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言说得好:“坐吃山空,立吃地陷。”当初李雄家业,原不甚大。自从阵亡后,焦氏单单算计这几个小儿女,那个思想去营运。一窝子坐食,能够几时。况兼为封荫选妃二事,又用空了好些。日渐日深,看看弄得罄荆两个丫头也卖来完在肚里。那时没处出豁,只得将住房变卖。谁知苗全这厮,见家中败落,亚奴年纪正小,袭职日子尚远,料想目前没甚好处。趁焦氏卖得房价,夜间捵入卧房,偷了银两,领着老婆,逃往远方受用去了。到次早,焦氏方才觉得。这股闷气无处发泄,又迁怒到玉英姐妹,说道:“如何不醒睡,却被他偷了东西去?”又都奉承一顿皮鞭,一面教焦榕告官缉捕。过了两月,那里有个踪迹?此时买主又来催促出房。无可奈何,与焦榕商议,要把玉英出脱。焦榕道:“玉英这个模样儿,慢慢的觅个好主顾,怕道不是一大注银子。如今急切里寻人,能值得多少?不若先把小的胡乱货一个来使用。”焦氏依了焦榕,便把桃英卖与一个豪富人家为婢。姐妹分别之时,你我不忍分舍,好不惨伤。焦氏赁了一处小房,择日迁居。玉英想起祖父累世安居,一旦弃诸他人,不胜伤感。走出堂前,抬头看见梁间燕子,补缀旧垒,旁边又营一个新巢,暗叹道:“这燕儿是个禽鸟,秋去春来,倒还有归巢之日。我李玉英今日离了此地,反没个再来之期。”抚景伤心,托物喻意,乃作《别燕诗》一首。诗云:新巢泥落旧巢欹,尘半疏帘欲掩迟。
愁对呢喃终一别,画堂依旧主人非。
元来焦氏要依傍焦榕,却搬在他侧边小巷中,相去只有半箭之远,间壁乃是贵家的花园。那房屋止得两间,诸色不便。要桶水儿,直要到邻家去汲。那焦氏平日受用惯的,自去不成,少不得通在玉英、月英两个身上。姐妹此时也难顾羞耻,只得出头露面。又过了几时,桃英的身价渐渐又将摸完。一日傍晚,焦氏引着亚奴在门首闲立,见一个乞用女儿,止有十数岁,在街上求讨,声音叫得十分惨伤。有个邻家老妪对他说道:“这般时候,哪个肯舍。不时回去罢。”那叫化女儿哭道:“奶奶,你那里晓得我的苦楚。我家老的,限定每日要讨五十文钱,若少了一文,便打个臭死,夜饭也不与我吃,又要在明日补足。如今还少六七文,怎敢回去。”那老妪听说得苦恼,就舍了两文。旁边的人,见老妪舍了,一时助兴,你一文,我一文,登时到有十数文。那叫化女儿,千恩刀谢,转身去了。焦氏听了这片言语,那知反拨动了个贪念,想道:“这个小化子,一日倒讨得许多钱。我家月英那贱人,面貌又不十分标致,卖与人,也值得有限,何不教他也做这桩道路,倒是个永远利息?”
