孩子去挂点滴。
夜里的温度渐渐地凉,点滴瓶里冰凉的液体顺着血管流淌进身体,竟让体肤都凉了。
忽然,一阵暖意在手腕那处涌开,让难受的感觉里有了一点说不出的舒服。以琛打开原先轻阖的眼睑,见到默笙握在他打着点滴那只手腕上的双手。抬头,是她难掩担忧的目光:“以琛,你冷不冷?还是很难受吗?”
以琛撑起另一边的手臂,将手掌放在她的双手上头,轻笑道:“你的手在这里。所以不冷。”
“那就好。”默笙这才露处一点释然的笑意,神情好像都松懈下来了,瞅着他的脸色却还是好像比他这个真正的病人还要苍白:“你不舒服的话要告诉我。不要只皱着眉。”她的目光逡巡在他脸上,似是要抚平他眉目之间的褶痕。
盐水将尽的时候,默笙喊来了护士。或是经验不足,或是精神不好,年轻的小护士帮忙拔针头的时候不小心划破了以琛的手。是在血管附近,大量红色的液体瞬间涌出来。
以琛自己有点意识不清,还没有什么感觉。小护士似也是吓到了,慌张地拿过一大团棉花,却不知如何是好。
“把棉花给我!”说出口,默笙仍未意识到自己尖厉的声音,倒是周围汇聚来不少诧异的眼神。几乎是从小护士手里抢过棉花团,默笙紧紧按在以琛伤口上止血,后悔和纠结的情绪刷过心头:早知道她自己给以琛拔针头还好些!
默笙动作虽有些莽撞,却奇怪地有魄力。
一会,血总算不再涌来。以琛难得迟钝,似还在恍惚,并不觉得受痛。
两人走到医院门口的时候都十二点了。一阵冷风吹来,以琛忍不住颤了一下,总算有点清醒了。默笙看看以琛苍白的脸色,终于还是欲言又止了。
好不容易打到出租车。默笙把以琛扶上车,然后伸手把他的脑袋拨到自己肩头:“以琛,你靠着我睡,”这样会比较舒服,“到家了我再叫你。”
以琛几乎没有回答的力气,也分外不想打破这样舒缓的情绪。原来他也有这么依赖默笙的时候,有她在身边……
难得的,他有些虚弱地瘫靠在她身上,闭上眼之前,看到的是她眼中不会错认的担忧和心疼。
这样的以琛,在默笙眼里十分慵懒得有孩子气。
路上的交通是默笙在这个城市中还没有感受过的通畅,到达家里竟只花了不到来时一半的时间。
把以琛安顿在床上,默笙又把带回来的药品之类拿进卧室放好。
以琛有些昏沉地躺着,依稀感觉到默笙在身边走动,但并不真切。她快六个月的身孕已经有些不便了。他滑动了一下咽喉,想开口叫她停下,但终究没有发出声音。
不久,默笙摸上床,睡下前又摸摸他的前额,好似还有些烫,心里默默记着明日还要去一次医院,然后才在他身边躺好。
以琛其实很困乏,但心头又好像总惦记着事情,始终撑着意识无法睡着。看她躺好了,才似乎放下心来。然后使尽最后一点力气,将身体移开一些。
默笙感觉到他在动作,忙紧张地凑近:“以琛,很不舒服吗?”
以琛只是对着她的眼神摇头,有气无力开口:“别被我传染了。”脸上竟已经有了几许勉强的笑容——
千柔百韧,你的名字叫做女人。
第二日,幸好也是周末。默笙早早急着把以琛带去医院。
这么虚弱听话甚至温和可爱的以琛,默笙其实还是第一次经历。其实还是很新鲜的!这样的思绪刚划过,默笙立马又推翻:以琛还是正常一点比较好。
那样……才不用心疼。
其实昨天一瓶盐水下来,又吃了点药,以琛状态已经好了许多。今天便直接去打点滴。默笙这会有了革命历史的经验,把带来的大外套给以琛盖着,然后起身走开了。
过了一会儿默笙才回来,以琛一见她便蠕动了一下双唇,看表情似抱怨了什么。
默笙没听清,只一边把手中刚买来的热奶茶递到他一只手里让他握着,一边坐下来握住另一边打着点滴的那只手:“奶茶还很热,不想喝就握着,暖和一点。”想到什么,于是又问:“你刚刚说了什么?”
