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算很痛,曲珞江也不会说,她摇摇头。
“如霞姑姑说,你救了我,我应该来谢谢你。”说着,她偏着头羞涩一笑,发际两侧簪着小髻的银钗有些晃动。曲珞江想也不想,便伸手替小女孩推了上去。
“珞江应该的。”立刻,她为自己的冲动皱眉。虽然玉如霞并没说什么,很她很清楚,这么做分明是逾距了。
“可是……爹爹说你差点死掉,这都是我的错,是不是?”才一下子,狄雪阳的口气又变得忧愁。
“雪阳,别说了!”玉如霞忧心忡忡地制止。
曲珞江微怔,看清小女孩眼底的慌恐,她突然有些明白了。
莫怪她在川风苑整整两个月,却连一次狄无谦的人影都瞧不见;原来,狄无谦根本不喜欢这个孩子。
为什么要给孩子这种错觉?一时间,曲珞江心底充满对那男人的愠怒。
门外,一位侍女裣衽,对玉如霞笑道。
“玉如娘,姜夫人有事,请您去一趟。”
“阳阳,我们走吧!”玉如霞应了一声,牵住小女孩的手。
“姑姑,我想留在这儿跟珞江说话。”
“可是……”玉如霞看看曲珞江。“她还带着伤呢!你爹会不高兴的。”
狄雪阳转过脸望着曲珞江。“你还疼吗?”
“不碍事的,玉姑娘,请让小姐留在这儿吧!”
“那好吧!一会儿我再来接你。珞江人不舒服,可别大麻烦人家。”说完,便匆匆地跟颖儿走了。
“小姐,可不可以告诉珞江,为什么我的伤是你的错?”
“如果不是因为我,你也不会受伤了,是不是?”狄雪阳看着她包扎成密密麻麻的伤,担心地问:“真的不会疼吗?珞江,你那天流好多好多血,好几个丫头都吓坏了!我瞧她们哭,想到一会儿爹爹一定会对我很失望,我想着想着,真的好难过。”
“堡主怪你吗?”
“没有,可是我知道,他一定对我很失望!”
“小姐,你不该这样想。”她叹息,握住狄雪阳的手。
不知怎么,看到相同的情景重演,曲珞江整个人不舒服极了。
“堡主对你不好吗?”这些话她从来不问。一来,服侍狄雪阳的丫头多,人一多嘴就杂;二来,是她认为没那必要。
“不,如霞姑姑说,爹爹是很疼我的,只是他有太多的事要忙了,少了好多时间陪我。丫头们又不许我跟大毛、小光他们玩,说什么我的身分,跟下人的孩子不能匹配。我就不知道,我们一样有手有脚、有鼻子有嘴巴,一样也有爹爹,为什么就不能在一起玩呢?”
那询问的口气多么无辜!曲珞江的心摇动不安,一定是伤口的关系,她揪起眉心,不解地思考着自己的转变;她明明是没有感情的,没理由因为孩子的几句话而难受。
“雪阳,你没瞧见人家受伤吗?”
“爹爹。”
小女孩扭过脸,喊了一声,跳下床铺。
看着狄雪阳欢欣的笑脸,期待地望着门口的父亲;曲珞江突然爆发了。从前那不干己事的态度被这样的不平衡突破,对狄无谦的不满直直撞击她的情绪。
父亲不喜欢孩子,而孩子却始终想做个讨父亲欢喜的孩子。这是什么道理?她对曲承恩,就从没这么一厢情愿过!
“大伯跟伯母要到卜家牧场去了,你到门口去送送他们。”狄无谦摸摸女儿的脸,将她交给另一名仆人,才走了进来,拿起桌上那册书。
“你今天好点了吗?”他问,声音在曲珞江听来,竟然比对狄雪阳说话时候的口气要温和上三分。
“奴才很好,不敢再打扰堡主,过两天,奴才就可以上工了。”她又加了一句。
闻言,狄无谦停下脚步,拧起眉心。
她一定要这么剑拔弩张地惹他生气吗?
而他,该死的为什么要一再介意这些话?
