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他也没有不让人来的理由,况且段长山不说话时就看看报纸,并不扰人。段非如果在病房里,则要么看书要么睡觉,两个人沉默相对,各自相安无事。原先两个人还觉得气氛尴尬,后来习惯了倒也还好。
这么一段时间过去之后,段长山的阅读速度都变快了,一天份的报纸不够他一个小时看的。所以他干脆搬了一副棋盘进了段非的病房,说是要教段非下棋。段非盯着他爸面无表情的看了十五秒,然后说,那就教吧。
做这种事情说来也就是为了能多点话讲。段非从段长山身上感觉到了一种别样的小心翼翼,仿佛是赔罪一般。他不喜欢这种拘谨感,但也并不至于厌恶到和自己亲爹翻脸的地步。
“马行日,车走田,炮隔山打,车走直线……”
段非努力记着这些对他说来并不感兴趣的话,段长山则低着头,把棋盘铺开了,一边念念叨叨。段非看见段长山发旋里带出的银丝,他的父亲已经不年轻了。
大概是后来段长山也看出来了段非对象棋其实没什么兴趣,下到一半便叫停了。他把手中的棋子放回盒子里,一枚一枚动作很慢,像是思考着再说些什么。
段非看看窗外,慢慢说了一句——“今天好像不怎么冷了,出去走走?”
这时候被冷落的象棋也已经不算什么了。段长山脸上不由得显出喜悦的表情来,强压着却还是能看出痕迹。他故作平静地咳了一声,说:
“先去问问医生吧,还得再多穿些衣服……”
段非由着他继续往下说。
……
最近两天,骆林似乎有转回从前模样的迹象。人前那种被人误会为“城府极深”的笑容渐渐的少了,工作人员也放胆去闹他。骆林又一次露出刚进公司时懵懵的表情,惹得公司上下一众少女熟女母性泛滥,甚至要跳起来摸骆林的头。
骆林几乎是红着脸被人拉来扯去,那种超出平易近人程度的温和感让人凭空地对他产生了保护欲。没人看得出这样的他就是在网络实媒上迅速爆红的“中国第一男超模”——他终于不能像往常一样乘地铁公交去工作了,这于大概他并不是一件好事。
电视剧和综艺秀来邀请的不少,不过何式微并不想让骆林从模特转型。国内的模特薪资总体并不如意,所以想转进文娱的一抓一把。但是跨出国门的模特则是另说,走台的出场费也好未来的代言也好,和仅在国内发展时完全不可同日而语。爆红总是危险的,何式微不想让骆林被急功近利的媒体消费,毕竟他认为高端时尚的奢侈感才更符合骆林的形象。所以除了为了保持公众曝光的一些采访,骆林的工作重心还是在走台和拍照上。
不过在骆林被人堵在自己的旧公寓楼下之后,何式微深深体会到了当前追星族的可怕。骆林说是已经找好了新的住处,何式微确认过安保问题之后,当即周末就要帮着骆林搬家。
不过也就是骆林坐在何式微车上一言不发的时候,何式微才意识到,其实骆林的状态根本没有好转。
……面对着那些熟人和同事,骆林会脸红害羞,偶尔露出不知所措的表情;但那也可能是为了不让人担心的而刻意做出的样子,因为骆林坐在他车上时的样子并不好。
就好像一个累坏了的人,终于得闲能够松一口气时,却疲乏得连个表情都做不出来。
何式微不知道自己该为骆林的逞强而难过,还是庆幸于骆林在他面前放下了伪装。
何式微怀着这种矛盾的心情帮骆林搬着家,搬柜子的时候脚还蹭在了墙角上。默默地把该收拾地收拾好了,何式微从卧室里出来,看见骆林趴在新餐桌上,已经睡着了。
骆林在lgm终秀时剪短的头发已经长长了些,柔软而微卷的头发在灯下显出温暖的棕色来,让人忍不住想摸一摸。
所以何式微真的那么做了。
骆林被这动静弄醒了,他从臂弯里抬起头看着何式微,眼神好一会儿才恢复到完全清醒的状态去。
何式微已经把手收了回来。他对骆林说:
“你在看谁?”
……
段非以前不知道治疗是一件能把人耗竭了事情。从小他大病没有小病不断,从医院进进出出,原本以为自己已经习惯了折腾,现在才觉得自己错得离谱。
他终于明白过来什么叫做“die a 1itt1e in side”——所谓的“从身体里一点点慢慢地死掉”,大概就是他现在这种状态。他身上的细胞不管好的坏的全部都被杀了干净,体力迅速的流失,整个人以可怕的速度垮下去,现在他被推出病房时都不敢看玻璃上映出的自己的影子。
又一次治疗结束,段非回到自己私人的特护病房。段长山原本在病房里看电视,见他来了便去拿遥控器,像是要把电视关了。
“你继续看……”段非想正常的说话,出口的句子偏偏是虚的,没半点底气。他只能在喉咙口用了些力,让自己听起来和平常无异:“不用管我。”
段长山把遥控器放下来,屏幕上的球赛还在进行着,解说的声音被调得很小。段非要到床上去,段长山连忙过来帮把手。待到段非在床上坐稳了,段长山站在床边看着他,好半天才说了一句:“有没有哪儿不舒服?”
