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刻田可慈有点忐忑地应要求走进冷气有点太强的总编办公室,硬着头皮面对人人闻名丧胆的杨总编。
“可慈啊,这篇美国国家公园的文章,是你帮忙润稿的?”杨小姐已经年近四十,却还总是穿得很辣,妆化得很浓,讲话上气不接下气的,有时还发嗲。
“是,是我润的。”田可慈看着杨小姐那涂上浓浓睫毛膏的睫毛搧了搧,眼里精光闪烁,她马上心虚,开始为自己辩解:“那篇稿子,原来交上来的时候,不但中英夹杂,文法还很奇怪,错字也不少。我如果不大幅修改的话,根本不能用。这是系列文章,前一期是小华负责的,这次因为她忙信息展的文章……”
“你不用紧张,我不是要骂你。”杨秀琳婀娜多姿地站起来,涂着鲜红指甲油的玉指闲闲翻着那本封面素雅大方的杂志。“这次社长很高兴。你做得很好,我是要夸奖你呀。”
一向俐落的田可慈,此刻有点傻住。
不过就是润个稿而已,那篇文章也只有三页,本期断然不可能因为这样多卖个几千本,怎么会扯到“社长很高兴”、“做得很好”上面去?
田可慈肤光胜雪的清秀瓜子脸上,都是茫然的神色,杨秀琳看着她,又掩嘴笑了。
“你怎么好象吓到了?社长的稿子很难要到,他肯写就不错了,也是因为他自己知道中文不够好,所以不爱写。这次他看了以后满高兴的,还特别交代我要跟负责的编辑致意一下,也就是你喽。可慈,做得不错,要继续努力喔!”
解释了半天等于没解释,田可慈听完更是一头雾水,黑白分明的凤眼眨啊眨的,出现少有的迷糊貌。
“那篇……稿子,是社长写的?”田可慈怀疑地问,试图让自己搞清楚状况。
杨秀琳很轻快地点点头。
“那篇中英夹杂、文法不通顺、错字很多的文章,是本社社长亲自写的?”田可慈耳朵没有问题,但她还是再问了一次,确定自己没有弄错。
“对啊,连用的照片都是他自己以前拍的。有职业水准吧?”杨秀琳眼中透露出有趣的光芒,她按兵不动,等着这个年轻部属的反应。
田可慈,看似古典细致的美女,脾气却很霹雳。杨秀琳一直很欣赏她的直率与明快,对她工作的成绩也很满意。不过现在,杨秀琳按捺自己快要忍不住的笑意,娇慵地倚在办公桌旁,双手抱胸,等着……
啪!田可慈好象有根神经突然绷断。
之前,她修那篇文章草稿可是修得满肚子火!咬牙切齿之际,还怀疑这作者是不是广告金主,否则写成那样,虽然点子不错、照片也美,但那可怕的中文程度……
“我真的不得不问第三次,那篇文章真的是社长写的?”田可慈再也控制不住了,润红的唇间连珠炮似的冒出一连串骂词,娇脆声调也愈来愈高,愈讲愈激动:
“一本普受好评的杂志,每期邀约不同文学名家或政治大老写专栏、接受访问,认真介绍新知给读者的杂志,掌舵人——竟然是连基本中文书写都有问题的人物!这简直是天大的笑话!我不要求社长的文采要多么过人,可是像那样的程度未免太夸张!总编,我不懂你为什么能在这样的地方、这种人手下工作!我们的……”
眼看田可慈骂得慷慨激昂,雪白脸蛋都胀红了,玉手还激动地挥舞着,杨秀琳只是抿嘴微笑。
她本来想开口制止的,不过一抬眼,便望见田可慈身后,自己办公室门口,那刚好路过、临时起意要打个招呼,此刻悄悄走进来的高大身影。
对方摆手示意,要她别出声。杨秀琳随即又打消阻止田可慈的念头,任由田可慈继续抓狂。
“……名声!我们的名声!底下这些编辑,辛辛苦苦做出来的成绩!居然是让一个连‘的'’得'‘地'都分不清楚的人,让这种人……”田可慈骂得都快岔气了,差点噎住。她实在对那篇稿子“印象深刻”!
