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上。
一名披着灰斗篷的年轻男子在走廊上急行,靠近二人时突然停步。他盯着伊芮安,简短招呼后,继续前行。她回头看他,他也正往回望。
一球迷蒙绿火与眼睛同高,急速飘过走廊,显然在追逐那年轻人。守门师傅对它挥手,它避开他,伊芮安手忙脚乱,急转弯身,但球体掠过时,发丝间还是感到冰凉一麻。守门师傅转头看看,笑容更明显。虽然他一字未说,但她觉得他注意她、关心她。她起身跟随。
他停在一道橡木门前,没敲门,反而举起轻巧的灰色巫杖,用顶端在门上画出一个小记号或符文。门随着后方一声响亮开启:「请进!」
「伊芮安,请在这里稍候。」守门师傅说道,走进房间,身后的门也没有关。她可以看到书柜、书本、堆着更多书及墨水瓶与写满字纸的书桌,两、三个男孩坐在桌前,还有一名灰发矮壮男子,正与守门师傅谈话。她看到那男子表情转变,看到他眼光转而短暂、讶异地凝视她,看到他低声、热切地质问守门师傅。
两人一同走向她。「这位是柔克的变换师傅,这位是威岛的伊芮安。」守门师傅说道。
变换师傅坦然盯视她。他不比她高。他盯着守门师傅,又转向她。
「原谅我必须在妳面前谈论妳,小姐,但我必须如此。守门师傅,你知道我从未质疑你的判断,但律条说得很明白。我必须请问,是什么让你动摇,才违背律条让她进来。」
「她要求进门。」
「可是……」变换师傅停语。
「上次女性要求入学院是什么时候?」
「她们知道律条不许。」
「伊芮安,妳知道这件事吗?」守门师傅问她,她答道:「知道,先生。」
「所以妳为什么还来?」变换师傅问道,他表情严厉,却不隐瞒好奇。
「象牙师傅说,我可以装成男人过关。但我觉得我应该说出我是谁。先生,我会跟别人一样禁欲的。」
两道长弧在守门师傅脸上显露,围着他缓缓展现的微笑。变换师傅表情依然严厉,但他眼一眨,思索片刻后说:「我相信……的确……诚实绝对是上策。妳刚说是哪位师傅?」
「象牙。」守门师傅说:「黑弗诺大港的一个小伙子,我三年前让他进门,去年让他出去,你可能还记得。」
「象牙!跟手师傅修习的家伙!他在这里吗?」变换师傅愤怒质问伊芮安。她站直,什么都没说。
「不在学院里。」守门师傅微笑说道。
「他愚弄妳,小姐,他想让我们出丑,就让妳也出丑。」
「我利用他带我来这里,告诉我要跟守门师傅说什么。」伊芮安说:「我不是来这里让谁出丑,而是来学习我需要知道的事物。」
「我常在想,我为何让那孩子进门,」守门师傅说:「现在我开始了解了。」
听到此话,变换师傅望向他,沉思后冷静道:「守门师傅,你想到什么?」
「我想,威岛的伊芮安来到此处,不只是寻求她需要知道的事物,也是我们需要知道的事物。」守门师傅语气同样冷静,微笑已不复存。「我想这可能是我们九人该讨论的事。」
变换师傅聆听,显露全然惊异,但没问守门师傅,仅道:「但不是学生该讨论的。」
守门师傅点头表示同意。
「她可以在镇上下榻。」变换师傅略松了一口气说道。
「然后我们在她背后议论纷纷?」
「你不会把她带入谘议室吧?」变换师傅一脸不可置信。
「大法师就把亚刃那男孩带去了。」
「可是……亚刃是黎白南王……」
「那伊芮安又是谁?」
变换师傅沉默而立,带着敬意,静声说道:「吾友,你想要做什么、学什么?她是什么,让你这样为她要求?」
「我们是何许人,」守门师傅说:「不知她是什么,便拒绝她?」