热烘烘的奶茶把近乎烫手的热度传递过来,以琛只是低头看看她抓握在他手腕的手,毫无勉强地说:“已经没什么了。”
一位正在巡岗的年轻医生正打他们身边走过,听到对话声便随意看了他们一眼。然后再看默笙的眼神便不一样了。
以琛注意到那位医生似是带了疑问的眼神,转头看看默笙,然后低咳了一声。
默笙抬头,正见眼前一个穿着白大褂的年轻人,双手插在大口袋里,很悠闲的姿态,但看着自己的眼神明显不悠闲。
一阵记忆划过,默笙有些惊讶地开口:“你、是那个李……”
“李子晗。”对方直接打断她,甚是激动地接口,“原来真的是默笙,你从国外回来了?”
“是啊,回来一年多了。”对方居然知道她出国,默笙还有些意外。他们认识也就不过……恩,大概一个学期!
以琛听人家叫得这般亲切,看着默笙的眼神也有几分热切,多少不是滋味:“默笙,这是?”
“哦,是大学同学啊,”默笙发现似是冷落自家老公了,忙亡羊补牢,指着以琛介绍,“喏,这是我丈夫,何以琛。”
“你就是何以琛?!”李子晗同学的兴奋甚至是有增无减,竟露出崇拜的神情,“久闻大名了!”心中却不免有点感慨,原来默笙出国之后他们还在一起啊。
那时学校里有些学院的学号是按照姓氏拼音排的,像默笙他们院就是,所以默笙的学号十分靠后。学校为了节约教学资源,有一个学期将默笙她们化学院最后几个学号的学生凑在C大医学部的同学里做分析实验。
默笙实验桌对面就是这个李子晗,想来那时默笙手忙脚乱的实验形象给人留下的印象不浅。
一般做实验操劳的只是手和脚,嘴巴很闲。渐渐熟了之后,每次做实验大家都是一边聊得热火朝天。默笙实验时常丢三落四,不少被人调侃。
又一次,好像是她第四次把EDTA滴过的时候,那个同样爱笑爱闹的实验室助教忍不住哀嚎:“赵默笙,你以后嫁人了一定告诉我一声,我要看看怎么样的男人能受得了你这么多粗心!”语气颇有担心她滞销的意思。
然后和默笙同院的一个男生也很不给面子地搭腔:“师兄,人家早就有男友了啊。”
“对啊,”另一个化学的女生也接着八卦,“并且还是我们学校法学院的头号才子哦。”C大化院向来有“阳胜阴衰”的历史遗留问题,到了默笙这一届又被几个没口德的男生自嘲为“数量差,质量更差”。女生们虽然不服气,但也无力反驳,所以当下听来很有几分默笙为女同胞挣了口气的炫耀:很多人都没有追到呢。
研究生助教立时夸张得不敢置信:“赵默笙,你怎么把人家骗到手的?”调侃味十足。
李子晗不由低笑,好像那时开始他就听说了当年那个法学院才子何以琛的名号,从此崇拜不已。也——羡慕不已。
他们医学部只有几个非专业课是在本部上的,对于校园消息也不灵通。他后来也就没再见到默笙,只听说过她出国。如今见他们真成了夫妻,只道是从一而终,不曾想到其间又是那许多的波折,便更是感叹了。
默笙自然也想起了当年那些糗事,她一个化学的学生跟着医学部的孩子做实验,人家都能把误差做在千分之三以内,她却常常能做到千分之五就不错了。
哀叹一声,果然是没有天分啊!
