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之宝始终垂敛着长睫,掩去眸底复杂的光痕。
“宫爷,他就是昨晚投宿在秦淮河岸的男子,我不解他的心思,怕他又对你下毒手,但又觉他无杀气……那日咱们离开杏阳时,我看见他在染坊后头,亦听街坊提起,有个男人要他们把货都调给你呢。”毛曙临像是怕他不信,说得又急又快。
宫之宝始终不语。
“昨晚,他来找我,告诉我今天的计划,要我别担心,三月不会有事,我本想告诉你的,但……”宫藏玉提早破梗,让她错失告知的好机会。
宫之宝缓缓伸出手,微温的眸直看向没替自己辩白的宫泽,哑声问:“你跟我……还是兄弟吗?”
宫泽眸底激动得窜出火花。“那是宫泽的荣幸,若是之宝不介意,从今而后,我愿做牛做马偿还罪过。”
“哪来的罪过?”宫之宝眸底发热,有点微窘地别开眼。“好了,没事了,我想跟我儿子聊聊。”
回头想找毛三月,竟见他躲回毛曙临身后。
“三月……”还不原谅他啊?
“娘,我要回去。”毛三月在毛曙临身后闷声说着。
“三月,你爹他……”
“我要回去。”非常坚持。
毛曙临无能为力地抬眼看向宫之宝,后者无奈地点头,差马车将他们送回秦淮河岸。
没关系,他有信心,早晚突破三月的心防!
“三月~”
秦淮河岸一楼食堂,有人像在发酒疯般地喵喵叫着。
“三月~~”过了半晌,干掉一壶酒之后,声音更加走调,嗓音更加凄厉。
“你够了喔!”掌柜伊灵和大当家庞亦然不约而同地冲到宫之宝身旁,一个拎起他的衣领,一个抢走他的酒。
“灵儿、亦然,别生气。”坐在一旁的毛曙临一脸为难地劝着。
“你要咱们怎能不生气?”伊灵气得把酒壶往地面一砸,匡啷碎了一地。“你瞧!正是午膳时间,食堂里半只猫都没有,你说我能不气吗?”
一连数天,都有个酒鬼上门来闹场,吓得客人不敢上门,她能不抓狂?
“给我酒!”宫之宝怒咆着。
“给你死啦!”庞亦然很不爽地吼着。
“大爷有的是钱。”话落,从怀里抓出一锭十两黄金往地上一丢。“拿酒来!”
“有钱了不起?”伊灵气到差点嘴歪眼斜。“亦然,给我到帐房去拿铜钱来,老娘砸死他!”
“给我三月~~”他哀嚎着。
他没了三月,就连曙临也赔掉,应该是一家三口的,他却变成孤家寡人,好惨啊~
“去你的~三月还没到啦!”
“灵儿,别再刺激他了。”毛曙临赶紧安抚着他。
“不刺激他,就是刺激自己,我问你,婚礼到底还办不办?”伊灵绝艳芙蓉脸正在变脸边缘,变得份外狰狞而骇人。“他天天混在这里是怎样?我是哪里得罪他了?要他这样报复我?”
“不是,他只是想在这里堵三月,可谁知道三月那个倔孩子,怎样就是不出门。”毛曙临叹了口气。“三月不点头,我就没办法出阁,宫爷闷到连饭都吃不下,只好藉酒浇愁。”
“要堵就到后院去堵嘛!”
“三月关在房里不见他,他要是踏进后院,三月就不吃饭。”她好为难,这当头都不知道到底要顾相公还是顾儿子了。
“那怎么好?”她生意还要不要做?