「一名女子。」召唤师傅说道。
伊芮安在守门师傅的房间里等了几个时辰。那房间低矮、明亮、空旷,一扇小窗旁有个靠窗座位,窗户面对宏轩馆的菜园——美观、细心照料的菜圃,成排蔬菜、植物、草药苗床,更远处还有莓子藤架与果树。她看到一名魁武黝黑的男子与两个男孩出来,为其中一块菜圃除草。看着他们细心工作,让她放松心情。她但愿自己能帮忙。等待与奇特格外难捱。守门师傅曾进来一次,带一杯水、一盘冷肉、面包与青葱给她。她应他的要求进食,但咀嚼与吞咽都是苦差事。园丁离去,窗外可看的只有成长中的高丽菜与跳跃的燕子、偶尔在高空中出现的老鹰,还有菜园彼方,在高大树顶间轻摇的风。
守门师傅回来,说:「来吧,伊芮安,见见柔克师傅。」她的心脏开始以马车奔驰之速狂跳。她跟随他走过迷宫般走廊,来到深色墙壁的房间,内有一排尖顶高窗。一群男子站在那里。她进入时,每人都转头望她。
「各位大人,威岛的伊芮安带到。」守门师傅说。众皆沉默。他示意她更进入室内。「妳见过变换师傅。」他对她说。他引介其他人,但她记不住他们的名字与专职,只记得药草师傅是她误以为园丁的人,而其中最年轻的人身材高大,严峻美丽的脸似乎以黑石雕塑而成,那是召唤师傅。守门师傅语毕,召唤师傅首先发话:「一名女子。」
守门师傅点了一下头,温和如昔。
「这就是你召集九人的目的?仅此无他?」
「仅此无他。」守门师傅说道。
「曾见群龙在内极海上飞腾;柔克没有大法师;群屿没有真正加冕的国王。有正事要办。」召唤师傅说道,声音冷硬如石,「我们何时才要办正事?」
守门师傅并未开口,室内一片沉默不安。终于,一名眼神明亮的瘦小男子,穿着红色束腰外衣,上披灰色巫师斗篷,说道:「守门师傅,你是将这名女子以学生之名带入宏轩馆吗?」
「如果是,也全赖各位的赞同或反对。」他说道。
「你是吗?」穿着红色束腰外衣的男子微微笑道。
「手师傅,」守门师傅说:「她请求以学生之名进来,我看不出有理由拒绝。」
「理由比比皆是。」召唤师傅说道。
一名嗓音浑厚嘹亮的男子发言:「加以主宰的不是我们的判断力,而是我们矢言遵守的柔克律条。」
「我不相信守门师傅会轻易犯律。」一人说道。虽然他身形高大,白发、削瘦、脸部凹凸不平,但他说话前,伊芮安未曾注意到他。他与旁人不同,说话时就看着她。
「我是坷瑞卡墨瑞坷,」他对她说道,「此处的名字师傅,因此我可随意使用真名,包括我自己的。伊芮安,谁赐予妳真名伊芮安?」
「大人,是我村里的女巫玫瑰。」她答,声音虽然尖锐粗糙,但挺直而立。
「她误赐了真名吗?」守门师傅询问名字师傅。
坷瑞卡墨瑞坷摇摇头:「没有。但是……」
一直面对无火壁炉、背对众人站立的召唤师傅转身:「女巫互赐的真名在此与我们无关。守门师傅,如果你对这名女子有兴趣,你应该在这些墙外,在你发誓守护的门外进行。她在此永无立足之地。她只能在我们之间带来混乱、纷争,与更深层的弱点。我言尽于此,也不愿在她面前多说。面对刻意的错误,沉默是唯一答案。」
「沉默是不够的,大人。」之前未发话的一人说道。在伊芮安眼中,他长得十分奇特,浅红色皮肤、浅色长发,冰色细眼。他的言谈也十分奇特、僵硬,似乎有点扭曲。「沉默是万物的答案,也是空泛的答案。」
召唤师傅抬起高贵黝黑的脸庞,眼光越过房间看着那苍白男子,但未开口。他不带只字片语,再度转身,离开房间。他缓缓经过伊芮安时,她向后瑟缩。仿佛一座敞开坟墓,冬天的坟墓,又冷、又湿、又暗。她的气息卡在咽喉。她轻轻喘息吸取空气。她恢复时,看到变换师傅与苍白男子正专注看她。
