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清玄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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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清玄散文- 第1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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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狐狸和兔子
 
 
 
   有一个禅宗的故事这样说,一位禅师与弟子外出,看到狐狸在追兔子。
   “依据古代的传说,大部分清醒的兔子可以逃掉狐狸,这一只也可以。”师父说。
   “不可能!”弟子回答,“狐狸跑得比兔子快!”
   “但兔子将可避开狐狸!”师父仍然坚持己见。
   “师父,您为什么如此肯定呢?”
   “因为,狐狸是在追它的晚餐,兔子是在逃命!”师父说。
   可叹息的是,大部分的人过日子就像狐狸追兔子,以致到了中年筋疲力竭就放弃自
 己的晚餐,纵使有些人追到了晚餐,也会觉得花那么大的代价才追到一只兔子而感到懊
 丧。修行者的态度应该不是狐狸追兔子,而是兔子逃命,只有投人全副身心,向前奔跃,
 否则一个不留神,就会丧命狐口了。
   在生命的“点”和“点”间,快如迅雷,没有一点空隙,甚至容不下思考,就有如
 兔于奔越逃命一样,我每想起这个禅的故事,就想到:兔子假如能逃过狐口,在喘息的
 时候,一定能见及生命的真意吧!
  
      
     
 
 
 
 
 
 
      
 风铃
 
 
 
   我有一个风铃,是朋友从欧洲带回来送我的,风铃由五条钢管组成,外形没有什么
 特殊,特殊的是,垂直挂在风铃下的木片,薄而宽阔,大约有两个手掌宽。
   由于那用来感知风的木片巨大,因此风铃对风非常地敏感,即使是极稀微的风,它
 也会叮叮当当地响起来。
   风铃的声音很美,很悠长,我听起来一点也不像铃声,而是音乐。
   风铃,是风的音乐,使我们在夏日听着感觉清凉,冬天听了感到温暖。
   风是没有形象、没有色彩、也没有声音的,但风铃使风有了形象,有了色彩,也有
 了声音。
   对于风,风铃是觉知、观察与感动。
   每次,我听着风铃,感知风的存在,这时就会觉得我们的生命如风一样地流过,几
 乎是难以掌握的,因此我们需要心里的风铃,来觉知生命的流动、观察生活的内容、感
 动于生命与生命的偶然相会。
   有了风铃,风虽然吹过了,还留下美妙的声音。
   有了心的风铃,生命即使走过了,也会留下动人的痕迹。
   每一次起风的时候,每一步岁月的脚步,都会那样真实地存在。
  
      
     
 
 
 
 
 
 
      
 眠床下的番薯
 
 
 
   台湾人自称“番薯仔”,那是因为番薯在农村扮演了很重要的角色。
   番薯叶子叫作过沟菜,非常甜姜,带着微微苦甘味,是一年四季不缺的。
   番薯的吃法,在乡下可以写成一本食谱,番薯饼、番薯糕、番薯糖、番薯汤、烤番
 薯、烃番薯,炸番薯,焊番薯……可以写一大串,对了,还有番薯稀饭!
   番薯收成的时节,我是印象深刻的,父亲会把番薯堆满在整个眠床底下,所以,每
 天我们都会在番薯的香气中睡去,又在番薯的味道中醒来。
   番薯的发芽是很快的,有时候会穿过木板床的缝隙伸出头来,我有时用一条铁丝把
 那些芽牵到窗外,它也就那样地蔓生起来。
   那么有生命力的番薯,有时让我感觉就是自己的化身,也是农民子弟的象征,我就
 鼓励自己:要像番薯一样充满生命力,向窗外有光的地方蔓生。
   我到现在还记得番薯开花的情景,土地一片白色的小喇叭,那样纯净、那样素朴、
 那样美,想着的时候,就好像闻到了整片土地的芳香。
  
      
     
 
 
 
 
 
 
      
 太子龙与中国强
 
 
 
