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拱本来满脸的不高兴,自吃了他这一顿明是批评暗是褒奖的”抢白”,心情反而一下子转好了。他揉了揉布满血丝的眼睛,铁青的脸颊上又慢慢上了一点红润。他正欲与葛守礼搭讪几句,却一眼瞥见张居正从台阶上走了进来。高拱一愣,马上离开东檐回到御幄旁站定,张居正强打精神与九卿们打过揖后,也来到高拱身边站下。
“叔大,你的病好点了吗?”高拱问道。
“泻是止住了,只是两腿还软得像棉花,”张居正显得痛苦的回答,”本说还休息两天,可是天才麻麻亮,就一连三道快马催我早朝,不得不来啊。”
高拱感觉到张居正的病并不像他自己说的那么严重,看他故意装出的有气无力的样子,心里头便不高兴,悻悻然说道:”听说你患病在家疗养,实际上却也没闲着,一天到晚家中访客不断,听说你前天还蒙皇上召见,去了趟宫里。”
高拱的这副态度,早已在张居正意料之中,他并不想在御幄之旁与首辅闹意气,只压低声音淡然答道:”人既病了,自然会有个三朋四友登门看望,这又有何奇怪的?前天是皇上说有学问上的东西要问,咱作臣子的,就算是病在床上,皇上召见,也要怕起来啊。”
“是啊!叔大你说的是啊,坐臣子的就是要为朝廷为皇上誓死效力啊。”高拱也感慨良多的说道。
“叔大,你说这次言官弹劾冯保的事情,结果会怎么样啊?”高拱看着张居正问道。
“这还要看皇上的意思了,待会皇上升座了,怎么就知道结果怎么样了。”张居正含糊的说道。
高拱一听张居正这种藏头露尾的话,就知道他根本不可能与自己和衷共济,心里头也就更加有气。于是负气说道:”待会儿皇上升座之后,如果问及昨日程文、雒遵、陆树德三人上折子的事,我将慷慨陈词,以正理正法为言。”
说到这里,高拱顿了一顿,又接着说,”只是我要说的话恐怕有些逆耳,如果违忤了圣意,其责任由我一人担当,你放心,绝不会有只言片语牵连到你。”
“元辅不必多此一虑,皇上虽然年幼,但聪明睿智,是非曲直,必能判断明白。”张居正为了平息高拱的怒气,强打着笑脸说道。
“但愿如此。”
高拱刚刚答话,忽听得殿门前 “叭、叭、叭”三声清脆的鞭响,接着传来一声高亢的喊声:
“圣——旨——到——”
传旨太监的嗓子经过专门训练,这三个字似吼非吼,却悠扬婉转传到午门之外。刹那间,从午门外广场到皇极门前御道两侧,以及金台御幄两厢檐柱间,近千名文武官员哗啦啦一齐跪下,刚才还是一片叽叽喳喳窃窃私语的场面,顿时间变得鸦雀无声。
阳光恰好也在此时升了起来,皇极门门楼上覆盖的琉璃瓦,反射出一片耀眼光芒。跪着的众位官员头也不敢抬,只听得一阵 “笃、笃、笃”的脚步声走上了金台前的丹墀,接着听到有人说道:
“万岁爷今儿个不早朝了,命奴才前来传旨。”
跪在跟前的高拱抬头一看,认出说话的是皇极殿主管太监王蓁。高拱便狐疑地问:
“王公公,皇上为何不御朝?”