“没关系,我请宫泽去劝他了。”宫泽知道所有事情始末,由他出面,三月应该比较听得进去。
“宫泽?”庞亦然闻言,眉色有些紧张。“你不怕那个人……”
大伙都是一家人,关于曙临的事,他们没有不知道的。
“他不会的。”她很相信他。
“这样子啊……”庞亦然和伊灵对看一眼。
“呜呜,三月,我是爹啊~~”已经趴伏在桌面的宫之宝又拔起鬼叫,其教人发毛的男人鬼叫声,教众人想群起而攻。
“吵死人了!不要一直叫我的名字!”通往后院的那扇门突地打开,露出毛三月很酷的睑。
宫之宝闻言,黑眸发亮,发出慈父爱的光辉。“儿子~”他叫得好温柔好有磁性、好有父爱。
“给我闭嘴,谁是你儿子!”毛三月毫不给面子地啐道。
宫之宝心里闷极了。
果真是现世报,他也都是这样跟爹说话的,现在才知道,当儿子这样跟爹说话时,做爹的心里会有多痛,爹,他知道错了!
“要娘出阁,也不是不行。”毛三月瞧他可怜得很没尊严,不由得撇了撇嘴道。
“只要你过五关。”
“过五关?”
众人不解地看着他,什么叫做过五关?
过五关,顾名思义,就是过五关。
嗟~
后院湖边的石板广场上,周围架上灯笼,中间铺上一块红绸,约莫三十尺见方,宫之宝站在红绸上头,有五个人将会一一上阵比试,武器下限,将对方逼出红绸,即是胜出,才能再比下一关:若败,从此以后,互不相干。
充当裁判的宫泽念完规矩之后,宫之宝头皮发麻着,讨好地看向对面的毛三月。“三月,会不会太残忍了一点?”
“那就不要比啊。”他耸了耸肩,一脸无所谓。
“比!”宫之宝立即软下姿态,暗地里忖着,五人上阵,究竟会是哪五人?宫泽已是裁判,所以他不算,但这秦淮河岸里,还有谁能当他的对手?
“我来了。”庞亦然凌空翻转,漂亮地落在红绸一角,赢得毛三月的掌声。
宫之宝阴沉的黑眸微眯。“你?”干么?杂耍呀?他儿子也太没眼光了,对此等拙劣杂耍身段也拍手。
“第一关,就是我!”
“不过是翻几个圈而已,嚣张什么啊?”
“你行吗?”
“随便翻翻都比你好。”说翻就翻,宫之宝立地蹬起,跃至半空,转身侧翻,绕了三圈,落地,被人阴险地来记扫堂腿。“喂!你怎么那么卑鄙?”
“是你白痴!比试都开始了,你还在那边炫耀什么啊?”庞亦然压根不觉得自己卑鄙,朝他祭出一轮猛攻,硬要将他逼出红绸之外。
“王八蛋!给你颜色,你开染坊了?”宫之宝怒红了眼,拳风虎虎,去势汹涌,将庞亦然逼得节节败退。“咱们就新仇旧恨一起算!那回你扁了我二十八拳,我现在要加倍奉还!”
脸,中!肩,中!胸,中!中中中,连数中,庞亦然二话不说,一个翻身,退到红绸外。
“哇,你在打姘夫啊!”靠,打这么重,他都麻了!
“还跟你客气。”宫之宝哼了声。
他刚才翻了三圈,儿子没鼓掌,所以很不爽,刚好拿他出气。
“接下来,是我。”伊灵嬝嬝婷婷地欠身,踏进红绸里,笑容可掬,千娇百媚,莲步款移,风情万种,直朝他逼近。
宫之宝傻眼,这要怎么打?
“讨厌,宫爷怎么这样瞪着人家看?好、死、相、喔~”她探出蒽白玉指,直往他的胸口戳。
宫之宝好为难,不敢碰着她,只好一退再退,欲突地发现,她戳在他胸膛上的指尖恍若凝聚了气力,朝他并出内劲,教他没防备地退了几步,连忙运气,稳住下盘,惊诧地看着她。
“你会功夫?”
