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至少……你该让你师兄知道这事……”
“何必呢?嫁进樊记有什么不好?人前人后,至少我还是个少奶奶,不是个不明不白的孩子,对吧?”陈珞江打断杜秋娘的话,却断不住突然哽咽的喉咙。
“珞江,你不是真心这样想的,你从来没有提过在狄家堡发生的……”
她突然站起身,眼神剔透得一如簪上明珠。
“姨娘,别说了,都过去了。一切一切……都过去了。”
“我懂了,一会儿,我让绢儿送茶过来,都要嫁人了,脸色得养得丰润些!”她轻声一叹,幽魂似的离了房间。
在铜镜之外,陈珞江叫住杜秋娘。
“姨娘。”
“嗯。”
“我一直没告诉您,有关师父的事。”
“我只想知道,他走得痛苦吗?”杜秋娘身子一僵,跨出门槛的动作慢下来。
“有点儿。”
杜秋娘想像着那样的情景。以甄铭的性子,临死前还面对这样的折磨,心里会有多少恨?“谢谢你告诉我,这样就够了。”杜秋娘垂下肩,安静地道谢。
“师父在痛到神志不清时,曾断断续续喊了几个字。”
陈珞江停下来,迟疑地看着杜秋娘瘦小的背影。
那应该是我恨你,杜秋娘,我到死都不会原谅你!倚在门边的女人想着,眼底泛起悲怆。
“对不起……秋儿,如果我没听错,师父是这样说的。”
时间如死去般孤寂,杜秋娘背脊挺得僵直,不发一语地站着。陈珞江看不到她的表情,无法猜测她在想什么。
蓦然,杜秋娘掩住脸,踉踉跄跄地冲出去。
陈珞江没有唤住她,只是再次盯着镜中人儿。
她不为杜秋娘哭,更不为自己哭;这一生,她再也不为任何人哭,纵有万千情爱,到头来,终是一场空。
“找我来,就为这件事?”
“下个月等我按了凤冠,坐进轿子,就再也见不着你了。”她拈起茶壶,迳自替他斟满一盏小杯。
“以茶代酒,我敬你一杯。”
巫青宇接过杯子,将之搁置桌面,眼神眨也不眨地望着她。
“发生什么事了?”
她没说话,替自己倒了一杯茶,而后喝干。
“我来找过你,你知道吗?”
“我知道。”
“你是不想说,还是不能说?”
他视线转向手中卷轴,口气出现了莫名的焦躁。
“至少你可以回答我,你过得快乐吗?”
那似乎是个很难回答的问题,陈珞江却没有犹豫太久,她慎重地点点头。
“是的,我很开心。”在巫青宇面前,她不需要隐瞒什么。他和无谦,都是她生命中最爱的人,但是,她却没把感情对他掏心挖肺过……
什么都没意义了,连她承认的快乐,背后都是虚假的。
杯子里的酒水在颤抖中洒出了一些些;陈珞江眨眨眼,事情过去八九天了,回郢州之后,她残余的勇气也在曲承恩拿杜秋娘的性命要挟中失去得干干净净,几乎没有再挣扎,她允了这场对她有如儿戏般的婚姻。
她心已麻痹,甚至不恨自己过去那错误的一段感情,或者是在因为师父和杜秋娘之间,她看清了。对与错已不重要,陈珞江只知道,她永远都不会爱上樊家的少爷。
这辈子,她注定是丰润不起来的,因为她是那白白净净的霜花,霜花落在繁华热闹的江南水烟,就算侥幸能成,又能得几日好光景?
当寒梅重雪的日子不再,她这株霜,只能一辈子化为幽冷凝露了。
“珞江。”巫青宇唤了她一声。女孩的挣扎,何尝不是他的挣扎?
“把东西交给他,我就没有遗憾了。”她说完,一口干尽杯中酒。
那液体才入喉,她蓦然睁大眼,酒杯自手中跌下,巫青宇在女孩瘫倒地上之前,接住她。
“珞江……”他凄厉地喊。
大门被踢开,狄无谦怒气冲冲的脸赫然出现眼前。巫青宇打横抱起珞江,警戒地退步。
狄无谦愕然地看着这位曾试图绑架过珞江的男子。
“我是珞江的师兄。”巫青宇报上自己的身分。低头点了陈珞江身上数个重要的大穴,一丝泛黑的暗红色液体,浓郁地流下女孩的唇角。
“她怎么了?你又为什么会在这里?”他暴怒地问,上前一步前想索回陈珞江,巫青宇冷冷地摇摇头。
“她中了剧毒。你不要碰她!”