王蓁睨了高拱一眼,一脸冰霜地说:“高先生休得多言,皇上的事儿,做奴才少过问,奴才这就宣旨。”
按规矩早朝宣旨,接旨的人应该是内阁首辅。因此高拱习惯地朝前膝行一步,说道:
“臣高拱率文武百官接旨。”
王蓁左瞧瞧,右瞧瞧,像在故意卖什么关子似的,突然一咬牙,憋足了劲喊道:
“请张老先生接旨。”
高拱一听这话,禁不住浑身打了一个激灵,不由得转头去看张居正。张居正这时也正好抬起头来看他,四目相对,都流露出难以名状的惊诧。王蓁看到这一幕,脸上闪过一丝阴笑,抬手指了指张居正,又大声喊了一句:
“张老先生,快上前接旨。”
这一回不单是高拱,两厢檐的九卿以及言官都听得真切,莫不纷纷抬起头来。高拱是首辅,接旨的理当是他,为何要绕过他让次辅接旨?大家都心下疑惑,又不敢言声,只是互相以眼睛询问。这当儿,只见高拱满脸臊红把身子朝后挪,而张居正膝行向前,口中说道:
“臣张居正接旨。”
王蓁看了看张居正,双手把那黄绫卷轴圣旨展开,一板一眼朗声读道:
“皇后懿旨、皇贵妃令旨、皇帝圣旨:
说与内阁、五府、六部等衙门官员,大行皇帝宾天先一日,召内阁三臣在御榻前,同我母子三人亲受遗嘱。说:‘东宫年幼,要你们辅佐。’今有大学士高拱专权擅政,把朝廷威福都强夺自专,通不许皇帝主专。不知他要何为?我母子三人惊惧不宁。高拱著回籍闲住,不许停留。你每大臣受国家厚恩,当思竭忠报主,如何只阿附权臣,蔑视幼主,姑且不究。今后都要洗心涤虑,用心办事。如再有这等的,处以典刑。钦此。”
王蓁读完圣旨,便走下丹墀把那黄绫卷轴递到张居正手中。只这一个动作,在场的所有官员都明白,高拱顷刻之间已从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权力巅峰上遽然跌落,而张居正则取而代之。这一变化来得太突然,以至所有官员都惊慌失措不知所从。完成差事的王蓁已飘然回宫,可是皇极门内外,仍是一片死一般的寂静。
高拱趴在地上,脑子中一片空白,为什么会这样呢,本来是天时地利人和都有的自己怎么会败了呢,他真的懵了,他好像是失去了知觉。
锦衣卫缇骑兵就上前把跪在地上的高拱从地上架起来,这个时候,高拱才霍然醒过神来,意识到自己在这场宫府争斗中已经是彻底的失败了。这对高拱来说是一个沉重的打击,事情虽然出乎意料,却又在情理之中,官场中就是这个样子,前一刻你身居高位,下一刻你可能就身陷囹圄。
在缇骑兵的扶持下,高拱走下了御道。眼看着就要走出午门了,高拱却愤然的挣脱开缇骑兵的挟持,反身望着重檐飞角的皇极门以及红墙碧瓦的层层宫禁,他整了整衣冠,对着皇极门一揖到地。他知道一出这午门,自己这辈子恐怕是再也进不来了。
二月二十日
因为在家中没有什么事情,所以等我起床后已经是日上高杆了,可是在吃饭的时候,富贵却告诉我外面又有大事发生了,
“老爷,外面现在闹得沸沸扬扬的,听说是当朝的首辅高拱被罢免了,他所在的那个胡同也被戒严了,说是一应闲杂人等都不准进去。”
听完富贵的话我知道,高拱是败了,虽然这对我来说是早就知道注定要发生的,可是事情真的发生了,心里却有点不是滋味。
为了知道事情到底是怎么回事,我匆匆的吃完饭后就去往了武清伯府上。
“原来是仇先生啊,不知道有什么事情让你亲自来咱家啊?”对我的到来,李伟感到了一丝的惊讶。
“武清伯,这次在下来说为了高拱被罢免的事情来的。”我直接就奔往主题。
第六十三章 真空寺高拱远行(1)
“先生这件事情,咱也是刚刚听说的。”李伟说道。
可是对李伟的话,我一点也不相信,他是当朝的第一国戚,这件事情他是绝对不会就知道这么一点的,在心里暗骂了一声,老狐狸!这个泥瓦匠出身的国丈怎么会有这么多的心思,恐怕是有人教的了。
“武清伯,有些事情我不知道该不该说,不过您要是有什么事情瞒着我的话,我就没有办法了。”我故意危言耸听的说道。
“先生……不是咱不说,是冯公公告诉咱们,说不让你知道……”在一边的李高说道。
李伟瞥了李高一眼,呵斥道:“你插什么嘴!”
