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茶茶定也很快意吧。她便是……阿江与生的千姬。如此一来,我们家就与德川亲上加亲了。”
家康忙看了西丸夫人一眼,他最担心的,就是此时的西丸夫人。
西丸夫人“啊”了一声,看向三成。“阿达生的千姬?”她与其说是惊愕,不如说是满怀欢喜,“这可真是天大的喜讯啊。阿拾,快向父亲大人施礼。”
家康本能地感觉到茶茶事先已知,否则,她不会立刻作出这种反应。三成也知,不仅如此,就连织田有乐、前田利家,似也提前知道——他们众人定是商量过了。
“谢谢父亲大入。”秀赖满脸天真地对秀吉道。秀赖话刚出口,茶茶呵呵笑了起来,“若是阿达生的小姐能和阿拾一起长大,该多好啊……大人,若有可能,真想尽早让他们到一起。”
“是不是太早了?今日先庆祝订婚吧。有乐斋,准备酒宴。”秀吉硬撑着道。
此时的家康,已无话可说了。众人笑,他便跟着笑,别人问话,他也回答,可他却已经心不在焉,在思量另外一事。这桩婚事,三成和茶茶事先必已答应,秀吉根本不必考虑他们的意见。
太阁卧病,从朝鲜退兵……这样一来,国内必然发生大骚动。小西行长和石田三成等人只能暗中玩弄议和的小伎俩,绝无让只知一味打仗的武将信服之能。因此,武将们定会极度不满地返国,进而强烈谴责三成等人,如此,丰臣氏的根基势必地动山摇。在这种情势下,这桩婚事会起到关键作用。其实三成和西丸夫人早就算计好了,他们这么做,既可不让家康站到众武将一边,还可早日把千姬弄在秀赖身边为质。
但家康现在忧虑的并非这些。内乱将起,又要从朝鲜那边撤兵,此时天下究竟能否维持稳定?秀吉已无力应对纷乱,并已彻底地放弃了努力。从前那个全心全意“为了天下”的秀吉,已经变了,他只顾盯着秀赖和丰臣氏的将来。
究竟是什么让丰臣秀吉变得如此脆弱?倘若解不开这个疑问,不久之后,这种衰老和固执也会把家康俘虏。若他不为天下,只为德川氏,不仅永世太平将化为泡影,甚至整个天下都可能重回以前的纷纭乱世……
第十六章 异乡殖民
庆长三年五月十六,丰臣秀吉病重。他已不能进食,太医说他胸目的硬块愈加严重。北政所从大坂赶来,一刻不离守护在枕边。伏见城里,连女人们都深信秀吉已时日无多。
秀吉时昏时醒。若发起高烧,他总是迷迷糊糊叫着秀赖,像是在梦呓。一旦稍好些,他就把五奉行、五大老及其他人都叫到面前,让他们发誓效忠秀赖。他还要大老们向奉行递交誓书,也要五奉行向五大老递交誓书……他已经对人彻底失去了信任,变成了一个极其可悲的老人、一个疯子。无论见到谁,他都拉着对方的手,不断重复那句“秀赖就拜托给你了”、“幼主就拜托你了”,然后吧嗒吧嗒直掉眼泪。不仅如此,单独和人会面时,他说的话又前后矛盾。对方若是老人,倒还能明白些;若是不甚解事的年轻人,恐怕就会暗自思忖,妄加推测,并信以为真地行动起来,招致难以收拾的混乱。正是担心这些,北政所才一步也不敢离开他身边。
六月二十七,为了祈求秀吉痊愈,朝廷举行了御神乐大会。七月初七,孝藏主被北政所派到三宝院,献上黄金十锭,让和尚们祈祷秀吉早日康复。
与秀吉重病同时,吕宋助左卫门正在堺港大安寺护城河边建造豪华别苑,他宅里来了一位不速之客。此日助左卫门并不在家,出门请工匠去了。他请的工匠尤多,从木匠、泥瓦匠、漆匠到画师、雕刻师、能剧艺人、狂言艺人等,统统都要请到堺港,并亲自送他们上船。