“谁下的手?”狄无谦口气掩不住痛恨。
巫青宇一语不发地走过他身边。“我会查清楚的。”
“放下她,我会想办法救她的。”
“用什么救?”巫青宇忍无可忍地偏过头。“你娶了玉如霞不是吗?我不问你为何在这儿,也不管你今天对她还存着什么心,今日你已是有妻室的人,别再招惹她了。”不等狄无谦辩驳,巫青宇带着陈珞江离开了。
“陈妈已经检查过,她早非完璧之身。这种别人穿过的破鞋嫁去樊家,也不过是辱我曲家门风!”曲承恩锐利的眼睛一闪,没什么感情地继续说下去:“抬个牌位过去,也好过让他们发现真相,咱们可都是地方上有头有脸的大户大家,哪丢得起这种脸?”曲承恩拍拍衣衫,将他的对策说得振振有辞。
杜秋娘什么话都不多说,转过身,她想朝陈珞江的房里奔去,却猛然想起,那已经是半个时辰以前的事了。曲承恩存心要毒死的,怎么会有救?
她双脚俱软,扳着桌子,慢慢地坐下来。
也罢,她忽然笑了!死亡,或者是对那孩子最好的结局,樊记和曲家一样,都只是个华丽荒凉的墓。或者,甄铭也会愿意这样的结局,如果……真如珞江所说,甄铭已经原谅她,那么,这何尝不是好结局?
“你比我想像中的还狠,曲承恩。”杜秋娘抬起头,那总是一半忧邑的脸上,说得毫无感情,表面上美言,但鄙视、蔑恨全在她眼里一览无遗。
曲承恩大步跨过去,劈头就是一巴掌,打得她上半身仆在桌上。
“你刚叫我什么?”将她的头髻毫不留情地捏散,这一次,曲承恩还狠狠踢了她一脚。
杜秋娘没有尖叫或嘶吼,她不称他的心,用哀叫或哭泣以表臣服。
沉默,只是替她换来更多的拳打脚踢。
“贱人!也不想想,在曲家,你是靠谁才有今天!我下毒又怎么样?我就是要珞江死!那小娼货就跟她娘一样没用,曲家要这种奴才做什么?死好!统统死得干净,我今天让她的牌位跟个曲字,风风光光的嫁去樊家,这还算便宜她了!”
一拳头一怒吼,杜秋娘的衣服被扯裂了一大块。她靠在门边,死死地瞪着曲承恩,这个她喊了十多年的丈夫。
她缓缓扶着桌子站起来,当曲承恩拎着拳头又过来时,她伸手捏住茶壶手把,倏然敲碎,热水茶叶随着破开的瓷瓦片四处飞溅。
“你……你想干什么?”曲承恩退了一步,眼前的女人似乎完全变了,她的眼眸隐隐有杀意,曲承恩心慌地朝门外望去,张口叫人。
“记得你要我当着春玉面前发的毒誓吗?”她冷冷地笑起来。“很久之前,我就跟珞江说了,她都知道了。照誓言的内容,我早该五雷轰顶死了,可是我没有!”她披着散发,疯疯地笑着逼进他。“我现在知道了,老天留我这条命,是要我跟你一起走的,我们去找珞江,你跟她赔罪,现在还来得及,她在黄泉路上等着我们,赶快一点,还来得及!”
“你……你疯了!”
“我没有疯!”她大叫,复而小小地对他吁了一声,然后轻轻地笑起来。“小声一点,我们要偷偷地走,不要吵到任何人。”
“来人哪!来人哪!”曲承恩冲向门口,两扇门板却同时打开,他狼狈地跌了出去。
巫青宇抱着珞江,在门外静静瞅着他。
后面,还有一排杀气腾腾的壮汉。
“救我,她疯了,她疯了!”