“让这种人怎么样?”一个带着打趣意味的男性嗓音鼓励似的问。
田可慈一时气愤,没有发现不对,只是怒气冲冲地接下去:“让这种人的稿子登在上面!只因为他是社长!搞特权!这太可笑了!”
等她骂得暂告一段落,那个饶富兴味的嗓音又好整以暇提问:“你怎么知道是特权?他说不定也不想写,只不过杨总编很坚持要他写?”
“不可能!杨总编的眼光……”讲到这里,田可慈才猛然发现,笑吟吟站在眼前的杨总编,已经……很久没有开口了。描绘优美的红唇抿成弧线,还微微颤抖,用力隐忍着即将爆发的大笑……
好,不是杨总编。
那,从刚刚开始跟她对话的,是谁?
田可慈绝不是笨蛋,她立刻领悟到,自己闯祸了。
当场她的背脊僵直,浑身像是迎头被泼了一整桶冰水!
“杨总编的眼光如何?”身后那个爽朗好听的男声闲闲问:“你该不会是骂完了老板社长,开始准备要骂你自己的上司杨总编了吧?”
不能慌,不能乱,冷静,深呼吸……
不会的,绝对不会这么倒霉……
“社长,你请进啊。”杨秀琳这才离开桌前,扭着腰走过已经僵得像个石像一样的田可慈身边,还似笑非笑地瞟她一眼。
“不用了,我看我站在这里听就好,我怕走过去,愤怒的田小姐会拿桌上的拆信刀丢我。”身后那人说着,还哈哈大笑起来,杨秀琳也跟着掩嘴轻笑。
他们两人笑得开心,田可慈只是目光游移,开始打量办公室里的窗户,盘算着从这里跳窗出去——九楼,高度应该够让她自己摔死……
“田小姐,很高兴认识你。”那人笑着说,来到始终不肯转身的田可慈面前。爽朗地伸手与她交握,大掌温厚有力,笑容也很可亲。他谦逊而诚恳地说:“你说得对,我的中文程度确实不好,不足以领导这么多人才,所以我一直重用杨总编,也非常相信她的眼光。这次她特别向我推荐你,我百分之百赞成她的意见。不知道田小姐是不是能继续帮我的忙呢?”
田可慈一双美眸只是闪避,视线只敢落在他宽厚胸膛中央、衬衫的第二颗扣子上。身材真不错,高大又结实,把这套低调却散发含蓄质感的西装穿得很好看……
等一下,这是在称赞什么?她猛然回神。刚刚他……说了什么?什么帮忙的?
“你别害怕,社长只是在问,以后他的稿子能不能都由你来处理?”杨秀琳含笑解释:“社长接下来要帮我们写一系列的企业文化稿子,可慈,就交给你喽。”
“等一下!”田可慈至此终于完全恢复正常,她顾不得面前男人了,扭头就对笑得很亲切、却很有深意的杨总编抗议:“我再来有三个专栏要顾,还有一篇特稿,怎么可能……帮忙修那种文法错字一堆的东西!”
“田小姐,既然这样的话,那我可以把资料给你,由你帮我写好了!”年轻社长也不多说,他很干脆地做了决定:“我想这样也省事很多,挂名就用编辑部吧,我不在乎!”
“你不在乎,可是我在乎——”
话还没说完,田可慈就被杨秀琳打断了。她伸手握住田可慈,尖尖的指甲刺进手腕,田可慈倒抽一口冷气。
杨秀琳先不管她,微笑着对社长说:“社长,我来处理就好,稿子的事情,编辑部再跟您联络,这样可以吗?”
社长应允了,他与两位女士打过招呼,随即潇洒地告辞出去。
那高大身影消失在门外,杨秀琳才放开田可慈,婀娜地走回自己的高背皮椅坐下。然后,笑容一敛,精明的神情回到她浓艳的脸上。
“你也不是第一天上班了,在编辑部,大家都是同事,互相忍让一点,这是理所当然,我也从来没有打算拿上司架子压你。”杨秀琳声调缓慢而严厉,清清楚楚说着:“不过,社长是一社之长,就算他年轻,就算他写的东西有缺点,也还是你的老板。你一个当部属的,发飙也有个程度!”
