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鸥。」他答,于是众人以此称之。
弥卓在柔克找到的,比追寻已久的希望与传言更多,也更少。他们说柔克是地海的心脏。兮果乙在时间之初,从海中抬起大陆,第一块是北海的明亮伊亚,第二块便是柔克。那座碧绿山陵即是柔克圆丘,根基较其余岛屿更深。而他之前见过的树林,有时在岛这端,有时又在另一边,是全世界最古老的树林,也是魔法的源头与中心。
「如果砍下大林,巫术便会失效。那些树的根就是知识之根。叶影在阳光下形成的形意,撰写兮果乙创世时所说的言词。」
萸烬如是说。她是弥卓的师傅,有对猛锐黑眉。
柔克上所有魔法技艺师傅都是女性。岛上没有力之子,连平凡男子都很少。
三十年前,瓦梭岛众海盗王派舰队前来征服柔克,不为微薄财富,而为击破声名远播的魔法。柔克一名巫师将岛出卖给瓦梭诡徒,降低岛上抵御及警告咒语。咒语破除,海盗非以巫术,而以蛮力、烈火攻占整座岛。绥尔湾内泊满大船,军队烧杀搜刮,奴隶贩子掳走男人、男孩、年轻妇女。他们屠杀幼童与老人,所到之处,焚烧每栋房舍及田野。几天后海盗登船离去,无一座村落完好,农田亦倾毁荒芜。
海湾顶的绥尔镇也带有圆丘及大林的某些特异,劫掠者虽然在镇上追逐搜寻奴隶、抢夺纵火,火却一点就熄,狭窄街道也引得盗匪团团转。大多数幸存岛民都是智妇与孩子,藏身镇上或心成林里。现在柔克岛上的男子,都是当初留下的孩子,如今长大成人;还有几个已老迈的男子。当地除了结手之女外,别无组织治理,她们的咒语长期守护柔克,如今更加严密。
结手之女鲜少信任男人,因为一个男人背叛,一群男人攻击此地。她们说,扭曲技艺以获私利的,是男人的野心。「我们不与他们往来。」高窕的芙纱和蔼说道。
然而萸烬对弥卓说:「我们是自找毁灭。」
百余年前,结手之子与结手之女聚集于柔克,形成巫师联盟。他们对自己的力量自豪、信任,在能够公然起义之前,教导他人,秘密结党,抵抗兴战之徒与奴隶贩子。女人向来是联盟的领袖,萸烬说,女人假扮成膏药贩及织网工等,离开柔克,前往内极海附近,组织广泛紧密的反抗网络。至今,那张网仍留下某些连结。弥卓首先在安涅薄村落遇上其中一道踪迹,从而追寻至今,但她们并未领他前来。那次劫掠后,柔克便完全封闭在智妇一再织就的强大护咒中,与其余人民再无交易。「我们救不了他们,」萸烬说:「甚至救不了自己。」
芙纱虽然有着温和声音与微笑,却毫不妥协。她告诉弥卓,同意留他在柔克,是为了看住他。「你一度穿越我们的防御,你可能说真话,也可能不是。你能告诉我什么,让我信任你吗?」
众人同意给他一间港边小屋与一份工作,协助绥尔的造船妇;妇人仅自学过造船术,乐意接受弥卓的巧艺。芙纱不在途中为难他,总是亲切招呼,但她说过「你能告诉我什么,让我信任你吗」,他无法回答。
萸烬则多以皱眉回应他的招呼。她会骤然提问,听取答案,且一言不发。