   小时候最盼望的是过年,因为可以买一年一套的新衣服,到了年底,几乎每天都会
 嗅到新衣服那种棉香了。
   布鞋也是一年只买一次,穿到破了,只好赤脚去上学,期待新年赶紧到。
   我还记得那时我们买的卡其制服叫作“太子龙”,布鞋的牌子是“中国强”。
   新衣、新鞋买回来,舍不得马上穿,要抱着一起睡觉很多天,每天都很开心。
   盼呀盼的,新年终于到了。
   我把新衣服、新鞋子穿起来,感觉到自己是多么笔挺,可以出去让这世界的人看看
 了!也因为是过年,新衣的口袋里总像装满了欢乐,怎么掏出来用,也用不完。
   但是,穿新衣的时候我会想到,一个人穿新衣确实快乐得像太子,怪不得新衣叫
 “太子龙”。
   我又会想到:中国如果真像球鞋的名字那样强起来,我们就可以常常穿新鞋了!
  
      
     
 
 
 
 
 
 
      
 胃散
 
 
 
   妈妈打电话来,叫我下次回去时再买两罐大的胃散回家,因为上回我买的胃散已经
 吃完了。
   “怎么会呢?我不是才买回去没多久吗?”
   妈妈说:“因为那些囡仔都爱吃胃散,平时都吃着玩,很快就吃完了。”
   听妈妈讲起,我们小时候也喜欢吃胃散,一人吃一两匙,胃散没两天就吃完了。
   大约是三十年前,台湾乡下医药不发达,因此家家都在墙上挂一个大药包,里面就
 有绿瓶子的胃散,葫芦形状。那时大概是没东西吃的缘故,总觉得胃散的味道很好,含
 一口吞进喉咙,“心凉脾肚开”,一股凉气冲入腹内,另一股凉气则冲出鼻孔,真是过
 瘾极了。
   由于兄弟都喜欢吃胃散,爸爸无法可想,最后把药包挂在大厅的横梁上,这样除了
 老鼠之外,大概只有猫吃得到了。
   但是我不死心,有一天用梯子爬上横梁,一手挂在横梁,一手去摘药包,结果失去
 重心,当场从一丈高的屋梁上跌下来,屁股痛了,一个星期都不能坐椅子。
   药包还是挂在横梁上,再也没有人敢去拿了。
   我一直还是怀念胃散的味道,几年前在偶然的机会买到一种胃散,味道和小时候吃
 的一样,疗效也很好,就介绍给妈妈吃,没想到哥哥的孩子们也喜欢吃呢!
   我们的童年时代,物质匮乏,没有什么可贵记忆,但生活的小事中也有许多深刻的
 事物,例如胃散就是。这使我在很小很小就知道生活的一些秘方:即使在看来卑贱的事
 物中,也有一些珍贵的滋味。
   因为,这世界原本没有什么卑贱的事物,只有卑贱的心才会看见卑贱的东西。
  
      
     
 
 
 
 
 
 
      
 光阴似箭到日月如梭
 
 
 
   小学的时候不知道为什么,所有的小学生写作文、日记、周记,一开始都是“光阴
 似箭,日月如梭”。
   其实,那时候很多人没射过箭,也没有见过织布的梭子。
   到四年级,我们的导师才严格规定:不论是作文、日记、周记都不准用“光阴似箭,
 日月如梭”,要使用那些平常看得见的东西来形容。
   一时之间,光阴和日月就变得很热闹了。
   例如光阴似鱼,日月如鸟。
   例如光阴似水,日月如云。
   例如光阴似风,日月如电。
   也有说光阴似蝴蝶,翩翩飞去;日月如蜜蜂,一次只留下一些甜蜜的回忆。
   从此,创造力大开。
   一直到四十岁以后,才知道光阴和日月都是快到无法形容和譬喻的。
   偶尔想起写“光阴似箭,日月如梭”的童年岁月,自己也开心地笑了。
   光阴似箭,是火箭;日月如梭,是太空梭。
   光阴还是似箭,箭箭穿心。
   日月依然如梭,梭梭滴血。
   “日历,日历,挂在墙壁,一天撕去一页,使我心里着急。”想起小学的一课课文,
 现在没有日历可撕了,心里才真的是着急。
  
      
     
 
 
 
 
 
 
