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首曲子,以前不懂得为什么会那么无奈哀怨,而今都懂了。”那时他说我还太小,这首曲子对我来说太苍涼。而今我不再是那时的女孩了,这曲哀怨恰似我的心情。
“你只是听它辞句里的意思吧?”江潮远却以为我只是单纯地对英文辞句的了解。略略退身,让出空间,重又问说:“要试试看吗?”
我还是摇头。“我不行的。”
他静默半晌,突然说道:“那是也是像这样,我一直在等你,等了又等,但你一直没来。隔几年,我再回国,演奏会上为你留着的位子也又空着,一直没能再见到你……”
我以为他已经遗忘,乍听见他提起,酸楚的泪蓦然不受控制地湧上眼眶。
“当年你还那么小……”他默默一笑,接近寂涼。“没想到那个小小朋友已经长得这么大了。”
“潮远先生,我已经不是小孩子,不是你的小小朋友──”我已经不再是以前的我了。神啊!求求你,请你让他回头看看我!
江潮远却还是微淡笑着。“不管怎么样,不管时间过了多久,你都是我的小小朋友。”
不!我不是!神啊!求求你!让他回头看看我!
“我已经不是小孩子,潮远先生。”神啊,求求你,给我所有的勇气,倾听我藏在內心多年的告白。“我一直在看着你,从我十五岁开始,我就一直在看着你。我一直等你回头看看我,但你始终看不到我。潮远先生,请你看看我好吗?我一直在这里等着,等着你回头──”
泪再也不受控制地漫流下来,漫淹过我的眼,我的脸。
“沉若……”江潮远没有露出惊讶,却竟发出一声叹息。深远的情喟。
“我一直在看着你,但你却始终看不到我;我一直在心里惦记着你,我……我……”
“沉若……”他又轻叹。“初在街上偶遇你那时,你对我谈起那首曲子,毫不懂音乐和鋼琴的你,却那般使我感到共鸣,感觉你彷彿感受到我的心。但是,我却没想到……我以为那么多年过去了,你大概……”他迟疑良久,彷彿不知该怎么说才好。
满目的泪模糊掉我的视线。无声的哀流潺潺着无奈的悲语。他早就知道,只是不能去懂。
“沉若……”他轻轻替我拭眼泪。“你这又何必?”
“你还记得当年我问过你的,元微之的诗句吗?潮远先生?”我仰首望着他。
曾经滄海,却便一生一世。
他沉默了。眼底浮掠过一抹为难。
“请你回头看我好吗?潮远先生……只要一眼……”神啊呀求求你!俯听我的祈求。
“沉若……”他轻轻将我拥入怀中。轻轻地,那叹息直比我无声的流泪。
我想紧紧的拥抱住他,一辈子想念。
“我不能……沉若──”幽淡的眼露出与我相同寂寞憔悴的眼神。“我已经是结过婚的人了,是个有妇之夫──”
“我不在乎!”
“但我在乎──”
他轻轻推开我。夜思深邃,看不出是黯淡或是伤痛。
“我不能!沉若,我不能……”
眼前的我,泪双垂。哀声祈求:“请你回头看看我,潮远先生。我甚么都不在乎,甚么都不要求,我只希望你看看我──我对你的心情──”
“沉若──”他不忍我的泪潺,可怜我的楚楚,却无语对望,徒有空叹。
我不顾一切投入他怀中,紧紧拥抱他。他亲触着我的唇,亲吻我的酸楚。遥遥巫山,如是梦幻一场。
“沉若──对不起……我──我不能──”他忽然退开,频频摇首,痛苦扭曲的表情,彷彿陷在某种挣扎中。
滄海巫山,空自断腸。不管隔多少年,巫山云永远遥迢。但似那追日的夸父,终究渴累而死;而太阳,是永远追不到的。徒留一声空哀叹。
“我懂……我明白……你不必道歉……”我喃喃低语,一步一步慢慢向后退,任泪漫漫滑落。
任我再向神怎么祈求,他还是不能爱我。
“我懂……我明白……”我喃喃地,一步一步向后退。模糊的眼中是他伤痛无奈的不能挽留。
我转身跑出去,擦肩而过一个辨不清的人影。
“沉若──”身后他的追唤,恰似海潮痛声的叹息。
像初识的那琴声琤琮,弹奏着一曲纯情哀伤的詠叹调。
新一年开始,阴雨就一直一断,假期最后的一天,更倾了天空所有的力量,镇日落着淹洪的大雨。
妈冒雨去开工,回来时,全身像浸泡在水里一样,浑身湿透漉漉的。
“妈!你怎么淋得这么湿?”我赶紧拿条干毛巾给她,催她进去换洗。“你赶快进去洗个热水澡,换上干的衣服!”