“讨厌,被发现了~”伊灵嫣笑着。“宫爷,你不攻,我就来喽~”
宫之宝闭了闭眼,双掌运劲,等着她步步逼近,待距雕不及半步,发出掌风,教没防备的她给震飞出红绸。
庞亦然见状,立即上前,英雄救美,在半空中将伊灵给拦劫下来。
“失礼了。”宫之宝拱拳道歉。
伊灵再如何放荡,也是他娘子跟儿子的恩人,封她出手,实在是太不敬,遂他只好挑了最温和的方式,还望她不见怪。
伊灵笑吟吟的,压根不恼。
“第三关,是我。”冷冷的屏定言上埸。
宫之宝立即严阵以待,这女人来去如风,功夫肯定上乘。这客栈里,简直是卧虎藏龙,他不小心不行。
然,就在他运劲的当头,屏定言向后一退,自动串出红绸。
“弃权。”她酷酷地道。
“喂~”伊灵唉唉叫着,少看了一埸好戏觉得可惜。
“多谢。”她是好人。宫之宝如此感恩着。“第四管是谁镇守?”
“我。”依旧是冷言一族的庞亦然,拿着大汤勺上场。
“很好,你欠我十一拳还有九脚。”宫之宝狞笑着,扳动着指关节,想要一并讨回旧恨。
“怕你啊?”庞亦然哼了声,拿起大汤勺严阵以待,岂料宫之宝像杀仇人似的,无影脚满天飞,踹得庞亦然学他大哥,逃出红绸。“我跟你有仇吗?”
“你疼我儿子两年,就是跟我有仇!”他都还没疼到,就被他们先给疼去,说,有没有仇?
仇恨比水深,比山还高咧!
“接下来呢?谁是第五关?”给他出来!不管是男人女人,为了儿子娘子,他可以泯减良心!
“依我看……”充当裁判,判到打盹的宫泽淡淡启口。
“喂!”宫之宝横眼瞪去。“你是不是我大哥?”
敢阵前例戈试试看!
“第五关是我!”毛三月手持木剑跳进红绸里。“打赢我,你就可以娶娘。”
宫之宝整倜嘴角严重下垮。“三月……”他可怜兮兮地喊着。
“看招!”毛三月将在武学馆里所学的招式用上,气势肃杀地攻向他,欲见他动也不动。“喂!看招!”
宫之宝扁了扁嘴,大步向前,快手抢下他的木剑,在他不及防备时,一把抱住他,发狠地抱。
“这天底下,没有儿子打爹的道理,但若你真想打,咱们到屋里打,别教老天爷瞧见。”他附在三月耳边喃着。“若你因为打了我而遭天谴,我会哭死的。”
“……你放开我啦。”毛三月羞得耳根子都泛红了。
“不要,我都没好好抱遇你,没见过你出生的模样,你已将长得这么大了,现在再不抱,等你再大些,你是死也不会让我抱了。”趁现在抱个遇瘾、抱个痛快,他可以回忆很久。
“放开啦~”毛三月哀哀大叫。
“再等一下啦。”宫之宝跟他讨价还价。
毛三月被抱得呼吸困难,朝后头求救,“娘,你叫爹放手啦~”
宫之宝闻言,黑眸瞬间激颤出琉璃月华,抱的劲道更大了。“你叫我爹了、你叫我爹了,三月、三月,我的儿子、我的儿子啊~”毛曙临笑得水眸噙雾,感激宫泽的劝说,而后院一干人皆松了口气。太好了,明天开始,再也看不到这个酒鬼了,耶!“喂!你抱够了没呀?放手啦!”毛三月发狠地吼着。
“再等一下啦。”他十年没抱过他,必须再抱一下,再一下……
尾声
大婚之日,八人大娇从秦淮河岸客栈迎入宫府,宫之宝早在十数天前,就安排了数辆马车前往杏阳,将毛曙临一千街坊邻居全都迎入府内。
拜遇堂后,宫府大开筵席,酒过三巡之后,有点乱了套。
“这人哪,衣冠禽默。”有人这么说着。
“喂!”宫之宝不爽瞪去。
大喜之日,尊重他一点行不行?一定要把他说得那么禽默吗?