哪儿都不舒服,段非想。
段长山并不是个习惯于照顾人的人,在病房里的时间也就是和段非说说话,问段非想吃什么,或者看着段非再翻翻报纸。别的人家操心着治疗方式,配型和手术费,段长山一笔钱砸下去,什么都有专家帮着解决了,根本没有让他出力的地方。
然而段非渐渐的感谢起他的陪伴来。他曾经以为段长山已经放弃了自己这个儿子,现在看起来或许并不是这样。久而久之的,他觉得现在的医院比以前的那个房子看起来更像个家。来看他的人除了段长山只有小豪和黄裕仁,如果他这个爹不在了,或许他也会感觉到有点孤独。
所以他对段长山扯了扯嘴角,做出一个不以为意的微笑来,再带开话题:
“没有,就是稍微有点累……这球踢得怎么样了?”
段长山瞥了一眼身后的电视:“刚刚下半场,一比零领先着呢。”
结果话音刚落就听到一阵欢呼,一比一打平了。
段非觉得有点好笑,跟着段长山看球。十五分钟以后这局面就变成一比二落后了,段长山把台换了。
厨艺,选秀,新闻——切了六七个台,段非看到一个再熟悉不过的身影坐在高脚凳上,和短发的女主持做谈话节目。
段长山把这台换掉又切回来,指指屏幕:“这不是……”
他的下半截话没说出来 。电视的音响还是很轻,父子两个人不出一声地看着一男一女一问一答,反而一字一句听得很清楚。
过了大概有十几分钟,电视里的女主持问了一个问题,台下的观众顿时变得骚动起来。电视上的男人犹豫了一会儿,吐出一个回答,观众顿时闹翻了天。女主持又补充了一个问句,得到回应后,台下的噪音简直拔高到了一个不可能的程度。
段非对着屏幕,对段长山说:“换台。”
……
“关心你的人都知道你还没有结婚,但是我猜,肯定有很多人都会好奇你有没有意中人。从我们的即时平台上可以看到,许多网友都在提问,想知道你现在有没有在交往的对象。对于这样的问题,骆林你会怎么回答呢?”
问到这个问题的女主持并没有自觉说自己的脸上也带上了格外兴奋的神色。骆林垂下眼睛笑了笑,似乎是觉得有些不好意思,他把手抬起来,食指的第二个指节曲起,轻轻抵在了鼻子下面。
“交往的人还……没有。”
骆林没有刻意放低声音,直接将问题回应了。但是一句句子说得并不怎么通顺,在落落大方里带着一种讨人喜欢的窘迫感。
台下的女生叫成一片。
女主持的身体又向前探了探:“这个还真是很意外!不过虽然没有交往的对象,一定还是有喜欢的人吧?你喜欢什么类型的呢?”
骆林连忙笑着摆手:“不是,你误会了……我没有喜欢的人,所以这个问题真的回答不上来……”
一个高中生模样的女孩在台下大叫一声:“所以我们还有机会!”顿时山呼海应。
女主持露出一脸不可置信的表情。骆林无奈的笑笑,头微微侧了侧,用温柔却沉稳的声音,在几乎淹没他声音的噪音中缓慢地补了一句:
“我没有喜欢过什么人。”
第十六章
四月份的时候段非的身体转好了一阵。大概他终于适应了治疗的节奏;各项指标都往乐观的方向去了。段长山总觉着段非的脸色也好了人也精神了;跟着在探病的时候乐呵呵地笑。段非自己没显露出什么太开心的情绪;虽然也会跟着笑一下;更多的时候还是一个人坐在床上,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然而快要到五月份的时候,天气忽地就又阴阴的转冷了。段非先是觉得人没精神;接着就又倒了下去。他发烧都烧习惯了;烧得最厉害的时候竟然还睁开两只眼睛盯着天花板,累得不行才闭上。段长山叫他闭上眼睡一会儿;段非却硬撑着让自己醒着。
段长山终于明白段非是怕自己睡着了就醒不来了;只能红着眼睛冲进了医生办公室。其实他也不知道说什么好——他想叫医生想想办法;但是能用的法子都上了;要做移植手术的话却没有找到全相合的配型。
“怎么就不能用我的骨髓了!那是我亲儿子!”段长山纵横商场三十年;见过了多少别人没见过的风浪,在这个节骨眼上却只能像个莽夫一般喊出来。
医生忙着安抚他,解释着配型不成功就是不成功。段长山早早就来检测过,要是能移植早就移植了。
“如果只要是父母的骨髓就能用的话,那谁都能做手术了……”
医生把话说出口了才觉得这话说的不好,见段长山的牙都咬紧了,忙改口说:“当然直系亲属间配型成功的几率总比随机的大些,兄弟姐妹还有可能全相合……但是你和病人只有两个点,做手术的风险实在是……”
“但他……还能等得起吗?”段长山这一句话出口,不知道是问句还是反问。医生见他这样也不好过,苦于并无办法。
走出医生办公室的段长山长叹一声,皱眉看着走廊窗外灰蒙蒙的一片景象。五六秒过后,他的表情忽然一动,似乎想到了些什么,面色沉沉的拿出了手机。
……
“感觉好点了?”