他曾怯怯问她心成林是什么,因为他问别人时,她们都说:「萸烬可以告诉你。」她拒绝回答,态度并非高傲,而是明确。她说:「你只可能在大林里,向大林学习了解大林。」几天后,萸烬来到绥尔湾沙岸,弥卓正在那里修补渔船。她尽力协助,并询问有关造船的问题,他亦勉力告知,让她看看造船术。那是个平静午后。但之后她又骤然离去。他对萸烬怀有某种敬畏,因她难以预料。不久,出乎意料,萸烬对他说:「长舞节后我会去大林。你想来就来吧。」
从柔克圆丘上仿佛看得到整片大林,但如果走在林中,却不一定能再出返田野,只会在树下不断行走。大林内部只有单一树种,且仅存此处,但这些树的赫语名除了「树」之外,别无称谓。萸烬说,太古语中,每棵树都有真名。继续走一会儿,会再回到熟悉树种间:橡树、椈树、梣树,栗树、核桃木、柳树,春天碧绿,冬季干秃;也有深色冷杉、雪松,还有一种弥卓不识的高大冬青树,红色树皮柔软、枝叶层迭。每次走,树林间道路总是不同。绥尔人告诉他,最好不要太过深入,只有原路折返,才能确保走出树林,进入田野。
「森林有多远?」弥卓问,萸烬答:「心有多远,它就有多远。」
弥卓在欧若米时,学会阅读群岛王国的通用文字。之后,蟠多的高龙教导他一些力量符文,那些智识为人所知;萸烬独自在心成林中学到的,除了与她分享的对象外,皆不为人知。整个夏天她都住在大林边缘,身边只有一个小盒,防止老鼠或林鼠夺食所存不多的食物,有间树枝搭成的遮雨棚,还有一堆煮饭的炭火。炭火设在小溪旁,溪流从树林间流淌,与奔向海湾的小河汇流。
弥卓在附近扎营。他不知道萸烬要他做什么。他希望她打算教他,开始回答他对大林的疑问,但她只字不提,而他更是羞怯谨慎,生怕打扰她独处。这种独处如大林之奇,令他戒慎恐惧。第二天,她唤他同行,领他深入林间。两人沉默行走多时。夏日正午,树林完全沉静。无鸟啼,无叶动,一排排树木各不相同,却又重迭如一。他不知道他们何时折返,只知足下所走范围,已超出柔克海岸。
温暖夜里,他们再度走出,回到耕地与牧野。走回营地时,他看到冶铁炉座四颗星出现在西方山陵。
萸烬只说了「晚安」,随即离去。
隔日,她说:「我要去树下坐。」他不确定她希望自己做什么,因此远远跟着她,直到两人走入大林最深处,那里所有的树都是同一种,无名种类,但每一棵都各具真名。她在一棵老树根脉间的柔软叶堆中坐下,他也在不远处坐下。她看着、听着、静坐,他也看着、听着、静止。两人如此过了几天。一天早晨,萸烬走入大林,他心带顽抗,留在河边。她没回头。
那天早上芙纱从绥尔镇来,带来一篮面包、奶酪、凝乳、夏季鲜果。「你学到什么了?」她疏离温和地问,弥卓回答:「学到我是笨蛋。」
「为什么,燕鸥?」
「笨蛋就算永远坐在树底下,也不会更明智。」
高挑女子微笑。「我妹妹从未教导男子。」她说,瞥他一眼,调开目光,凝视夏日田野。「她从未正眼看男子。」
弥卓默立。他脸颊发热,低下头。「我以为……」欲语还休。
芙纱所言让他恍然看到,萸烬的不耐、猛锐、沉默,原来还有另一面。
他试图将萸烬视为不可亵渎,但事实上他渴望碰触她柔软的褐色肌肤、闪耀黑发。她突然以难解的挑衅瞪视他时,他以为她在生气。他害怕会侮辱、激怒她。她害怕什么?他的欲望?她自己的……但她不是涉世未深的女孩,她是智妇、法师,是走在心成林中,通晓阴影形意的人!