这些工匠全是天下一流,曾参加过聚乐第和伏见城的建造。因此,助左卫门不惜重金筑造的别苑,完全就是把整个伏见城宫殿照搬了过来,真可谓富丽堂皇,穷奢极侈。宫殿所有柱子都精雕细刻,漆色有朱红、黑色及金色,金银的铆钉和掩盖钉帽用的装饰,也金光闪闪,夺人眼目。从壁画到带有拉门的房间,都和伏见城的一模一样,令那些向来以大胆豪放著称的堺港富商们都叹为观止。
“助左卫门这人,是不是想把太阁给请来啊,不知道他又在玩什么把戏。”
仅仅靠着几把吕宋壶,助左卫门就把太阁的金子赚了个钵满盆溢。尽管众说四起,流言纷飞,可是到助左卫门新宅的这位女子,却没有流露出丝毫惊愕。她告诉下人,她可等助左卫门回来,说完便去了那幢人们议论纷纷的宫殿。
其实,她便是刚到附近的乳守宫拜见过父亲的木实。
木实悠然观赏着飘溢漆香与木香的宫殿,并未大加赞美,也未特别惊讶。助左的伙计告诉她,主人要亲自把请来的工匠们全送到大和桥码头,然后才回来。伙计还说,那条船上装满了美酒,以备主人在赶赴伏见城途中纳凉时饮用。不仅如此,连下人饮用的美酒甚至都备好了。
“小的们也曾劝过主人,太阁大人的病情现在不容乐观,还是避一避风头为好。可是,您也知主人的脾气,他说什么也要去,还说这是为太阁的康复祈祷,还让人把大鼓小鼓都搬了上去。”
听伙计这么说,木实倒也无甚反应,她今日是有事特意过来。她索然地在室内走了一圈,就无聊地把视线投向了院中。院中植满了助左卫门喜好的凤尾松、槟榔、椰子和芭蕉,右方的棕榈树下,两只孔雀卧在那里,悠然蜷缩着身子,一动不动。
对于初来乍到之人,这些风景已够令人瞠目结舌了。可木实对此却似没有一丝兴趣,她只是眯着眼睛,看着白沙中混杂的熠熠闪光的硅石。
过了大约半刻,助左卫门回来了。“抱歉,让贵客久等。没想到竟是木实小姐来了。”他比从前更黑了,看上去也更健壮有力,加上他穿了一件纯白的上等麻衣,有如一个黑人。“这次来堺港有何事,采购物品吗?”
木实以怜悯的眼神看着助左卫门,“你的品位可真是奇特啊。我说的是你的房屋。”
“那还用说!商家住在太阁风味的宫殿里也无不妥。当然,我这屋子大有用场,你不用担心。”
“助左先生,我看这次你的如意算盘打错了。”
“哼,你怎么一见面就口出恶言?”
“你太大意了,助左先生。”
“别说了。我吕宋屋自有算计,怎么都不会亏本。木实,喜欢男人,就明白地说出才是,不说,用眼神、身体表示也可。”
说着,助左卫门就要往前靠,被木实横眉立目地阻止了:“你以为我是迷恋你才来的?哼!”
“难道你另有所图?”
“你竟还一无所知——太阁大人日子不多了。”
“这些小事我还能不知?嘿,我最初的打算,便是把太阁给请过来,好教给他一些治天下的智慧。这是我的真心话。可现在却不能了……虽说如此,我也不能袖手旁观,我助左卫门岂是那样的人?我所做的事会更大。”助左卫门满怀自信地断言。
“你所谓的大事,现在已经没戏了,你还不知?”木实反唇相讥,不屑地把目光转到一边。
“你胡说什么,木实?”助左卫门知面前之人乃是非同寻常的才女,心中一惊,“你到底是何用意?”
木实沉默不语,似是故意让人着急。
“你又想戏弄我?我不会吃你那一套!吕宋助左卫门的才智,如大海一般无穷无尽。”
“你以为太阁还能为你再多活一年半载?”