华灯初上,何式微靠在露台的栏杆上,背后是一片深沉的江景,问站在他身边的骆林。骆林与他之间隔了半臂的距离,正对着江面,风吹起他长长了的刘海。
骆林并不回头:“怎么说?”
“你最近看起来好像稍微想开了点。脸上表情好像也没那么憋着难受了……倒是好事。”
“……是吗。”
两个人沉默一会儿,何式微又开口:“但你没说过段非回国了。”
骆林转过头看着何式微,微微皱了皱眉,说了一句:“他回国了?”
何式微的脸上露出了意外的神色。
不得不说他对骆林的事情实在很上心,因为怕给骆林增添压力,他已经默默地和骆林拉开了距离;然而就算这样也没见着骆林的状况转好,最后综合经验和逻辑得出的结论,想来段非和骆林现在的情况脱不了干系。
只是骆林这么反问一句,看起来竟然是不知道段非在国内,只能是自己的猜测错了,连带着他的试探也露了馅。
何式微咳了一声来掩饰尴尬:“我还以为你知道这件事……”
骆林不以为意的笑了笑:“你们遇上了?”
何式微总不能说是我去调查了,只能搬出来得到的信息说:“前两天去医院碰上的……”
他努力想把谎圆好,却也不由得觉得奇怪起来,段非似乎已经在血液科住院了几十天,他是出了什么问题?
……
段非的状况愈发差了,段长山的人却在病房见得少了。然而段非来不及计较这个,或者说他根本很难意识到这一点。他的身体状态恶化到让他多数时间处于半昏沉的状态,让医生们个个都面色严峻。如果他再这样下去,连半相合手术可能也不能做了;准备手术前要摧毁免疫系统,他再这么折腾一次,大概在两周内人就会没了。
一众医生已经不敢想象段长山暴怒的样子了——幸好他最近没怎么出现,不然被那眼神瞧着,真真是如芒在背。
五月到了。那是个早上,段非睁开眼睛,往手上的传唤铃按了一下。护士来看他,段非让她帮忙联系一个名为陈兴豪的人。
小豪是飙车到的医院,他以为医生给段非正式下了病危。到了地方才看见段非的床被摇了起来,段非靠在床上坐着,膝上竟然放着他的笔记本电脑。
段非看起来很累,示意小豪将电脑打开,调出一个文件来。
然后段非对他说:“我要是状况不好了,你把这个照着读给我爸听。”
……
何式微站在骆林的拍摄现场门口。骆林的硬照刚结束,正用手把定型后的刘海拨散了,往出口走着。
何式微唤了声骆林的名字,骆林抬起头来,有些惊讶的样子:“你怎么来了。”
“接你回去。今天负责你们这边的司机病了,我来代个班。”
骆林无奈地看着他:“那你也不用亲自过来……”
何式微笑了一下,指指骆林的刘海:“中间还有一缕头发翘着。”
骆林怔了一下,然后忙伸手去压,手放下来又看看何式微。他表情里有些微的不好意思,却又好像在让何式微检查。何式微的心情大好,只觉得这样的反应才是骆林该有的——没走向不为所动和腼腆害羞的两极,而是稳稳的落在中间,回归到了平衡点。
……两个人在车上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走到路程一半的时候,何式微问骆林:
“后天有没有空一起吃个饭?”
骆林摇了摇头:“可能不行。那天要飞伦敦,中午十一点的飞机,不管是中饭和晚饭都来不及吧。”
何式微皱了皱眉头:“为了thomas pink的亚洲企划?我以为你过两天才走。”
“奕杉帮我在那边接了个地下品牌的片子,正好提早过去就能拍……他的眼光一向挺准的,大概是觉得那个品牌的潜力很大。毕竟就两三天的事情,他可能没跟你说。”
何式微的脸色顿时显得有些忧郁。他是斟酌了很久才想约骆林出来,哪想出了这着。要不是他明天安排满满推脱不了,不然他还真想全翘了。
但是不管怎么说,这个晚上他和骆林之间的气氛还是很融洽。车行至骆林公寓楼下,何式微忽然对骆林说了一句:
“我不问了。”
骆林用征询的神色看着他,不明白他的意思。
“我……不会再问你先前是怎么回事了。只要你现在好了就行了……”话说出口觉得有些难为情,何式微把头侧开些,不正对着骆林的脸,余光却还是往骆林的方向飘。
骆林的眼神微微睁大了些,大概是没预料到何式微会说出这样的话。何式微半响没听到回应,是在最后才听见一句“谢谢”。
他不由得回过头去。
看着眼前人的表情,何式微知道,他认识的那个骆林终于回来了。
……
段非超过了二十个小时没醒,进了监护室。
等段长山终于又出现在原先的病房里,段非的床上已经没人了。段长山腿上一软,差点跪在地上。在房间里候着的小豪忙过去把段长山扶着,把情况解释了,这才不至于让段长山晕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