闲聊了几句近况,以及将出世的宝宝,李子晗工作在身,便走开了。
默笙待人走远了,才闷闷开口宣告:“调剂到化学真是我人生中的大不幸!”
以琛精神已经好了许多,忽然想起她那些有小洞洞的衣服,与有哀焉:“的确,三生不幸。”
挂完盐水回家,默笙煮了点清淡的粥水给以琛喝下。
以琛下午睡了一觉,起来就是恢复无恙的神态了。默笙把药拿到他面前,叮嘱用法用量,心中几分得意。这回是难得的角色易换。原来以琛也是有靠她的时候的!
吃过晚饭,以琛忙碌惯了,不由觉得闲得发慌,陪着默笙在客厅窝了一阵。心里盘算着:周一该是不用请假了。
果然,是劳碌命啊!
今年的寒冷似乎来的比往年早些,十一月里,已经开始渐渐草木萧索。
早上以琛把默笙送到杂志社门口。默笙道别之后正要往里走,以琛又开口叫住了她。
“怎么了?”看着以琛跨出轿车,默笙轻问。
以琛并没有马上回答,只先走到她面前,将她绊在围巾后面的衣领翻好才开口:“和你们主编商量下,看是不是可以放产假了。”
“哦,”默笙自己没想到,答应了以琛,“那我先进去了。”
“恩。”以琛点点头,望着她远去的身影很有几分担忧。想起她昨日在浴室差点摔倒,仍是余悸未消。她总是这么莽莽撞撞,又是在工作单位,别人未必时时体谅她是个孕妇。
心里不免又忐忑几分。
还是早点让她休假吧。
以琛走回车里,盘算着是否要抽时间和她主编见一面。
下午,以琛和向恒刚和新客户拟好合约。刚送走客人,向恒毫不婉转直接开口:“以琛,你最近实在担心什么事吗?”那几分心不在焉他怎么会看不出来?
“没什么。”很明显吗?
向恒叹气:“又是我们的赵小学妹做了什么吗?”能让以琛皱眉头,大概也原因无他。
“没有。”以琛回答得很平静。他感激向恒的好意,但并不打算交代家庭生活。
向恒自然了然:“默笙的身孕大概六个多月了吧,这段时间你就多顾着家里吧,工作这边我和老袁会多上心的。”既然他不愿多谈。
向恒笑笑,又继续说:“到时你家小家伙出世,如果够可爱的话要给我当干爹。”
以琛沉默了一下,看着向恒的眼里闪过几许波澜,然后沉沉出声:“好。”
向恒听到答复才起身出去,刚握住门把,没有转身地开口:“我看只要不在你眼前,你大概就做不到不提心吊胆。”然后才开门离开。
是吗,是他草木皆兵了吗?以琛当然懂得向恒口中的意思,想了想还是不觉得自己没有担心的必要。
默笙是多会出状况的人。
虽然他的确可能关心则乱了。
于是几乎没有到正常的下班时间,以琛便离开事务所去了杂志社。
“何律师,稀客。”勤到杂志社门口,稀进办公室。刚见到忽然到访的何以琛,主编还有几分意外,不过立刻猜到他的来意,“请坐吧。”
以琛在对面沙发落座,没有开门见山:“默笙这阵子不方便,在这里多受照顾,我们感激不尽了。”
“同事之间彼此照顾。何律师客气了。”主编笑笑,“想必何律师今天过来不止道谢这么简单吧?”他可是百忙之身。
“的确,过来是想请问一下可否准许默笙防假。”并没有什么疑问的语气,摆明了不是商量,只是告知。
他何以琛又不是养不起老婆。
“最近杂志社里不轻松。而且你知道,杂志社规定的产假还没有到。”主编仍是笑着,他欣赏默笙的能力,也体谅她的不便,但不代表可以无故通融。
“主编,”那点意思以琛自然能听出来,“以后杂志社要是有什么需要帮忙的,何某自然尽力。”
“呵呵,”主编还是笑着,此时更深了几分。他当然懂得见好就收,何律师这句话可为杂志社方便了不少。“这两天让阿笙把工作交接一下吧。”顿一顿又说,“不过,你们两都还年轻,没想到结婚才半年就要小孩。”
大家都挺意外这何律师的手脚还蛮快的。不论是结婚,还是要小孩。
“家里热闹一点也好。”点到为止,以琛并不会多说。有了主编的承诺,起身告辞。
从主编的办公室出来,以琛直接去了默笙工作间外面的休息室里,也没有进去找她,直接从公文包里拿出文件翻看。
果然不到二十分钟,默笙便和同事出来了。
“以琛,你怎么在这里?”他不是一向都只在杂志社门口等她出去的么?“等很久了吗?”