“没关系,我有穿雨衣和戴斗笠。”妈轻率不在意。
那件薄塑膠的雨衣和斗笠根本就派不上用场,我看她嘴唇都凍白了。
“你赶快去洗澡,以后不管你再怎么说,我都不许你再去工地做工了!”我心里又惊又痛。她这么不爱惜自己!
“我说没甚么,你不必大惊小怪──”妈不以为然地摆个手,咳嗽了两声。“只是有点着涼,吃颗药就好──”
“请问……”门口有人轻声在探问。
我回头一看,竟然是宋佳琪。
“宋小姐?”我好惊讶。她甚么时候回来的?又怎么会突然跑来找我?
“你朋友?”妈问道,又咳嗽一声。
“嗯。”我草草回答,催她进去。“你赶快进去洗澡,不然感冒了就不好!”
妈边咳边走进去。我有些不放心,但宋佳琪突然来訪,一时乱了我方章,我也就将妈轻忽,没去注意太多。
“宋小姐,好久不见。请坐!”我招呼着宋佳琪。
她额首微笑,略略打量着阴暗简陋的屋子。我一派泰然,只混杂一些小小的不安。她一定是问了明娟我的住址;但她为什么会突然来找我?
“对不起,突然冒昧来拜訪你。”她的笑容如同多年前一样亲切美丽。含笑问侯我:“很久不见了,你可好?多年不见,你变得跟我印象中完全不一样了──”她微顿,凝目看着我。然后说:“变得疏淡美丽。”
我仅是微微一笑。仍然不确知她的来意。
“你甚么时候回来的?”我问说:“没听明娟提起,我还以为你人在欧洲呢!”
“圣诞节前就回来了。因为临时才決定,所以也没有通知阿姨他们。”她的笑容依旧,态度轻描淡写地。
我跟她并不算真正的认识,也没有交情,她为何会突然来找我?难道是因为江潮远吗?她突然回来,也是为江潮远吗?
“你突然来找我,有甚么事吗?”
她不再笑了,端斂起姿态,正视着我说:“我就直截了当地说了。圣诞夜那天晚上,我看见你从潮远的屋子里跑出去──你能告诉我,是怎么回事吗?”
我沉默不语,对她的询问。
她并没有非要回答不可,又问道:“如果我没猜错,你喜欢潮远,对吧?”
我略低了头,仍然没有说话。
她看我几眼,继续说着,语气很温和。
“我想你大概听明娟说过,这几年我跟潮远相处得不很好;我们维持表面婚姻关系,私底下各过向的,同床异梦。尽管如此,我还是要告诉你,虽然我跟潮远的关系越来越淡,彼此的感情还是存在;我爱潮远,我会努力挽回我跟他之间的关系。我们结婚以后,一直过得很幸福,所以我相信,以后也一定会如此。”
她停顿一下,态度一直很平和,甚么委婉。
“我跟潮远,我们两个人一直很恩爱,虽然现在我跟他之间的关系有点疏远,但我们毕竟还是夫妻,我会尽我一切的努力挽回我们的感情。”她深深吸一口气,然后重重吐出对我严厉的要求。说:“所以,我希望你不要介入我们之间。”
“我──”
“我知道你喜欢潮远。但是,请你别忘了,他是我的丈夫。”这些真实,一字像一把刀,一刀一刀插进我心口。
“我没忘……”我低低说着。就是因为这个不能忘,所以我不能爱他,他也不能爱我。
“对不起,对你做了这么无理的要求。”宋佳琪低头对我道歉。大家椋懔己玫慕萄顾坏阋裁挥行耸ξ首锏钠美保炊潞臀瘢瓜裎蘩淼氖亲约核啤
“你不必对我抱歉。”我的声音很低,一种绝望的无力。
“那么……”她站起身。“我告辞了。打扰你了。”
她对我再点个头,态度始终那么谦和亲切温柔。
我无力再微笑,神情空洞,心处被挖去一个窟窿,填满了痛;泪反而好像干了,再流不出来。就那样怔坐着,直到被浓稠的黑暗包围。
我想起了很多事,也忘了很多事。屋子內一片安静,静得太诡异,突地一阵寒冷麻上我心田,猛教我感到一阵战慄。
“妈!”我猛想起妈。她淋了一身湿透,我催她去洗澡,然后就把一切忘记。
我往她房间走去,一缕细微的喘气声由她房中传出来,牵引着我的神经。
“妈!”我快步奔过去。
妈躺在她床上,喘着一口口的热气,半陷入昏迷。
“妈!你怎么了?”我冲到床边。她的身体好汤,发着高烧。
“若水……若水……”发着高烧,半陷入昏迷的妈,口中不断呢喃叫着我。
“妈!”我慌了,哭叫起来:“你等等!我马上叫救护车──”随即到客厅,顫抖的手指却怎么也拨不动。好久,才撼动那条线路。
我冲进雨中,拚命拍叫着阿水嬸家的门。
“阿水嬸!你快起来!我妈她──阿水嬸!”