两个问题在心里交战,理性的、感情的,狄无谦走回床前,抱胸以待。
“我替狄家堡高兴,找到一个这么卖命的丫环。”他冷冷一笑,笑中净是嘲弄。
曲珞江霍然抬头,眼底有着漠然的怒意。
一对上那不妥协的目光,狄无谦不由得大力捏住手上的书。他希望这本书册就是她顽冥不驯的自尊。那是每回遇见她时,他最急欲粉碎的东西。
“奴才做该做的事。”曲珞江回答。一个字顿着一个字,小心翼翼,就怕一不注意,她会泄漏什么。
话才说完,狄无谦欺身向前,近得曲珞江可以感受他灼热的气息。天!这人连呼吸都如此骄傲狂放,她该怎样才能击败他,拿到七采石?
“珞江,你该死的给我听好。没有我的命令,你连这张床都不准移开一步。不要以为我可以继续忍受你,事实上,把时间浪费在一个奴才身上,令我厌烦透了!”
听到那些话,曲珞江的肩膀愈挺愈僵,脸色愈来愈冷。
“诚如你口口声声所言,在狄家,你只是个奴才,而作主的人是我,你听见没有?”
从来没有人敢这么对她说话!从来没有!要不是为了七采石,要不是为了曲家……曲珞江深吸气、再吐气,胸腔被怒火鼓吹得急遽振动。
“你听见没有?”他无须加大音量,那声音已够一般人胆寒。
“听见了。奴才对堡主感激不尽。”
她重重地对他点了头。
“很好。一会儿我会过来替你换药,你正好可以利用这段时间好好反省身为奴才该有的态度。”他站起身,特意加重“奴才”那两字。
听到那咬牙切齿的回应,狄无谦知道自己又失败了。
他恶劣的态度依然没有逼急她,相对地,只是令自己看来更无聊可笑!
也更厌烦无比!
拎著书走出川风苑的男人仍是堡内人人尊敬的狄无谦,但在心里的那分颓然,只有他本人最清楚。
第三章
“姜夫人,小姐来了。”跟在玉如霞身后的颖儿叩叩门,扬声喊了喊。
“进来。”
姜幼玉偏过身子,毫无食欲地看了颖儿端来的食物一眼。
“这儿没你的事,下去吧!”她示意颖儿。
“阿姨有事情交代?”玉如霞微笑问道。
姜幼玉摇着扇子,锐利地扫过她一眼。玉如霞一僵,在那样的目光下,她瑟缩了下。
“我听说,这几天无谦都留在川风苑。”
“是的。”
“可知他照顾的是谁?”
“知道。”
檀木香扇悠然被收起,接着重重击向桌面,玉如霞吓得抬起头来。
“简直胡闹!一个小小的下女,也值得他浪费时间!”
“不是这样的……阿姨,那丫头是为了救雪阳才受伤的,于情于理,谦哥都应该……”
“还敢顶嘴!”
她咬唇噤声,没敢再说下去。
“无尘已经没有希望了,你还不加把劲在无谦身上!”姜幼玉恼怒地横过她。“你是狄家未来的二夫人,怎么能容许丈夫对另外一个女人浪费时间?”
“阿姨,我……”
“你什么你?你真是教我失望透顶!枉费我教了你这么多年,结果呢?你做了什么?你回报了我什么?要不是我,你能绫罗绸缎、锦衣玉食地留在狄家?要不是我,你还不是跟那些贱丫头一样,连个东西都不是!”
“我……”不争气的眼泪浮上眼眶,而她一如往日,只是顺从地垂下头。“如霞知错,请阿姨……请阿姨……不要生气……”
“如霞,别怨阿姨对你凶,要知道我所做的一切,全是为你好。在狄家堡,你要是称不上个狄夫人,咱们娘儿俩,还有什么理由留在这里?”