声如洪钟的男子也望向她,以平实善良的严格口吻对她说:「就我所见,带妳来的男子心有恶念,但妳没有。然而,伊芮安,妳身在此处,会危害我们及妳自己。物无适所必招毁。乐音无论唱得多美妙,都会摧毁它不所属的乐曲。女子教导女子。女巫向别的女巫或术士习艺,而不向巫师学习。我们此处教导的语言不适于女子之口。这位少年反抗这些律条,称之为不公、武断,然而这是真律条,不是基于想望,而是基于现实。公及不公、愚人及智者,都必须遵从,否则必浪费生命,不得善终。」
变换师傅与一旁站立的锐脸细瘦老人点头同意。手师傅说道:「伊芮安,我很抱歉。象牙以前是我的学生。若我教导不周,那驱离他更是错误。我以为他无足轻重,毫无害处,但他对妳撒谎,欺瞒妳。妳切莫感到羞愧。错在他、在我。」
「我不羞愧。」伊芮安说道。她看着所有人,觉得应该感谢他们以礼相待,但她说不出话来。她僵硬地对众人点头,转身,大步踏出房间。
她来到一处叉口,不知该往何处,守门师傅赶上了她。「这边。」他说道,不觉走在她身旁,一会儿后,「这边。」不消须臾,便来到一扇门前。这扇门并非以兽角及象牙雕成,而是未雕刻的橡木,乌黑巨硕,上有年久磨损的铁闩。「这是园门,」守门师傅说,卸下门闩,「过去人称弥卓之门。我守护两道门。」他开门。明亮天光照眩伊芮安双眼,她一会儿才看清,发现一条小径自门边延伸,直穿花园以及更远处田野。田野彼方是高耸树木,柔克圆丘在右方隆起。站在门外小径上,仿佛正等待两人的,是那名细眼淡发男子。
「形意师傅。」守门师傅说,毫无惊讶之色。
「你送这位小姐去?」形意师傅以奇特语言说道。
「无名之处。」守门师傅说,「我放她出去,一如放她进来,全凭她心意。」
「妳愿意跟我来吗?」形意师傅对伊芮安说。
她看看他,再看看守门师傅,未说一字。
「我不住在这馆里,不住在任何馆里。」形意师傅说道,「我住在那里。大林……啊……」他说,突然转身。高大的白发男子,名字师傅坷瑞卡墨瑞坷,正站在小径上。形意师傅说了「啊」,他才站在该处。伊芮安迷惘茫然,轮流望向两人。
「这只是我的传像、派差。」老人对她说道,「我也不住在这里,在好几哩外。」他指北方,「妳在此与形意师傅完成修习后,可以到我那里。我想多了解妳的真名。」他对另两名法师点头,瞬时不见。一只大黄蜂在他方才所在处隆隆嗡鸣。
伊芮安垂首看着地面。良久,她清清喉咙,仍未抬头,说道:「我在此会为害,是真的吗?」
「我不知道。」守门师傅说道。
「林中无害。」形意师傅说:「来吧。有旧屋子,茅屋。又旧、又脏。妳不介意吧,嗯?住一会儿。妳就知道。」语毕,他往穿过萝卜及矮菜豆的小径走去。她看看守门师傅,他微微一笑。她跟随浅发男子而去。
两人走了约半哩路。圆顶的圆丘在他们右方,在西方阳光下隆起。身后,学院在较低的山丘上铺陈,望之灰暗,屋瓦片片。树荫在面前戛云而立。她认出橡木、柳树、栗树与梣树,还有高大的冬青树。林荫间沉密、日光交错的暗处,流出一条小溪,两旁碧草如茵,还有许多土褐色的践踏遗迹,是牛羊前来饮水跨越后留下的。两人走过牧地,五、六十只绵羊在鲜绿短草坪上大快朵颐。穿过篱笆后,两人站在小溪边。「那屋子。」法师说,指向一片长满苔藓的低矮屋顶,半隐于树丛的午后斜影。「今晚留下,好吗?」