“即使太阁死了,于我也无碍。”
“助左先生,即使英明如太阁者,临死之前也难免糊涂,你想过这些吗?”
“吓!太阁的糊涂早在生病之前就开始了。因此他才会把朝鲜和大明国作为对手。我虚张声势,故意建这座楼阁,就是让世人以为我鼠目寸光。一旦国内安定下来,那些只知道杀人滋事的武士们就无事可做丁。为了那些可怜的家伙……”
“我知!”木实厉声打断了他,“我知你要说什么。你想让那些无所事事的武士们全把注意力转向南方,让他们做比战事更有用之事?你才模仿伏见城,建造奢华的宫殿楼阁,想让那些野蛮的武士们吓破胆?哼!我从一开始就看透了你的心思。这样做倒无不妥。可你却忽略了一件大事。”
“又耍小聪明。你说我忽略了什么?”
“太阁的近臣究竟会有何举动,这个你想过没有?”
“近臣?”
“是。对那些近臣来说,把太阁与朝鲜和大明国交涉真相看得一清二楚的你,已经成了他们的眼中钉。”
“啊?”助左卫门不禁倒吸了一口凉气,“这么说,那些奸人有什么企图?”
“嘿,看看你的破绽……因为你我从小相熟,我才来暗中相告。”
“多谢。”
“利休居士和曾吕利去世之后,太阁似把你当成了他的智囊。可他现在已经病人膏肓了……这样一来,近臣自会假借太阁的命令,恣意妄为。”
“这么说,这么说,已有人假借太阁之令乱为?”
“哼。”木实轻轻点了点头,“你造来想吓唬武士的别苑,已成了欺上的证据。另,从一开始,你就被他们视为和关白秀次串通一气、意欲谋反的同党,就跟石川五右卫门一样……你是不是也想尝尝下油锅的滋味?”
助左卫门愣在当场。他的确疏忽大意了。他一直想为战后出力,把太阁完全当成了自己人。他还坚信,只要一张嘴,太阁就会立刻明白他的意思,从未想过太阁身边那些小人。当然,只要太阁与他亲近,那些小人就不敢露骨地表示出反感。可一旦太阁真的一病不起,问题就来了。在向太阁进献吕宋壶时,助左卫门就曾毫不掩饰地讽刺过那些小人。连太阁都亲自为他推销茶壶,弄得那些趋炎附势的近臣暗地里叫苦连天……
“这次挑头的还是治部吧?”助左卫门喃喃白语道。可木实没有同答他。
那些近臣一定也想陷害蕉庵。可蕉庵毕竟从不出风头。而助左卫门就不同了,身为商家,他竟明目张胆地筑造胜过伏见城的楼阁,这就给小人留下了藐视太阁的口实。
“那些家伙怎能理解我的鸿鹄之志。我可是缔造这太平盛世的英雄的最大帮手啊。”
“你打算怎么办?”
“事情的确紧急。”
“一旦被捉,你可就没有退路了。”
“看来今明两日就要出事。”助左卫门自言自语道,“应该没错。否则你怎会如此慌张,特意来通知我。”
“既已明白,你究竟有何打算?”
“我当然有办法。你瞧,我的船早就停在码头了,这座宫殿,我也早就找到主人了。”
“主人?”
“是。你想想我是何样人。我既知海有多宽,也懂得茶道的意境有多深。向来以手段出其不意而著称的助左卫门,怎会安于长期住在这佛坛一样的屋子里?一个水手住这样的房子,岂不太庄严了?反正以后也会交给附近的菩提寺……”一口气说完这些,助左卫门死死盯着木实,把身子凑上去,“最好尽快行动啊,木实。”
“你早就想好了?”
“是。你都想好了吗?”
“你是什么意思?”