李伟的行为告诉了我,看样子李太后这个精明的女人对我还是不信任,否则也不必瞒着我了。
“国丈,我本来不想说的,可是我深受皇上和太后的恩宠,所以这件事情又必须说。”
“不知道有什么事情啊?”李伟不以为然的说道。
见识短就是见识短,看样子李家的人以为这次将高拱赶走就万事大吉了,可是真正的危机才来到,要是没有危机的话,我倒是可以制造点。
“李老太爷,高拱在朝中经营多年,手下的党羽众多,朝廷如此公开的将高拱罢职,恐怕以后就要有不少的麻烦了。”我略有感叹的说道。
“他们又能干什么。”李伟不以为然的说道。
我看了看这个武清伯,在心里叹了一口气,将要说的话又吞回了肚子中。与其在这里对牛弹琴,还不如回去准备一下自己的事情。
因为和李伟没有说和,所以我就没有再在武清伯府上和李伟父子过多的争论,反正那样子是没有什么作用的,所以我干脆就早早的告辞,在和李伟父子寥寥数句就离开了。
对于高拱我倒是想要去看看,不用打听我就知道高拱是从那里走的。虽然他们是尽量捡着偏僻的路走,可是还是有不少的人围观,都想要看看这个昔日运筹帷幄参佐帝业有吐握之劳的社稷干臣,今日又是什么模样。
看到高拱夫妇现在竟然只是座着一辆牛车,车上是一些细软,而高拱躺在车上眯着眼睛,不知道在想着什么,围观的人莫不感慨唏嘘。
我只是在远远的地方看着他,对这个有过一面之缘的老人,现在看来他比当初苍老多了,连头上的白发似乎也多了不少。
不知道他在想些什么呢,不过看他脸上不时流露出的愤怒,我猜测他是在想着自己这次莫名其妙的被罢职。至于他是不是想到了这次是张居正和冯保联手所为,那就不是我所能知道的了。
天很热,这个时候的太阳虽然不能和盛夏的相比拟,可也是相当的毒辣,看上去高拱虽然没有什么,可是看的出,他身边的高夫人却已经忍受不了这毒辣的日头了。尽管高拱的管家高福撑开了一把油纸伞,还用浸湿的毛巾不时的为她覆着额头。
不过护送高拱的缇骑兵却一点也不体恤这个曾经的首辅,他们不仅不找个地方让高拱夫妇休息一下,还催逼甚紧迫为刁难。
上去问了一下,我知道高拱要经过离玄武门不到五里多地一个叫做真空寺的小集镇,他们到这里的时候,大约就是大约午牌时分了,想来要在那里用午饭,那里人也少,从那里再住前走就算离开了京畿踏上了直通河南的官道,倒是个送别的好地方。
我没有乘轿子,而是另外找了一个一辆马车,提前去往了那里,因为我又有了一点想法。
坐在车上才一会儿我就觉得有点口干舌燥,在有篷的马车中尚且如此,那么高拱夫妇的处境可想而知,年老体迈,在加上热辣辣的日头没遮拦地直射下来,路边地里的玉米叶子都晒得发白。。
而一出正阳门,便都是凸凹不平的土路,一连多日未曾下雨,路面比铁还硬,坐在车里前倾后仰东倒西歪骨头像要散了架,真他娘的难走,真不知道我这是哪根筋又错了,竟然想要来见见高拱。
因为是轻车熟路,所以车夫很快就拉着我来到了真空寺。真空寺夹路一条街上有二三十家店铺,听车夫说这里也真的有一座真空寺,不过那些都不重要。
下了车我却发现街上已经站了一个人,只见那人身着三品官服,脸上却是一脸的焦急,不时的望望我来的地方,我下车的时候,他还看着我,只是看见是我后,眼光又转向了我身后的官道。
看样子他是在等着高拱,于是我上前搭讪,弯腰作揖,问道:
“在下仇铭心,不知道这位大人是哪位衙门的呀?”