“你敢说你不禽默吗?曙临救了有伤在身的你,才在谷底待了两个多月,曙临的肚子就大了起来,这不是禽默是什么?”街坊呛声。
宫之宝不语。
就算是禽默,也没必要说到众人皆知吧。
“别这么说嘛,阔别十年,再续夫妻情缘,这是椿喜事啊!”伊灵笑脸迎人,娇软的嗓音瞬间转移了注意力。“来,各位,咱们举杯,庆祝这对新人永结同心、白头偕老~”
设筵的宽敞广埸上发起阵阵欢呼声,宫泽一个眼色,一旁的乐倌立即奏出清脆丝竹,教人忘了禽默说一事。
宫之宝报以感恩的眼神,偷偷逃离现埸,躲进洞房里,想跟娘子哭诉他可怜的情境,岂料他的娘子竟已抱着他的儿子倚着床柱沉沉睡去。
他见状,突地笑了。
禽默就禽默吧,一次禽默换来众人辱骂,外带娘子一个、儿子一个,太值得了。
他向前,先替已睡着的娘子,掀开杏阳街坊送的红头盖,露出她精雕玉琢的美颜,忍不住倾前在柔嫩的唇上轻啄。
“好挤……”毛三月小聱抗议着。
宫之宝见状,有些赧然地咳了两声。“三月,累了,要不要先回房睡?”
“不要,我今天要跟娘睡。”他整个人巴住毛曙临不放,扰醒了她。
她长睫掀了掀,露出迷蒙的眼神。“宫爷,你回来了。”她初醒的嗓音娇软酥人心神。
宫之宝倒抽口气,胸口有股火在燃烧着。
“三月,该回房了,今天是爹跟娘的洞房花烛夜,你……”他试着道德劝说。
“早就洞房过了,不然哪来的我?”毛三月乾脆倒上床,霸估一席。宫之宝眼角抽搐。敢情是叛逆期到了?没关系,大不了换喜房。“娘子,后头还有一间房,咱们……”
“我也好久没陪三月一起睡了。”毛曙临也摸上床,取下凰冠交给他,随即拉起同心被,抱着儿子入睡。
喂!宫之宝眸露凶光地瞪着他的娘子和儿子,手里的团丝掐丝打造的凰冠差点被他揉成一团金。
有没有搞错?今天是洞房花烛夜捏!
他哀怨地扁起嘴,瞅着睡得安祥而满足的母子,心还是软了。
算了,夜夜都嘛是洞房花烛夜,哪里有差这一夜?
为了儿子,他退让了。
将凰冠往花架一搁,坐在床畔,替娘子、儿子盖被子,却突地发现这上头画了鸳鸯的丝被好眼熟啊!若他没记错,这应该是他要管事送袷她的御贡丝棱罹,一般这是大内嫔妃每逢喜庆才裁用的大礼服衣料,然他可爱的娘子竟拿来当同心被,这真的是……太、捧、了。
他这娘子,似乎还搞不太清楚某些东西的价值,但无所谓,只要她爱着他,那就够了。
瞅着娘子、儿子的睡脸,他脱去喜服外衫,也跟着翻上床,将毛三月给夹在中央,一家三口一起睡。
“好挤~”毛三月抗议。
“挤才好。”
“很热耶~”
“热才好。”
“厚~”
“乖,别吵醒你娘,赶紧睡,爹替你扇风~”他取遇架子上宫泽赠舆的锦扇,轻轻地扇着。
毛三月安静入睡,毛曙临也睡得香甜,而他,好满足好满足。
外头丝竹喧嚣震天,他压根不以为意,跟着沉沉入睡。
全书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