他与芙纱站在树林边缘,思绪决堤般在他脑海激荡。「我以为法师都离群索居,」他终于说道:「高龙说,做爱会崩解力量。」
「某些智者是这么说。」芙纱和蔼说道,再次微笑,向他告别。
他整个下午都沉浸在混乱愤怒的情绪中。萸烬走出大林,朝上游叶影扶疏的房舍走去时,他同行,提着芙纱的篮子作借口。「我能跟妳说话吗?」
她扼要地点头,皱起黑色眉尖。
他一语不发。她蹲下身看看篮子里有什么。「桃子!」她喊,微笑。
「我师傅高龙说,做爱的巫师会力量崩解。」弥卓突发此语。
她无言,只是拿出篮里东西放在地上,分成两份。
「妳认为是真的吗?」他问。
她耸耸肩:「不。」
他缄口结舌,站在那里。须臾,她抬起头看着他。「不,」她温柔沉静地说:「我认为不是真的。我认为所有真正的力量,所有的太古力,追本溯源都是一体。」
他依然站着。然后她说:「你看这些桃子!都熟透了。得马上吃掉。」
「如果我把名字告诉妳,」他说:「我的真名……」
「那我就把我的告诉你。」她说:「如果……如果我们应该这样开始……」
但,两人却从桃子开始。
两人都很害羞。弥卓握起她的手,双手颤抖,真名是伊蕾哈的萸烬怒容满面地转开,然后,她轻轻碰触他的手。他轻抚她滑顺流洩的黑发时,她似乎只是在忍耐他的碰触,于是他停住。他试图拥抱她,她全身僵直,拒绝他。而后,她转过身,激烈、急切、笨拙地用双手将他紧圈。两人并未在第一夜,或最初几夜内,便获得极大喜悦与自在,但彼此相互学习,终于穿越羞耻恐惧,进入激情。他们在林中静默的长日,与星光遍照的长夜,皆为喜悦。
芙纱从镇里带来最后一批晚熟桃子时,两人笑了。桃子正是他们的幸福象征。他们欲留芙纱共进晚餐,但她不肯。「你们要把握良辰。」她说。
那年夏季过早结束,雨季提早来临,即使在如此南端的柔克,秋天也飘起了雪。风暴轮番来袭,仿佛狂风愤起,抗拒诡徒无端摆弄干涉。妇女在寂寥农庄的炉火边团坐,人群聚集在绥尔镇壁炉周围,聆听风啸雨打或寂静雪落。绥尔湾外,大海轰隆击打岛岸暗礁与悬崖,没有船只敢出航,进入这种海面。
众人分享所有。就这点看来,这里的确是莫瑞德之岛。在柔克,无人餐风露宿,但每人仅拥有生活基本必需。有大海和风暴掩护,更有自身防御,以伪装岛屿诱导船只迷途,因而与世隔绝。他们工作、谈话、唱「冬颂」与《少王行谊》;也有《英拉德编年史》与《智杰史》可读。老人与妇女会在渔妇织补鱼网的港边大厅,高声朗诵这些珍贵书籍。那里有座壁炉,他们会点起炉火,甚至有人从岛另一端的农场前来听史歌朗诵,在沉默中倾听,全神贯注。「我们的灵魂饥饿。」萸烬道。
萸烬与弥卓住在离网屋不远的小房子中,不过她经常与姊姊芙纱在一起。劫匪从瓦梭前来时,萸烬和芙纱还是孩子,住在绥尔附近一座农场。母亲将姊妹俩藏在农场放根菜作物的地窖里,自己出去施咒,试图保护丈夫与兄弟,因为男人宁愿战,不愿躲。一家人与牛只同遭杀戮,房子、谷仓焚为平地。当天及之后的夜晚,两个小女孩都待在地窖里。最后,前来埋葬腐尸的邻居发现两个小孩,沉默、饥饿,手握鹤嘴锄及断裂犁头,准备守御两人为死者迭彻的石土堆。
弥卓从萸烬口中只听到约略内容。某晚,比萸烬大三岁的芙纱,记忆较清晰,告诉他完整故事。萸烬坐在两人身边,默默聆听。
弥卓则把萨摩里矿坑、巫师戈戮克,及奴隶安涅薄的一切,告诉芙纱与萸烬,以为回报。
他说完后,芙纱沉默良久,说道:「所以,你刚来这里时说,『我救不了救我的人』,就是这个意思。」
「而妳问我,『你能告诉我什么,让我信任你?』」
「你刚告诉我了。」芙纱说。
弥卓握住她的手,将额头贴上。说故事时他强忍泪水,如今,他再也忍不住。
「她给了我自由,」他说:「而我依然觉得,我所做的一切都是透过她、为了她。不,不是为了她,我们对死者无能为力。是为了……」
