人和玉婵交给他!
而前院大门口处,徐承先仗剑守在大厅前,打算死守住不让元兵进入骚扰他的妻儿,可他现在却是一脸不解地望着他的对手。
那是一个高大英伟的男人,大元人很少有那么出色英俊的,可他却是满脸的憔悴病容,左手捂着胸口,痛苦地咳嗽喘息不已,身躯摇摇晃晃的,甚至要控着大弯刀才能站得住,他的左手边有个与他长得几乎一模一样的男孩正在尽力撑住他。
“你快撑不住了,额赤格,算我拜托你,你必须休息了啦!”斡罗岑哀求道。
“不行、咳咳,额、额赤格要、咳咳咳!找、找你额客……”纳岑喘息着说。
“那就等他们打完了我们再来找嘛!”
“胡说,额赤格不、咳咳咳!不是那种没用的、咳咳!的男人……”
“可是,额赤格,你已经撑不下去了啦!”斡罗岑受不了地叫道:“这一路打进来,你越喘越厉害,也越咳越厉害,到现在都快没气了,你一定要倒下来才行吗?”
纳岑不再理会他,反而拄着刀向前一步。
“你愿意、咳咳咳!投降吗?”
很好,对方的汉语居然这么标准,却更令他倍感啼笑皆非!徐承先满脸哭笑不得的神情,不知该如何回答才好,对方明明是几乎风一吹就会自动倒塌的状况,居然还敢向他叫阵?这叫不知死活,还是自寻死路?
“呃……我想这位还是……呃……回去休息休息再来好了!”
他真的是好意,真的,对方看起来算的是需要好好躺一下疗养个十年、八年的样子,所以他才好意让对方去休息的,可为什么对方这么不知好歹,居然脸一沉就挥刀劈了过来呢?
但是,纳岑一挥刀过去,徐承先立刻就明白对方为什么摇摇晃晃、东倒西歪的却还敢叫阵了,因为对方的动作实在快得太惊人、犀利得太恐怖、狠辣得太无情了,刚刚才看他从右边切过来,几乎就在同时,左边也一刀横过来、上面也给他一刀劈下来了!
徐承先根本是左支右绌、招架不及、节节败退,若不是对方攻到一半突然踉踉跄跄地退回去咳个不停,喘得几乎快没气,说不定他用力瞪一眼,对方就会瘫倒在地上的话,恐怕他早已是对方的刀下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