“哦?你就是京师水晶坊的仇铭心?”那人冷冷的说道,可是对我的问题却避而不答。
“是的,不才正是,不知道这位大人是不是在等高拱高大人?”我接着问道。
“我从来不和与阉人为伍的人讲话。不知道冯保那个阉人让你来这里做什么啊?”那家伙看着我不屑的说道。
原来如此,我说就是你官职再高,也不应该如此的盛气凌人,不过看他对冯保的态度,他和高拱的关系倒是肯定不一般。
“大人误会了,小民来这里,纯粹是想要送送高大人。”
“黄鼠狼给鸡拜年——不安好心!”
“大人,小民和冯公公并没有深交。”我看着那个人淡淡的说道。
“没有深交?你以为我是三岁的孩童啊?你和冯保那厮的干女儿相好,以为我不知道啊!”
我没有再和他争论这些,只是也站在了他边上,静静的等着高拱一行人。
走了这半日的路,高拱一行已是口干舌燥肌肠辘辘,高福正想上前和这拨催逼甚紧的缇骑兵的头目,一个态度蛮横极尽刁难的小校打个商量,在这小镇上吃顿午饭稍事休息,等日头偏西后再上路。
要是按照行程的安排,来到这里本是应该休息的了,可是那个小校早就得到上面的吩咐,要高拱在路上不能好过,所以他丝毫没有要在这里停留的意思。
可是看见在街上站着两个人,一个身着青黑色的蟒袍,一个身着锦衣,两个人一贵一福,看样子都不是一般的人物,等在这里多半是为了高拱这个老头子。
走进了一看,那个身着官服的人和那个锦衣男子都很面生,不过那官服,自己却是认识的,是朝廷的三品官服,不能小视;自己虽然没有什么眼光,可是对那锦衣男子的一身穿带,却也知道看出都不是凡品,恐怕价值不凡。
要是平时自己这个没有品级的小军官见了朝中的三品大员,早就避让路旁垂手侍立,可是现在情形不同了,自己令皇命押送高拱回籍,官阶虽卑,钦差事大。因此小校连忙翻身下马,却不但不避道,反而迎了上去,拱手一揖问道:
“请问这位大人是哪个衙门的?”
“本官乃是刑部右侍郎曹金。”
曹金!我想起来了,富贵和我说过,他是高拱的姻亲。除了高谦那个早早就逝去的父亲外高拱还有两个女儿,大女儿嫁给了曹金的儿子。
“啊,是刑部的,”那小校一听,这个衙门和自己的差事有点瓜葛,忙堆起了笑脸,问道:
“不知道大人来这里有何贵干啊?”
曹金也不敢计较这小校的无礼,而是将小校拉住,把他拉往了避人处,还说道:
“来,我们借一步说话。”
曹金往哪小校的手中拍了一个银锭,说道,“这二十两银子,算是我曹某人慰劳兄弟们的。”
“大人,这怎么使得,大人为什么要这样呢?”小校忽然间得了这大一笔财喜,高兴之余又有点惊讶。可他嘴上虽然这么说,可是却早就将那锭银子揣入了怀中,还回头看了看是否被自己的手下看见。
曹金瞧了瞧歇在日头底下的牛车,以及疲惫不堪的高拱夫妇,说道:“实不相瞒,牛车上的高拱是我的姻亲。”
“啊,原来如此,”小校顿时收敛了笑意,盯着曹金问,“曹大人想要怎样?”
“你看,日头这么毒,让牛车歇下来,在这儿吃顿午饭再上路,你看如何?”
小校也是饥渴难挨,想歇下来打尖吃饭,但他更想趁机敲诈曹金一把,便故意卖关子说道:
“曹大人,这个恐怕不成啊,出京师时,俺的上司一再叮嘱,要尽快把高拱押出京师地面,更不许他同任何官员接触。为了怕吃午饭误事,出发前俺已安排弟兄们都随身带了煎饼。”
曹金赔笑说道:“校爷,你好歹通融通融。”
我心想,这是虎落平阳被犬欺。可是却在旁边没有说什么,只是冷眼看着曹金和那小校在那里讨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