“救你?那谁来救珞江?”巫青宇静静地开口。只要他放下陈珞江,再用点力,曲承恩就是个死人了,杀个祸害并不算重大罪过,可是他不愿意,杀了这种人,只会脏他的手。
曲承恩冷汗直流,指着杜秋娘喊起来:“不是我,是她!是她下毒,是她!”
披头散发、满脸青肿瘀血的杜秋娘抓着破碎的茶壶跑出来,一看到昏迷不醒的珞江,她丢开茶壶,走到巫青宇身边。
“珞江……我的珞江怎么了?”她慌恐不安地问。
亲眼看到杜秋娘的样子,巫青宇的眼底闪了闪,愤怒在眼底冒出火花。
曲承恩还没会意过来,两样东西自巫青宇身后掠出,已经悲号出声,在他染血的膝上,各插着一根细长的东西。巫青宇愕然转向狄无谦,后者动也不动。
下人和护院赶过来,众人吆喝,刀剑相交声起,却没有人敢靠近一步。
狄无谦冷峻地盯着曲承恩,手里还捏着一根细长的树枝,整个人处于极大的煎熬中;巫青宇诧异于狄无谦的自制,不晓得他费了多少力气,才能迫令自己不杀死曲承恩。
也在同时,巫青宇明白了狄无谦对陈珞江的那分心。
那么……玉如霞呢?想起那浮水印般的女孩,巫青宇眼眸黯下,反手将陈珞江送进他怀中。
“从此之后,他的一双腿算是全废了,再也不能走动,你别再动手了。”以树枝伤人,功力堪称了得,巫青宇真怕他会动手杀了曲承恩,到时候事情将更难收拾。
“一年前,你的长子曲展同死在珞江的计划里,如今我代珞江留你一条命。”巫青宇转向兀自呻吟的曲承恩,冷漠地开口:“我不是仁慈,而是替她赎这桩罪,一命抵一命,从此以后,她跟你曲家再也无半点瓜葛。”
曲承恩停止哭号,怔怔地听着。而杜秋娘精神散乱地抓着珞江的一只手,跌跌撞撞的跟着狄无谦走出了曲家。
“珞江……珞江……你为什么不跟姨娘说话,”她傻傻地问。
没有人回答她的话。
“珞江,你不要姨娘了,是不是?”杜秋娘流着泪,悲怜地问。
“她累了。”狄无谦抚着陈珞江光洁的额头,女孩的脸上仍残留着淡淡的胭脂。“让她休息一下,她会醒的。”
“她不会醒的,曲承恩下了毒,她不会再醒了。”杜秋娘忽然不能遏止地大哭出声。
“她还活着,我已经制住她的毒,等离开这儿,我会想办法解掉她的毒。”狄无谦咬牙切齿地说着,就像那年她为雪阳受了伤,他宣誓要救回她一样。
你不准给我死!珞江,没有等你亲口原谅我,亲手责罚我,我不许,我不许你死!听到没有!
离开曲家后,巫青宇才发现,狄无谦身边只带着一个小女孩,没有任何随从,他竟是孤身到江南来的。
“我已经不是狄家的少主人了。”狄无谦淡淡说着。
在郢州整整七天,他们找遍境内所有大夫,合众人之力,却只能解去些微的毒,陈珞江仍旧昏迷不醒。面对令人束手无策的奇毒,狄无谦咆哮、忿怒不已,甚至一度要冲回曲家去杀死曲承恩,每每逼得巫青宇几乎要跟他动起手来。
最后在无法可想的情形下,狄无谦终于决定朝京城的将军府去。
“通过将军府,应该可以找到最好的大夫。”他说。提手小心替陈珞江梳理好头发。
“你知道这么做的后果吗?”巫青宇沉声问道。
他当然清楚,进将军府后,狄无尘一定会劝他回去,但他心意已定,没医好珞江以前,他不会打消念头的,那些人设计让他伤害珞江,更进一步致珞江于死地,他怎能轻易原谅?