“我知道。”她咬唇流下泪来,背着姜幼玉点点头。“阿姨的苦心,如霞知道。”
“很好,回房去吧!”姜幼玉满意地点点头,突然有了吃东西的心情。
门掩住了,更多的眼泪湿了玉如霞的衣袖,她安静地走在花园小径,一举一动都透着斯文娴雅;除了新入门的清黎郡主,狄家堡里,再也没有其他女子才貌胜过她了。
唯一不同的是——她的姿容,是必须付出代价的。
担惊受怕不是底下佣人的权利,她也有她自己的心情和畏惧;面对姜幼玉所扮演着既是母亲、又是长者的角色,她的日子过得比谁都来得小心翼翼。
“如霞,这么晚了,怎么还没睡?”
听到那声音,她转过身勉强一笑,夜色把她浮肿的泪眼隐藏得很好。
“没什么,跟阿姨问安。谦哥,你怎么也没睡?”
“我到川风苑去。”
“杨大夫不在哪儿吗?”阿姨的话如芒刺在背。之前玉如霞不管事的,但此时,不在乎的细节,全问得小心翼翼。
思及杨炎那火冒三丈的脸,狄无谦一阵失笑。
“他不会做的。”
“那……我来好了。”
“不用了。这两天做惯了,换了外人反而奇怪。”
原来,跟谦哥生活这么多年,她充其量只是个外人。玉如霞的委屈加上了一层霜,心头不禁酸涩起来。
“前两天听颖儿说,你出了事?”
她僵住了,急急摇头。
“没……没事,只是场……暴风雨。”只是一场不该有的暴风雨,她早忘了。有关风雨中的记忆……她记不得,她也不要记得。
“我很好,累得谦哥替我担心,真对不住!”
“这么说不是见外了!不过,下回你要是再碰到这种情形,千万留在牧场里过夜,别急着赶回来,因为碰到像那天的情况,我是没法子分心照顾你,了解吗?”
她抬起头,狄无谦的眼眸流动着温暖,适意的关怀令玉如霞的伤心一扫而去。她点点头,有些羞涩地笑了,为自己方才的刻薄及多心感到惭愧。
“换药的事,还是让我来吧!”她动手接过狄无谦手里的药箱。
“不了。”他淡淡一笑。“你不适合做这种事。”
“但……这些事也不该由你亲自动手。”
“她救了雪阳,就这点,狄家就该当她是个恩人。”狄无谦凝视着她。“你今天晚上有些奇怪,有什么事吗?”
“没有,我陪你去看看珞江,好吗?”
原以为这一次会跟上次一样痛彻心肺,结果只是几阵在她忍受范围内的痛楚;显然地,这几日的悉心照料,产生了相当大的功效。
当狄无谦修长的手指缓缓划过她的伤口,曲珞江才打定要恨他的心思又恍惚了,这一刻,她昏昏然凝视着狄无谦的胸口。
再一次,她在这样强大的吸引力之中迷惑了。
“一会儿我让颖儿吩咐厨房,要他们熬碗参汤。”
玉如霞温暖如水泽的声音丰润了曲珞江,她想拒绝这心意,却拒绝不了那温柔的眼眸。
“给你补补身,早些好起来。”玉如霞客气地笑笑。
那抿着嘴的笑容是如此娴雅端庄,曲珞江有些羞赧,只能垂头称谢。
她无法讨厌玉如霞,就像她无法拒绝狄雪阳一样。
她们两人,一个温柔如彩霞,一个无邪如朝阳,笑起来总有这么点儿与世无争的纯净。相较起来,她像条被霜封的江,冰块底下结了一团恩仇,看似安静无声,只突显了自己的悲凉可怕。
“参汤一会儿小采就会送过来。”狄无谦的话打破沉默。曲珞江抬起头,看见玉如霞一脸的尴尬。
“哦!我不晓得谦哥已经吩咐……”
“不麻烦堡主和玉姑娘。”曲珞江在两人间插进话,她实在不习惯自己成为事件的中心。
“别争辩,你太瘦了,前两天是因为你人还不宜进食这些补品,所以我才没吩咐下去。从今天起,我会要他们多注意些。”
“奴才不是雪阳小姐。”那唯我独尊的命令口气把曲珞江的神经绷得愠怒起来。我也不是习惯让你哄骗的孩子!她多么想加上这一句,尤其当她想起狄雪阳那双盛满寂寞的眼睛,曲珞江差点要吼出声;但最后,她只是冷冷瞥了他一眼,嘴上卑微的说:“奴才向来把自己照顾得很好,不劳堡主费心。”
狄无谦的唇角倏地从平和至拉紧。他不是瞎子,那不屑的态度,足以说明一切。他在心里咒骂了数声:该死的女人!只要她张开眼睛,就不断地挑起他的脾气。
先是拒绝他,再来是话中带刺地讥讽他。
“那又如何?”他挑起眉,冷冰冰地反问。
看着曲珞江仍是漠然地不置一辞,一旁的玉如霞完全被这种情形弄得错愕不已。
她不明白,狄雪阳跟这件事有什么关系?她也不了解,狄无谦那突然的怒火所为而来?