      
 挑水肥的人
 
 
 
   昔时乡间有一种专门挑水肥的人,他们每隔一星期会来家里“担肥”,也就是把粪
 坑的屎尿挑到田野去施肥,因此我们常会和他们在田间小路不期而遇。
   小孩子贪甜恶咸,喜香怨臭,很讨厌水肥的味道,我们只要看见挑水肥的人走近,
 就捏着鼻子往反方向逃走,跑很远了才敢大口呼吸。
   有的挑水肥的人喜欢捉弄孩子,远远地就说:“香的来了,要闻香的孩子紧来喔!”
 那语调好像他就要挖一块分给人闻香一样。
   有一次,我与爸爸同行,不巧遇到挑水肥的人,我不敢跑开,只好捏着鼻子把头别
 到一边去,好不容易熬到水肥的味道错身而过。
   爸爸立刻叫我立正站好——每次他有什么严重的教训总是叫我们立正站好——然后
 他严肃地问我:“为什么遇到担肥的人捏登子转头?”
   “因为真的很臭嘛!”我委屈地说。
   “他们挑肥的人难道不会臭吗?”
   我说:“大概会吧!”
   爸爸说:“他们忍着臭,帮我们把水肥倒在田里,我们应该感谢他们呀!知不知
 道?”
   我点头说:“知道。”
   爸爸忽然以一种十分感性的语调说:“这担肥的人,在家里也是人的儿子,也是他
 儿子的爸爸,我们应该尊重人、疼惜人,以后你在田里遇见他们,不可以把头转开,不
 可以捏鼻子,知道吗?”
   “可是真的很臭呀!”
   爸爸说:“你可以深呼吸、憋住气,等他们走过再呼吸呀!”
   后来,我每次遇到担肥的人,总是深呼吸、憋住气,想到他们也是人于,也是人父,
 就感觉那样的憋气使我有一种庄严之感。
   我后来肺活量大,可能与那深呼吸和憋气有关。
   现在,父亲虽然过世了,但他那一天对我说话的情景还历历在目,讲完话,我们一
 起在夕阳下的田园漫步回家,田园流动着金黄色的光到如今还照耀着我。
   这世间的每一个众生,彼是人子,亦是人父,应善待之!
  
      
     
 
 
 
 
 
 
      
 永铭于心
 
 
 
   我妈妈是典型的农家妇女,从前的农家妇女几乎是从不休息的,她们除了带养孩子,
 还要耕田种作。为了增加收入,她们要养猪种菜做副业;为了减少开支,她们夜里还要
 亲自为孩子缝制衣裳。
   记忆中,我的妈妈总是忙碌不堪,有几个画面深印在我的脑海。
   有一幕是:她叫我和大弟安静地坐在猪舍前面,她背着我最小的弟弟在洗刷猪粪的
 情景,妈妈的个子矮小,我们坐在猪舍外看进去,只有她的头高过猪圈,于是,她和小
 弟的头在那里一起一伏,就好像在大海浪里搏斗一样。
   有一幕是:农忙时节,田里工作的爸爸和叔伯午前总要吃一顿点心止饿。点心通常
 是咸粥,是昨夜的剩菜和糙米熬煮的,妈妈挑着咸粥走在仅只一尺宽的田埂,卖力地走
 向田间,她挑的两个桶子,体积比她的身体大得多,感觉好像桶子抬着她,而不是她挑
 桶子,然后会听见一声高昂的声音:“来哦!来吃咸粥哦!”几里地外都听得见。
   还有一幕是:只要家里有孩子生病,她就会到庙里烧香拜拜,我每看到她长跪在菩
 萨面前,双目紧闭,口中喃喃祈求,就觉得妈妈的脸真是美,美到不可方物,与神案上
 的菩萨一样美,不,比菩萨还要美,因为妈妈有着真实的血肉。每个人的妈妈就是菩萨,
 母心就是佛心呀!
   由于我深记着那几幕母亲的影像,使我不管遭遇多大的逆境都还能奋发向上,有感
 恩的心。
   也使我从幼年到如今,从来没有开口说过一句忤逆母亲的话。
  
      
     