「为了我们。」萸烬接口,「为了我们这些活着、躲着,未遭杀害也不杀人的人。强有力的人肆无忌惮任意而为,世上仅剩的希望,只在微不足道的小人物身上。」
「我们非得永远躲藏不可吗?」
「真像男人说的话。」芙纱带着她温柔、受过伤的微笑说道。
「对。」萸烬说:「我们非躲不可,必要的话,永远都得躲藏。因为在这道海岸之外,只剩下杀人与被杀。你是这么说的,我也相信。」
「但真正的力量无法隐藏,」弥卓说:「藏不久。力量死于躲藏、无人分享。」
「柔克的魔法不会死,」芙纱说:「『在柔克,诸咒皆强。』阿斯这么说过,而你已在树下行走……我们的任务必然是保留这份力量。隐藏力量,对,囤积力量,就像小龙囤积火焰般;还要分享,但仅限此地,传递下去,一个又一个。这里很安全,因为这里的人都微不足道,大盗与杀手最不可能来此寻找力量。总有一天,龙会成长茁壮,即使要花上千年……」
「但在柔克外,」弥卓说:「平民在困苦中受奴役、挨饿、死亡。难道他们也得毫无希望地持续千年吗?」
他轮流看着姊妹的脸,一个温和、不动如山,而另一个,在严厉外表下,宛如初燃火焰第一道火舌,灵敏温柔。
「黑弗诺岛上,离柔克很远的地方,欧恩山上的村落里,在对世事一无所知的人民之间,依然有结手之女。经过这么多年,网络毫发未损,那是怎么织成的?」
「以灵巧。」萸烬说。
「而且撒得很远!」他再度轮流看着两人。「我在黑弗诺市没受过良好训练,我的老师们告诉我,不要将魔法用在坏用途上,但是他们活在恐惧中,没有力量抵抗强权。他们把能给的都给了我,却依然羸弱。我未走上歧途,都得感谢机运,及安涅薄赐给我的力量。要不是她,我如今已是戈戮克的奴仆。然而,她自己乏人教导,也遭受奴役。如果巫术只由佼佼者草草教导,由强势者用于邪恶之途,我们在此处的力量该如何壮大?小龙将赖何为生?」
「这里是中心,」芙纱说:「我们必须守住中心。并且等待。」
「我们必须给予所能给予之物,」弥卓说道:「如果我们之外的人都沦为奴隶,那我们的自由还有何价值?」
「真实的技艺胜于虚假,形意会维持。」萸烬皱眉说道。她拿起火钳,把与她同名的余烬在炉火中聚成一堆,一击打入烈焰。「我知道这点。我们的生命如此短促,形意则长长久久。如果当今柔克有昔时盛况……若有更多身怀真实技艺的人聚集在此,教导与学习,同时保存……」
「如果柔克如往日般,以强盛知名,害怕我们的人将再来摧毁。」芙纱说。
「因此,只有保密一途。」弥卓说:「但问题亦然。」
「我们的问题是男人,」芙纱说:「亲爱的弟弟,希望你别介意。对别的男人而言,男人比女人和小孩重要。我们这里纵有五十名女巫,他们也不会多加注意,但如果知道我们有五名力之子,他们就会打算再来摧毁。」
「所以虽然我们之间有男子,但我们过去仍是结手之女。」萸烬说。
「妳们依然是。」弥卓说:「安涅薄曾是其一。她、妳们,及所有住在同一监牢的人。」
「我们能怎么办?」芙纱问。
「学习了解我们的力量!」弥卓说道。
「建一所学院,」萸烬说:「睿智的人可以前来相互学习、研习形意……大林为我们遮荫。」
「枭雄鄙视学者与师傅。」弥卓说道。
「我想反之亦然。」芙纱说道。
于是,他们在漫长冬天里讨论,旁人也前来参与。讨论逐渐从愿景变成意图,从渴望变成计划。芙纱一直十分谨慎,警告各种危险。萸烬提及白发的杜恩十分急切,甚至想开始教导绥尔每个孩子术法。一旦萸烬开始相信柔克的自由在于提供他人自由,她便致力思索结手之女如何复兴。但她在树下经长期独处形成的思考方式,总是在寻找形式及明确性,因此她问:「我们不知道自己的技艺是什么,该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