“奴才只知道,参汤……”曲珞江嘲弄地弯弯嘴角:“不是给我们这种奴才喝的。”
狄无谦的火气迅速被挑起。
她拒绝的态度和朱清黎一样坚决、一样让他难堪。对于朱清黎,至少他还有一层罪恶和眷恋情绪遮掩,并强烈温柔地包容着,但对于曲珞江,他无法忍受这样的待遇。
“一个护主的奴才例外!”他恼声低吼,低头快步走出。
玉如霞被那声量吓了一大跳!她看着紧咬着唇不吭声的曲珞江,觉得有些不对劲,又说不上来是哪儿出了问题,只觉得在花园内那种不舒服的心情又开始延伸。
除了姜幼玉派给她的贴身侍女颖儿,她从来就不允许跟其他下人亲近,所以面对这种情形,她完全不知道该怎么处理。
“奴婢谢谢玉姑娘关心,夜深了,请姑娘回去吧!”床上的女孩涩声开口。
“那好,你休息吧!”玉如霞随口说着,循着狄无谦的方向,急急地走了。
该死!他在乎她,刺骨冷风中,狄无谦忿怒地朝着寒雨纷飞的天空,握拳相向。
“谦哥哥……”
狄无谦冷漠扫过她一眼。“你来做什么?”
“你在乎珞江,是不是?”
思及曲珞江受伤的几夜失眠,狄无谦心底的结,突然因这个问句豁然开朗。
但在玉如霞面前,他不愿承认太多。
“也许。”
她错愕地望着他,不明所以。
一会儿,狄无谦明白了她的意思。
“我知道她的身分很悬殊,但我想这并不构成我不能关心她的理由。”只是……为什么她总是这么冷淡?究竟要把他逼到什么程度,才能换她一个微笑?
玉如霞直觉不对劲。狄无谦那软弱的神情是她不曾瞧见的,在她心目中,狄无谦一直是个强者,他呵护她、照顾她,事事为她担待。
她从不以为姨娘所交代的话是个使命。很久以前,她早就把狄无谦当成她一辈子的依靠;她崇拜他、尊敬他、爱他,因是他是她永远不会变的谦哥哥!
可是如今,这个谦哥哥竟露出这般忧悒的表情,并不是为了她,而是为那个叫“珞江”的女孩。玉如霞太清楚了,狄无谦是个不会施舍怜悯的男人。
难道……玉如霞想起姜幼玉的话,心里更慌了!
究竟是怎么一回事?是她太多心了,还是……在那两人之间,真有什么事是她不知道的?
“如霞,回房去吧!”
她下意识地点点头,机械化地移动脚步,心里仍盘据着不安……
听到门外那轻缓的脚步声,曲珞江还以为自己是听错了,她小心翼翼地起身。伤口在这半个月内复原得极快,这全要归功于那个跋扈的狄无谦。他把自己当成濒临死亡之人,处处限制她,有几次,她几乎让他给逼得要动手相向。
她知道他想控制她,不只是身体上的,连意志上,他都不愿放过她!
熟悉的步履愈来愈近,直到门口,曲珞江惊愕得睁大了眼。
巫青宇拉下蒙脸的巾子,在门口静静地望着她。
“师兄!”她呐呐地喊道。
分开的这几个月,她似乎变得不一样了。这绝不是因为那高贵汤药所调理出来的姿颜;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