正在沉吟,恰好月英打水回来。焦氏道:“小贱人,你可见那叫街的丫头么?他年纪比你还小,每日倒趁五十文钱。你可有处寻得三文五文哩?”月英道:“他是个乞丐,千爷爷、万奶奶叫来的。孩儿怎比得他。”焦氏喝道:“你比他有甚么差。
自明日为始,也要出去寻五十文一日,若少一文,便打下你下半截来。“玉英姐妹见说要他求乞,惊得面面相觑,满眼垂泪,一齐跪下,说道:”母亲,我家世代为官,多有人认得,也要存个体面。若教出去求乞,岂不辱抹门风,被人耻笑。“
焦氏道:“见今饭也没有得吃了,还要甚么体面,怕甚么耻笑。”
月英又苦告道:“任凭母亲打死了,我决不去的。”焦氏怒道:“你这贱人,恁般不听教训。先打个样儿与你尝尝。”即去寻了一块木柴,揪过来,没头没脑乱敲。月英疼痛难忍,只得叫道:“母亲饶恕则个。待我明日去便了。”焦氏放下月英,向玉英道:“不教你去,是我的好情了,反来放屁阻挠?”拖翻在地,也吃一顿木柴。到次早,即赶逐月英出门求乞。月英无奈,忍耻依随。自此日逐沿街抄化。若足了这五十文,还没得开口:些儿欠缺,便打个半死。
光阴如箭,不觉玉英年已一十六岁。时直三月下旬,焦榕五十寿诞,焦氏引着亚奴同往祝寿。月英自向街坊抄化去了,止留玉英看家。玉英让焦氏去后,掩上门儿,走入里边,手中拈着针指,思想道:“爹爹当年生我姐妹,犹如掌上之珠,热气何曾轻呵一口。谁道遇着这个继母,受万般凌辱。兄弟被他谋死,妹子为奴为丐,一家业弄得瓦解冰消,沦落到恁样地位,真个草菅不如。尚不知去后,还是怎地结果?”又想道:“在世料无好处,不如早死为幸。趁他今日不在家,何不寻个自尽,也省了些打骂之苦?”却又想道:“我今年已十六岁了。再忍耐几时,少不得嫁个丈夫,或者有个出头日子,岂可枉送这条性命?”把那前后苦楚事,想了又哭,哭了又想。
直哭得个有气无力,没情没绪。放下针指,走至庭中,望见间壁园内,红稀绿暗,燕语莺啼,游丝斜袅,榆荚乱坠。看了这般景色,触目感怀。遂吟《送春诗》一言。诗云:柴扉寂寞锁残春,满地榆钱不疗贫。
云鬓衣裳半泥土,野花何事独撩人。
玉英吟罢,又想道:“自爹爹亡后,终日被继母磨难,将那吟咏之情,久已付之流水。自移居时,作了《别燕诗》,倏忽又经年许。时光迅速如此。”嗟叹了一回,又恐误了女工,急走入来趱赶,见卓上有个帖儿,便是焦榕请妹子吃寿酒的。
玉英在后边裁下两折,寻出笔砚,将两首诗录出,细细展玩,又叹口气道:“古来多少聪明女子,或共姐妹赓酬,或是夫妻唱和,成千秋佳话。偏我李玉英恁般命保埋没至此,岂不可惜可悲。”又伤感多时,愈觉无聊。将那纸左折右折,随手折成个方胜儿,藏于枕边,却忘收了笔砚,忙忙的趱完针指。
天色傍晚,刚是月英到家。焦氏接脚也至,见他泪痕未干,便道:“那个难为了你,又在家做妖势?”玉英不敢回答,将做下女工与他点看。月英也把钱交过,收拾些粥汤吃了。又做半夜生活,方才睡卧。
到了明日,焦氏见卓上摆着笔砚,检起那帖儿,后边已去了几折,疑惑玉英写他的不好处,同道:“你昨日写的是何事?快把来我看。”玉英道:“偶然写首诗儿,没甚别事。”焦氏嚷道:“可是写情书约汉子,坏我的帖儿?”玉英被这两句话,羞得彻耳根通红。焦氏见他脸涨红了,只道真有私情勾当,逼他拿出这纸来。又见折着方胜,一发道是真了,寻根棒子,指着玉英道:“你这贱人恁般大胆。我刚不在家,便写情书约汉子。快些实说是那个?有情几时了?”玉英哭道:“那里说起。却将无影丑事来肮脏。可不屈杀了人。”焦氏怒道:“赃证现在,还要口硬。”提起棒子,没头没脑乱打,打得玉英无处躲闪,挣脱了往门首便跑。焦氏道:“想是要去叫汉子,相帮打我么?”随后来赶。不想绊上一交,正磕在一块砖上,磕碎了头脑,鲜血满面,嚷道:“打得我好。只教你不要慌。”月英上前扶起,又要赶来,到亏亚奴紧紧扯住道:“娘,饶了姐姐罢。”那婆娘恐带跌了儿子,只得立住脚,百般辱骂。玉英闪在门旁啼哭。