他请她留下,而非叫她留下。她只能点头。
「我去拿食物。」他说,大踏步加快脚步,片刻便消失在树底光影中,只是不若名字师傅迅速。伊芮安看着他的身影,确定他已离开,才穿过长草杂叶,来到小屋前。
小屋看来非常老旧,重建多次,但也已久未修建。从它宁静、寂寞的氛围看来,此地亦久乏人居。然而,有种愉悦气息,仿佛过往住客都得以安眠。至于颓圮的墙壁、老鼠、灰尘、蜘蛛网,及稀少家具,对伊芮安都相当有家的味道。她找到一把光秃扫帚,扫出老鼠屎,将毯子摊开在木板床上,在柜门歪斜的橱柜找到龟裂水壶,盛满水,水源是离门边十步远的那条澄澈宁静溪流。她在一阵恍惚中完成工作,随后坐在草地上,背倚承载阳光温暖的屋墙,沉沉入睡。
她苏醒时,形意师傅坐在附近,一只篮子放在两人间的草地上。
「饿吗?吃。」他说。
「我待会吃,先生,谢谢。」伊芮安说道。
「我现在饿了。」法师说。他从篮中拿出一颗水煮蛋,敲裂,拨壳,吃下。
「大家称这里为河獭之屋。很古老,跟宏轩馆一样古老。这里什么都古老。我们也古老……这些师傅。」
「你不太老。」伊芮安说道。她认为他介于三十与四十岁间,不过很难断言。她一直觉得他的头发是白的,因为那不是黑的。
「可是我从远处来。距离可以是年岁。我是卡耳格人,从卡瑞构来。妳知道吗?」
「白发番!」伊芮安说,坦然盯视。阿菊所有的歌谣,唱着航自东方的白发番,掠尽大地,将无辜婴孩穿刺在长枪上,以及厄瑞亚拜如何失去和平之环,还有新歌与王的故事,讲述雀鹰大法师如何前往白发番的土地,带回该环……
「白发?」形意师傅说道。
「冰霜。白色。」她说,避开视线,感到难堪。
「啊。」不久他又说:「召唤师傅不老。」那双冰色细眼斜瞥她一眼。
她一语未发。
「我想妳怕他。」
她点头。
她不语,时光已然流逝。他说:「这些树的阴影没有害。只有真。」
「他经过我时,」她低声说:「我看到一座坟墓。」
「啊。」形意师傅说道。
他在膝盖边的地上搓起一小堆蛋壳碎片,以白色碎片排成一道弯弧,封闭成一个环。「对。」他说,研究蛋壳,然后挖起一小抔土,将蛋壳整齐细腻埋好。他挥掉手上尘土,眼神再次瞥向伊芮安,尔后转开。
「妳曾是女巫吗,伊芮安?」
「不是。」
「但妳有一些知识。」
「没有,我没有,玫瑰不肯教我。她说她不敢。因为我有力量,但她不知道是什么力量。」
「妳的玫瑰是睿智的花。」法师说道,不带笑意。
「但我知道我有事要办、要成为什么事物。所以我想来这里,来发掘。在智者之岛。」
如今她渐渐习惯他奇特脸庞,也能读取其中意涵。她觉得他看来哀伤。他说话的方式严厉、快速、平淡、祥和。「岛上的人不一定睿智,嗯?」他说:「也许守门师傅是吧。」如今,他看着她,并非一瞥,而是直视,他的双眼捕捉、擒住她的眼眸。「但那里,林中,树下,有古老的智慧,永远不老。我不能教妳,我能带妳进入大林。」一会儿后,他站起身。「好吗?」
「好。」她略微迟疑地说。
「那屋子还好吗?」
「好……」
「明天。」他说,踏步离开。
于是,半个多月的炎炎夏日,伊芮安都睡在河獭之屋,那是间平静屋子。她吃着形意师傅以篮子带给她的食物——蛋、奶酪、蔬菜、水果、熏羊肉——每天下午随他走入高耸树林。林间路径似乎总与记忆略有出入,经常带他们走向看似超出树林范围的地方。两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