被这样不轻不重地训诫了几句,田可慈连耳根子都红了。她暗暗咬牙,微低着头,什么都没有回答。
虽然还是怒火中烧,不过她也很清楚,自己确实是腧越了限度。所以只是静听杨总编的教诲,不再顶撞。
“我不是要骂你,只是,你的脾气,有些时候也得收敛收敛,再怎么说这是一个工作的地方,还是有些伦理要遵从的。”杨秀琳的语气缓和了些。她是个软硬兼施的人,否则,这响亮名号怎么闯出来的?“好了,别说那些,你以后就专门负责社长的稿子吧!他写的东西,只要摸清楚思路脉络,其实都是很严谨完整的。但是他的中文真的不太好,你尽量用英文跟他沟通,就没问题了。”
“为什么会烂成这样……”田可慈倔强的想要多说几句,却在杨秀琳微微责备的眼光中,勉强吞了下去。她硬生生打住,话在喉头滚了几滚,终于又开口:“社长的中文到底有什么问题?”
“没什么问题,只不过程度差而已。”杨秀琳自己倒讲得挺顺口,她闲闲说:“咱们社长牛世平呢,从小念美国学校,十岁就送到美国去了,一直到两年前才回来台湾。这样的人,你说,中文会好到哪儿去?”
“那根本就是个洋……”鬼子二字还没出口,又被瞪得吞了回去,田可慈用力咽下后面本来要脱口而出的一连串批评诋毁。
“办公室守则第一条,不要随便批评老板。”杨秀琳笑笑。“而且你口中的洋鬼子,可是很多都会名媛心目中的白马王子呢。”
“总编,我没有说那句话,那是你说的。”田可慈忍不住提醒。
“哪句话?”娇媚的眼睛闪烁捉弄的光芒。
“说社长是洋鬼子啊。”果然上钩了。
话一出口,杨秀琳噗哧一声笑出来。田可慈则是立刻醒悟,懊恼地咬住下唇。
笑完,杨秀琳才正色告诫:“可慈,你真是年轻气盛,自己要多注意一点!工作成绩好是一回事,人际关系也要好好打点,听见没有?”
田可慈再也不敢多说,她只是不太甘愿地点了点头。
然后,田可慈的好日子,就此正式结束。
田可慈开始接到一大堆的工作,都与老板大人有关。
除了原先提过要让她参与的企业文化侧写专题以外,牛大社长变本加厉,还请她帮忙润饰新闻稿,甚至什么杂七杂八的文件都要她帮忙看一看。反正,只要跟中文有关的部份,都往田可慈这里传。办公室的传真机简直变成田可慈专用,三不五时就有热腾腾的文件资料传来给她。
除了自己本来的工作以外,还要额外腾出时间帮牛世平打点,加上她私事也忙,于是每天睡眠时间愈来愈少,她的脾气也愈来愈坏!
“这是什么!”她昨夜赶稿到凌晨,只睡了四个多小时,就得起床准备上班。到办公室一看,自己桌上又出现了好几份传真,她随手一翻,马上发脾气:“为什么这些鬼东西又都推给我……电视专访的题目?这关我什么事!”