那邻家每日听得焦氏凌虐这两个女儿,今日又听得打得利害,都在门首议论。恰好焦榕撞来,推门进去。那婆娘一见焦榕,便嚷道:“来得好。玉英这贱人偷了汉子,反把我打得如此模样。”焦榕看见他满面是血,信以为实,不问情由,抢过焦氏手中棒子,赶近前,将玉英揪过来便打。那邻家抱不平,齐走来说道:“一个十五六岁女子家,才打得一顿大棒,不指望你来劝解,反又去打他。就是做母舅的,也没有打甥女之理。”焦榕自觉乏趣,撇下棒子,径自去了。那邻家又说道:“也不见这等人家,无一日不打骂这两个女儿。如今一发连母舅都来助兴了。看起来,这两个女子也难存活。”又一个道:“若死了,我们就具个公呈,不怕那姓焦灼不偿命。”焦氏一句句听见,邻家发作,只得住口,喝月英推上大门,自去揩抹血污,依旧打发月英出去求乞。
玉英哭了一回,忍着疼痛,原入里边去做针指。那焦氏恨声不绝。到了晚间,吞声饮泣,想道:“人生百岁,总只一死,何苦受恁般耻辱打骂。”等至焦氏熟睡,悄悄抽身起来,扯下脚带,悬梁高挂。也是命不该绝。这到亏了晚母不去料理他身上,莫说衣衫褴褛,只这脚带不知缠过了几个年头,布缕虽连,没有筋骨。一用力,就断了。刚刚上吊,扑通的跌下地来。惊觉月英,身边不见了阿姐,情知必走这条死路,叫声:“不好了。”急跳起身,救醒转来。兀自呜呜而哭。那焦氏也不起身,反骂道:“这贱人。你把死来诈我么?且到明日与你理会。”
至次早,分付月英在家看守,教亚奴引着到焦榕家里,将昨日邻家说话,并夜来玉英上吊事说与。又道:“倘然死了,反来连累着你。不如先送到官,除了这祸根罢。”焦榕道:“要摆布他也不难。那锦衣卫堂上,昔年曾替他打干,与我极是相契。你家又是卫籍,竟送他到这个衙门,谁个敢来放屁。”
焦氏大喜,便教焦榕央人写下状词,说玉英奸淫忤逆,将那两首诗做个执证,一齐至锦衣卫衙门前。焦榕与衙门中人,都是厮熟的,先央进去道知其意。
少顷升堂,准了焦氏状词,差四个校尉前去,拘拿玉英到来。那问官听了一面之词,不论曲直,便动刑具。玉英再三折辩,那里肯听。可怜受刑不过,只得屈招,拟成剐罪,发下狱中。两个禁子扶出衙门,正遇月英妹子。元来月英见校尉拿去阿姐,吓得魂飞魄散,急忙锁上门儿,随后跟来打探。
望见禁子扶挟出来,便钻向前抱住,放声大哭,旁边转过焦氏,一把扯开道:“你这小贱人,家里也不顾了,来此做甚。”
月英见了焦氏,犹如老鼠见猫,胆丧心惊,不敢不跟着他走。
到家又打勾半死,恨道:“你下次若又私地去看了这贱人,查访着实,奸歹也送你到这所在去。”月英口虽答应,终是同胞情分,割舍不下。过了两三日,多求乞得几十文钱,悄地踅到监门口,来探望不题。
再说玉英下到狱中,那禁子头见他生得标致,怀个不良之念,假慈悲,照顾他,住在一个好房头,又将些饮食调养。
玉英认做好人,感激不荆叮嘱他:“有个妹子月英,定然来看,千万放他进来,相见一面。”那禁子紧紧记在心上。至第四日午后,月英到监门口道出姓名,那禁子流水开门引见玉英。两下悲号,自不必说。渐至天晚,只得分别。自此月英不时进监看觑。不在话下。
且说那禁子贪爱玉英容貌,眠思梦想,要去奸他。一来耳目众多,无处下手;二则恐玉英不从,喊叫起来,坏了好事。提空就走去说长问短,把几句风话撩拨。玉英是聪明女子,见话儿说得蹊跷,已明白是个不良之人,留心提防,便不十分招架。一日,正在槛上闷坐,忽见那禁子轻手轻脚走来,低声哑气,笑嘻嘻的说道:“小娘子可晓得我一向照顾你的意思么?”玉英知其来意,即立起身道:“奴家不晓得是甚意思。”那禁子又笑道:“小娘子是个伶俐人,难道不晓得?”