 
 
 
 
 
 
      
 有情生
 
 
 
   我很喜欢英国诗人布雷克的一首短诗:
     被猎的兔每一声叫,
   就撕掉脑里的一根神经;
   云雀被伤在翅膀上,
   一个天使止住了歌唱。
   因为在短短的四句诗里,他表达了一个诗人悲天悯人的胸怀,看到被猎的兔子和受
 伤的云雀,诗人的心情化做兔子和云雀,然后为人生写下了警语。这首诗可以说暗暗冥
 合了中国佛家的思想。
   在我们眼见的四周生命里(也就是佛家所言的“六道众生”),是不是真是有情的
 呢?中国佛家所说的“仁人爱物”是部是说明着物与人一样的有情呢?
   每次我看到林中歌唱的小鸟,总为它们的快乐感动;看到天际结成人字,一路南飞
 的北雁,总为它们互助相持感动;看到喂饲着乳鸽的母鸽,总为它们的亲情感动;看到
 微雨里比翼双飞的燕子,总为它们的情爱感动。这些长着翅膀的飞禽,处处都显露了天
 真的情感,更不要说在地上体躯庞大,头脑发达的走兽了。
   甚至,在我们身边的植物,有时也表达着一种微妙的情感,或者更确切的说是机缘
 和生命力;只要我们仔细观察那些在阳光雨露中快乐展开叶子的植物,感觉高大树木的
 精神和呼吸,体会那正含苞待开的花朵,还有在原野里随风摇动的小草,都可以让人真
 心的感到动容。
   有时候,我又觉得怀疑,这些简单的植物可能并不真的有情,它的情是因为和人的
 思想联系着的;就像佛家所说的“从缘悟达”;禅宗里留下许多这样的见解,有的看到
 翠竹悟道,有的看到黄花悟道,有的看到夜里大风吹折松树悟道,有的看到牧牛吃草悟
 道,有的看到洞中大蛇吞食蛤蟆悟道,都是因无情物而观见了有情生。世尊释迪牟尼也
 因夜观明星悟道,留下“因星悟道,悟罢非星,不逐于物,不是无情”的精语。
   我们对所有无情之物表达的情感也应该做如是观。吕洞宾有两句诗:“一粒粟中藏
 世界,半升铛内煮山川”,原是把世界山川放在个人的有情观照里;就是性情所至,花
 草也为之含情脉脉的意思。正是有许多草木原是无心无情,若要能触动人的灵机则颇有
 余味。
   我们可以意不在草木,但草木正可以寄意;我们不要叹草木无情,因草木正能反映
 真性。在有情者的眼中,蓝田能日暖,良玉可以生烟;朔风可以动秋草,边马也有归心;
 蝉嗓之中林愈静,鸟鸣声里山更幽;甚至感时的花会溅泪,恨别的鸟也惊心……何况是
 见一草一木子性情之中呢?
 
 常春藤
   在我家巷口有一间小的木板房屋,居住着一个卖牛肉面的老人。那间木板屋可能是
 一座违章建筑,由于年久失修,整座木屋往南方倾斜成一个夹角,木屋处在两座大楼之
 间,益形破败老旧,仿佛随时随地都要倾颓散成一片片木板。
   任何人路过那座木屋,都不会有心情去正视一眼,除非看到老人推着面摊出来,才
 知道那里原来还有人居住。
   但是在那断板残瓦南边斜角的地方,却默默地生长着一株常春藤,那是我见过最美
 的一株,许是长久长在阴凉潮湿肥沃的土地上,常春藤简直是毫无忌惮的怒放着,它的
 叶片长到像荷叶一般大小,全株是透明翡翠的绿,那种绿就像朝霞照耀着远远群山的颜
 色。
   沿着木板壁的夹角,常春藤几乎把半面墙长满了,每一株绿色的枝条因为被夹壁压
 着,全往后仰视,好像望天空伸出了一排厚大的手掌;除了往墙上长,它还在地面四周
 延伸,盖满了整个地面,近看有点像还没有开花的荷花池了。
   我的家里虽然种植了许多观叶植物,我却独独偏爱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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