爆竹般的抱怨结束,办公室又落回一片沉静,根本没人响应她。
因为,办公室里,除了田可慈以外,一个人都没有。
她为了这些“鬼东西”,每天提早一小时进办公室,其它人当然都还没出现!愈想愈气,纤白的素手火爆地把文件扫到一旁,找到电话就打。
“喂?”那边传来爽朗的嗓音,精神奕奕。
“我问你,XX电视台‘钱线'节目访问你的问题大纲,为什么要传给我?”毫不客气,也没有招呼,田可慈劈头就问。
“早啊。”对方不以为意,笑着响应:“那些问题我有一半看不懂,请你帮忙看看,顺便拟个回答嘛。回答的方向,我也已经传给你,麻烦你了。”
“你……”田可慈差点喷火,她深呼吸好几次,压下怒气,心里不断默念杨总编交代她的话,还有那美丽的承诺……
放心吧,社长这么倚重你,年终奖金不会亏待你的。社长一向很大方。
杨总编不只一次地巧笑倩兮地保证着。
年终奖金……年终奖金……
最近很需要用钱……一切都要忍耐……
“好吧,我下午会传真回去。”田可慈心理建设完毕,冷冷地说。
“我傍晚会过去,到时再拿,看不懂的地方我还可以当面问你。”对方还是那样愉悦的语气。“对了,你昨天传给我的那篇稿子,我有几个地方要问你。晚上请你吃饭怎么样?”
“不用了,牛大社长。”田可慈的语气已经冰冷,她用肩膀夹着话筒,双手忙碌地整理着桌上堆积如山的工作,柳眉已经开始紧蹙。“我有事,下午四点就得早退。不过在离开办公室之前会把稿子传过去。有问题你可以问杨总编。就是这样。再见。”
她俐落地挂了电话,先锁眉深思了片刻,把今天该做的事情都在行事历上列表写清楚,然后,毫无意外地,开始第两千次的咒骂——
时间不够用!事情太多!社长是个不识字的笨蛋!大笨牛!
骂完埋首开始工作,同事、杨总编等陆续进来的时候,也只是随便招呼两声,连头都没抬。中午过后大家纷纷出去吃饭,她依然表情严肃地盯着计算机屏幕,对同事的邀约都恍若未闻。
“不吃饭呀?”香喷喷的杨总编摇曳生姿走过来,她斜倚在办公桌旁,顺手拿起几份稿件,翻了翻。“别这么拼命,传出去让人家以为我虐待手下,这我可担当不起。”
“总编,你早已声名远播,不差我这一笔。”田可慈玉指纤纤,飞快在键盘上打着字,语气平平地说。
“好吧,那你继续努力,我出去采访了。”杨秀琳说着,眼睛一玻В鲅畚布柑跫覆豢杉南肝疲旖且猜锲稹
如果此刻田可慈抬头看看上司,就会被她狡诈的微笑吓到,不过很幸运地,田可慈在四点离开办公室之前大概都不准备抬头,所以……没事。
“总编慢走。”
“我会慢慢走。”杨秀琳诡异地微笑说着:“你专心写那篇稿子是很好啦,不过,两点了,你不是该打电话给‘工头'和’李编辑'了吗?”
田可慈大吃一惊,一连打错好几个字。
“总编,你……你……”凤眼瞪大,一向伶牙俐齿的田可慈也结巴了。
“我怎么知道?你自己写在行事历上面啊,还用萤光笔画了两道,这么重要的事情。”杨秀琳涂着暗红指甲油的纤指往她案头行事历一指:“电话还就写在上面呢,快打吧。”
“我……”田可慈雪白的脸蛋开始涌起淡淡红晕,她虽然从来没拖延过工作进度,但在上班时间处理私人事务,还被顶头上司提醒,这种感觉……还真是满尴尬的。
可是……要不是最近多出这么多额外的工作,她也不必这样,一天当两天用!
一切,都是牛世平的错!
“你家里重新装潢啊?”杨秀琳不以为意地微笑闲问:“最近老听到你跟装潢工人通电话。”
“总编,我没有……我是说,工作我有好好做,私下联络的事情……”
“你不要紧张嘛!我又没有骂你。”杨秀琳媚媚瞪她一眼。“讲得好象我多可怕似的,你该做的稿子都有按时做完,我当然不会管你其它事情嘛。难道我们同事一场,连多聊几句都不行吗?”
行,怎么不行,但是铁面无情带刺野玫瑰难道是随便跟人闲聊的吗?田可慈只觉得背脊不断发凉,她乖乖回答:“是……家里最近……嗯,筹备的茶艺馆准备要开幕,事情比较多一点,所以……”
“哦?”杨秀琳挑了挑柳眉,很有兴趣地问:“你家里要开茶艺馆?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