便向前搂抱。玉英着了急,乱喊“杀人。”那禁子见不是话头,急忙转身,口内说道:“你不从我么?今晚就与你个辣手。”玉英听了这话,捶胸跌脚的号哭,惊得监中人俱来观看。玉英将那禁子调戏情由,告诉众人。内中有几个抱不平的,叫过那禁子说道:“你强奸犯妇,也有老大的罪名。今后依旧照顾他,万事干休;倘有些儿差错,我众人连名出首,但凭你去计较。”那禁子情亏理虚,满口应承,陪告不是:“下次再不敢去惹他。”正是:羊肉馒头没得吃,空教惹得一身羏。
玉英在狱不见又经两月有余,已是六月初旬。元来每岁夏间,在朝廷例有宽恤之典,差太监审录各衙门未经发落之事。凡事枉人冤,许诸人陈奏。比及六月初旬,玉英闻得这个消息,想起一家骨肉,俱被焦氏陷害,此番若不伸冤,再无昭雪之日矣。遂草起辨冤奏章,将合家受冤始末,细细详述。教月英赍奏,其略云:臣闻先正有云:五刑不孝为先,四德以无义为耻。故窦氏投崖,云华坠井。是皆毕命于纲常,流芳于后世也。臣父锦衣卫千户李雄,先娶臣母,生臣姐妹三人,及弟李承祖。不幸丧母之日,臣等俱在孩提。父每见怜,仍娶继母焦氏抚养。臣父于正德十四年七月十四日征陕西反贼阵亡。天祸臣家,流移日甚。臣年十六,未获结缡。姐妹伶仃,孑无依荷。标梅已过,红叶无凭。尝有《送春诗》一绝云云,又有《别燕诗》一绝云云。是皆有感而言,情非得已。奈母氏不察臣衷,疑为外遇,逼舅焦榕,拿送锦衣卫,诬臣奸淫不孝等情。问官昧臣事理,坐臣极刑。臣女流难辨,俯首听从。盖不敢逆继母之情,以重不孝之罪也。迩蒙圣恩热审,凡事枉人冤,许诸人陈奏。钦此钦遵。故不得不生乐生之心,以冀超脱。臣父本武人,颇知典籍。臣虽妾妇,幸领遗教。臣继母年二十,有弟亚奴,生方周岁。母图亲儿荫袭,故当父方死之时,计令臣弟李承祖十岁孩儿,亲往战场,寻父遗骨,陷之死地,以图己私。
幸赖天佑父灵,抱骨以归。前计不成,仍将臣弟毒药身死,支解弃埋。又将臣妹李桃英卖为人婢,李月英屏去衣食,沿街抄化。今将臣诬陷前情。臣设有不才,四邻何不纠举?又不曾经获某人,只凭数句之诗,寻风捉影,以陷臣罪。臣之死,固当矣。十岁之弟,有何罪乎?数岁之妹,有何辜乎?臣母之过,臣不敢言。《凯风》有诗,臣当自责。臣死不足惜,恐天下后世之为继母者,得以肆其奸妒而无忌也。伏望陛下俯察臣心,将臣所奏付诸有司。先将臣速斩,以快母氏之心。次将臣诗委勘,有无事情。
推详臣母之心,尽在不言之表。则臣之生平获雪,而臣父之灵亦有感于地下矣。
这一篇章疏奏上,天子重瞳亲照,怜其冤抑,倒下圣旨,着三法司严加鞠审。三法司官不敢怠慢,会同拘到一干人犯,连桃英也唤至当堂,逐一细问。焦氏、焦榕初时抵赖,动起刑法,方才吐露真情,与玉英所奏无异。勘得焦氏叛夫杀子,逆理乱伦,与无故杀子孙轻律不同,宜加重刑,以为继母之戒。焦榕通同谋命,亦应抵偿。玉英、月英、亚奴发落宁家。
又令变卖焦榕家产,赎回桃英。覆本奏闻,请旨。圣天子怒其凶恶,连亚奴俱敕即日处斩。玉英又上疏恳言:“亚奴尚在襁褓,无所知识。且系李氏一线不绝之嗣,乞赐矜宥。”天子准其所奏,诏下刑部,止将焦榕、焦氏二人绑付法场,即日双双受刑。亚奴终身不许袭职。另择嫡枝次房承荫,以继李雄之嗣。玉英、月英、桃英俱择士人配嫁。至今《列女传》中载有李玉英辨冤奏本,又为赞云:李氏玉英,父死家倾。《送春》《别燕》,母疑外情。置之重狱,险罗非刑。陈情一疏,冤滞始明。
后人又有诗叹云:
昧心晚母曲如钩,只为亲儿起毒谋。
假饶血化西江水,难洗黄泉一段羞。
第二十八卷 吴衙内邻舟赴约
贪花费尽采花心,身损精神德损阴。
劝汝遇花休浪采,佛门第一戒邪淫。
话说南宋时,江州有一秀才,姓潘名遇,父亲潘朗,曾做长沙太守,高致在家。潘遇已中过省元,别了父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