“为了应对时局的千变万化,我随时都作好了准备。你看到大海了吧。无论是吕宋号还是东京号,船身都深深地吃到水里去了。危险季节马上就要降临,如果赶紧行动,还能避得开狂风。目的地我也早定好了,就是暹罗。你到底想好没有?船上连胭脂、梳妆台,都为你准备好了。”
由于事出突然,木实有些茫然。她深知助左卫门的脾气,一旦固执起来,死也不会改变主意。在此点上,他和蕉庵一样,天生就不惧一死。饶是如此,木实却做梦都没想到,助左卫门逃命时居然要把她也带走。
“怎么,你还没有想好?水手和船夫都已聚集到吕宋屋了。”
“助左先生,你真想这么做?”
“既有真心,也是心血来潮。既然敌人要来抓我,我只好三十六计走为上……”
“话虽如此,可这是你的事,与我何干?”
“你未免太绝情了。可你的确也想差了。”
“嗯?”
“若我在大殿完成的庆功之夜,把所有工匠都叫来,当着众人之面把楼阁捐赠给寺里,接着一溜烟消失于天涯。你以为如此一来,治部少辅之流便会善罢甘休?他们定会追查,究竟是谁将消息泄漏于我?嘿,你也将名声大振了。他们会前去寻你,或去抓令尊,甚至还会找上德川氏……总之,他们不会放过你们。这些利害关系,想必你不会不明白。”
“可我怎会跟你一起走……”
“我会在宫殿墙上留下一笔:吕宋助左卫门居然被木实这个不安分的女子发现了与海外交易的秘密,因怕惹上官司,现将她一并绑走……这样一来,他们对令尊和你的主家也就无可奈何了。”说着,助左卫门又向前挪了挪,两眼放光,直盯着木实,厚着脸皮道,“谁让你迷恋我呢。”
木实全身都哆嗦起来。这次她是不想撇下助左卫门不管,不愿他涉牢狱之灾,才特意来到这里,却从未想到要远涉重洋。她亦隐约有些不安,一旦有人发现前来告密的正是她,后果会如何?
“看来你还是下不了决心啊。”
“若我下不了决心,你怎办?”
“那还用说,直接把你绑走。”
“你想用强?”
“区区一介女子……”助左卫门压低声音。他似已认定,除了把木实绑走,再无他法可以洗清蕉庵和家康的嫌疑。
木实感觉站在了悬崖边上,她甚至不知自己喜不喜欢助左。
“我今夜就出海。怎么说我们都于日本有功。我就毫不客气拉你走了。”助左卫门厚实的手掌落在了木实肩上。
“且等!”木实忽然用力甩掉助左卫门。
助左卫门真不愧见过大世面的人,好不容易筑起的宫殿,竟无偿捐赠给寺院,在让石田三成等人大吃一惊之前,他要于今夜乘船远走高飞了……其决断真是令人叹为观止。
“你还等什么!难道你要让我与治部少辅决一死战不成?”
“我不是那个意思……”
“既不是这个意思,路只有一条……这可是你教给我的。这虽然不是战事,可是稍迟一步就会全盘皆输。管他什么太阁治部,明日我就在海上了。”
“虽说如此,可我身为女子,突然间要离开生我养我的故土,连父亲都没见一面……”
“如此拖拖拉拉可不像是木实啊。这也是为了令尊。”
“可这样不声不响地消失,未免太……”
“不是消失!”助左卫门傲慢地笑道,“若照太阁和治部等人的想法,永远别想天下太平。可我助左卫门偏偏要做给他们看。未久之后,日本国亦会有许多人意识到这些。”
“若无人能意识到,我们永远也回不了故土?”
“木实!”助左卫门使劲握住木实的手腕,压低了声音,“你比男人都聪明,我不妨跟你明说了吧。无论是安南,还是暹罗,我都送过人去了。日本城也在建造当中。到了那里,我就去鼓动当地国王,开辟和日本交易的海上路线。快的话只需四五年,即使慢些,顶多也就十年,我会再开辟一条崭新的海上贸易之路……若连这都想不到,我也不会把你抢到那里去。我看似逃离了日本,实际上却在外面建造另一个全新的日本。这才是我的伟大兵法。我不像太阁,一病倒就任人欺凌。”
“不见一个人,就这样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