以琛摇摇头:“刚来找你们主编谈点事,就顺便等你一起走了。”以琛把文件收拾好,与默笙的同事打过招呼,才拉了老婆往外走。
默笙的同事大多是见过以琛的,只有两个新进的女同事是第一次见到传说中阿笙姐那位玉树临风气宇轩昂气度不凡的律师老公,立刻感叹:果然是美男子一枚啊!
晚上,默笙吃过晚饭照例进卫生间洗漱。坐在矮凳上,默笙往盆里倒了热水,正打算把脚往盆子里放,便见以琛进来。不由诧异:“以琛,我还没洗好,你等一下再进来吧。”
“恩,”以琛应声,但并没有打算离开的动作。
默笙觉得他表情有点奇怪,但也没再问,只是径自把脚泡到热水里。天凉之后,可以泡个热水再舒服不过。只是最近身形不同,弯腰尤其不便,于是默笙渐渐偷懒。比如这个时候,脚背之间蹭来蹭去,但就是懒得弯腰去洗。
果然,身宽体盘之后都好可怜,连洗脚都要比别人辛苦几倍!
以琛看着她,忽然欺近蹲在她身前,然后挽起衣袖,默默地抓住了她的脚踝,修长的手指抚过她脚上的皮肤,恍然是比水流更为热暖的温柔。
默笙不禁震颤:以、以琛是要帮她洗脚吗?
“以琛,你……”默笙眨眨眼睛,然后看着他。
以琛没有抬头,把表情都藏在了阴影之下。只是沉默着缓缓摩挲过她脚上的肌肤,轻轻为她释去疲乏。
他的手指划过脚底,默笙有点想笑,挣扎了一下,结果以琛抓住她的手劲更大了一点。默笙便不再动了。
“这两天你把手上工作交接一下,然后不要在上班了。”以琛似也是不忍这种别扭的沉默,独自起了话题。
默笙怔了一下,才反应过来。原来以琛找主编是为了这件事:“知道了。”最近的确觉得走动时都有点辛苦了。
然后又没有人说话了,只有客厅里默笙未关上的电视机传来播放新闻的声音,以及盆子里水波震荡的声响,显得浴室里安详舒适的氛围更有几分家的温暖。默笙几乎有欲醉的飘然。
在水凉下之前,以琛帮她擦干脚,顿一顿开口:“默笙,以后不方便的时候就叫我。”
以琛,这是在体谅她的不便吧?感动的情绪泛滥,默笙吸吸鼻子,几乎要落泪给他看:呜呜,以琛真是模范老公!
“我也有责任的。”以琛看她的表情,有几许不自然地抛出没人相信的解释,然后伸手扶她起来,心里想着要在浴室添一张高点的凳子了。
默笙休假在家之后,以琛并没有因此少操心。
也许真的是,不在眼前就放心不下。
有孕在身之后,很多事情都是不宜做的。但显然,默笙是心血来潮的时候才会有难得的自觉。
不过让他庆幸的是,默笙在家待了几天之后好像就和楼上楼下一些邻居交往多了起来,有时路上遇到也会熟稔地打上招呼。
以琛这天下班回家,还没停好车,就在路边隔着围栏看到默笙正坐在公园的长椅上,身边好像还围着好几个小孩子。其中一个以琛还看着眼熟,像是楼上方家的儿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