“我知道。”狄无谦揪起眉心,却没退缩之意。“这些事迟早都要给个了断的,眼前救人要紧,不能让她再这么昏迷下去!另外,我想请你走狄家一遭,我要提七采石一用。”
早在确知陈珞江中毒后,狄无谦就想到了七采石;但关内关外走一遭,时间耗费不说,他也担心病人体力无法负荷。
再者,当日他是抱着彻底决裂的心离开狄家堡的,如今有什么脸回去要东西?
面子?狄无谦恨恨地在心底一笑,都什么时候了,他想的居然还是面子问题!再没有迟疑,他提笔修书给房总管。
“信交给他,请他把东西给你。”他交上在狄家办公时所盖的玉章子。“看到这个,他不会为难你的。”
“狄家还有你要交代的人吗?”巫青宇意有所指。
狄无谦别过脸。“我能说什么?婚约决定的那天,我早就伤害她,何苦呢?
巫青宇闭上眼,禁不住心底淡淡的痛。他突然离开客栈房间,一会儿腋下夹着卷轴进来。
画轴展开,一幅美人图缓缓显现。
明月下照大地,一片皎洁,朵朵霜花在寒夜怒放。一名宫装女子仰头托着香腮,纤细的身子傍着梅枝盈盈笑着,雪白衫子迎风而立,仿佛也成了另一株霜花。
那株霜花是曲珞江的脸,清瘦而恬雅。
“中毒那天,她要我在樊家迎娶后,交还给你。”
这表示……她是来彻底结束这段情的吗?难道她要他从此只待玉如霞一人好?
巫青宇瞧着画中笑颜,这是第一次他看到曲珞江真正属于女孩的笑容。对狄无谦,他该钦佩,还是怨尤?
他其实也爱曲珞江,用兄长、用父襟的胸膛更宽容地爱着她;不管在栖枫山上,或者下山分离的日子,他从未以自己的立场试图去干涉曲珞江的行事。或者那是他最失败的地方,他不懂什么是要求,以前是这样,将来也是这样,因为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爱怨嗔痴,每个人也都该为自己的生命负责。
狄无谦握着卷轴,凝视着苍白的陈珞江。“其它呢?她有没有说什么?”
“没有了。”
“我……很傻,是吧!她把假石子送还的时候,我竟然还嘲笑她,我……我像个傻瓜!”他颤抖着手,拥画入怀,止不住眼眶里的泪水。
珞江,他喃喃唤着,想起初识时她那折人的生命力,而今,那分强悍去了哪儿?她静静地躺着,就像被阳光蒸融的霜花,一点一滴地消逝中。
难道,她当真被他伤透了心,抱定主意要让他遗憾一生?!
对不起!珞江!对不起,他喃喃念着,长久忍着的眼泪一颗颗地跌在珞江的脸颊上。
巫青宇溜静的望着狄无谦,只奇怪自己无法因师妹而恨他。
若说有其它感觉,恐怕……也是狄无谦的眼泪让他想起,狄家另一个深情女子。
进将军府的半个月后,卜家牧场的陈夫人快马赶到;这位陈夫人过去和清黎郡主私交甚笃,加以精通医理,所以在狄无谦进府后,朱清黎立刻修书至卜家请了人来。
人才下马车,就被朱清黎拖进安置陈珞江的房里。
“这位是狄无谦,我小叔,你见过的,这位是杜夫人,躺在床上的是珞江。好了,都见过面了,你赶快救人吧!”朱清黎叽哩咕噜地说完。
那位陈夫人被她这么没头没脑地一弄,无可奈何地笑起来。
“什么跟什么,小浣,都几年了,你怎么还是这副德性?”
朱清黎不好意思地吐吐舌,见她那娇俏模样,狄无谦突然对眼前所见充满感叹。回想过去种种,似乎一切都像一场大梦!
“劳烦狄先生出去,我替珞江姑娘瞧瞧。”
狄无谦不情愿地站起来。“拜托您了。”
“尽力而为。”陈夫人一笑,举手投足掩不去那娴静气质。
她掀开陈珞江的眼睑,手指搭上脉搏,神情霎时变得凝重。
“很严重吗?”杜秋娘担忧地问。
“还不至于,只是拖太久,治起来麻烦,得花上一段时间。”陈夫人放开陈珞江的手,拿起纸笔,蹙眉苦思半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