我又拍又叫,隔一会,里面有了动静,阿水嬸睁着惺忪的双眼来应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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救护人员急速将妈抬进救护车,阿水嬸跟着我也上了救护车,一路跟到医院的急允遥?nbs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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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病人高烧不退,转成急性肺炎,目前医师正在全力抢救中。”匆匆丟下一句话,就赶着走了。
我頹靠在墙上,无声祈求着上苍。
“若水,你别担心,你妈不会有事的!”阿水嬸过来安慰我,但妈的身体情況本来就不好,她又没有好好休息过──“阿水嬸!”我悲痛难抑,哭了出来。
上苍啊上苍,请你──请你──
但是,妈还是没挨过那天晚上。
出殯那天,我彷彿在远远、疏落的人群后,看到一身黑衣的江潮远。
阴雨霏霏,而我只茫茫。
百日后,听说他跟宋佳琪又一同赴了欧洲。
我没有再见过他。妈的死,让我心灰意冷,心死情疲,所有的爱都已经过去,所有的青春也都烟消云散。
我不再祈求上苍,我恨这片不语的天。
除夕前一天,连明彥蓦然出现眼前,也许感染了我的伤和痛,他的眼神也掩了一层落寞。
“我明天就要离开。清晨的班机,先来向你辞行。”我们从尘埃中走过,踏着斑駁的足跡。
“是吗?”我想笑,但笑不出来。“先祝你一路顺风。”
他看着我,欲言无从。叹一声,说:“你以后打算怎么办?”
以后?我默然摇头。我没想到那么远的事。
他又看着我,问道:“你不想去见他吗?”
他?我愣了一下,又摇头。
“跟我已没有关系了。”
一切都无所谓了。所有的爱都已过去,终将会成为往事,然后,慢慢泛黄褪逝,越去越远,终至不留任何痕跡。
连明彥落寞的容颜叠穿我沉痛的眼神。默默与我相对,在做无言的告别,却又突然地开口,声音暗哑。
“跟我一起走吧。”
我不确定我听到的。抬头望着他;缓缓垂下眼。
“你还是──”他低了低头,笑得落寞。抬望远方,再落下孤寂的眼神对着我。“他人在巴黎。”
然后转身背开,离去的背影在说,这一去就不再回头。天涯四方的那种寂寞。
苍天漠漠。我不再仰头。
过了一段时间,我收到一张直飞巴的单程机票,透着天空蓝的封梗贤访挥新淇睢N艺拍瞧堆丈潘梢黄择罚衣裨峤锿贰
我已经无力再仰对青空了。
第七章
繁华事散遂香尘,流水无情草自春。
二十四岁的春天,我开始相亲,想寻找一个家,紮筑一个巢,如种子般落地生根。我赶走一次又一次的晚餐,面对一个又一个的陌生;我微笑地对着每一张探询的容颜,耐心地倾听一遍遍可能的地久天长。我总是笑,又笑,擦着厚厚的粉,抹红红的胭脂。
我只是想寻求一个倚靠,一个累了可以让我休枕的臂膀。
我已经忘了当年所有的梦;忘了我想离开这座城市的渴盼。我只是,想要一个属于自己的家。
“沈若水,这里!”班具好眼力,我才刚走进餐厅,她就在好望角那一头对我招手,福厚的身材依旧。
我堆起了满脸的笑走过去。男方已经先到了。
桌位临着窗边,外头阳光白花花,採光大好,面对面相坐,对方脸上有几颗雀班、青春痘都可以一粒一粒数出来。本来约的是晚上的相会,男方临时有事改约在中午见面,但班贝的说法是,这是男方故意的算计。日光照妖,甚么妖魔鬼怪保证得见光死,白天见面,有甚么缺耳少唇的,一一无所遁形。
人是她介紹的,她倒还敢如此危言耸听,刺激我心脏。
“这位是沈若水。”班贝比比我说:“若水是我大学同学,美丽贤达,才貌兼修;个性品性自不在话下。”她顿一下,吞口口水,复比着对方,介紹说:“若水,这位就是我跟你提过的盧志田。他是我高中同校的学长,高我们三屆,X大毕业的,担任电脑工程师。”
班贝像在演頌台词一般,唱作俱佳。
“你好。”我努力扯动着脸皮,热诚地点头笑了又笑。对面那男人,一张国字脸,架了一副黑边眼镜,眼睛小了一点,但相貌还算堂堂;比起上回见的那个“释迦鸡爪”,称得上是一个美男子。
“你好。”对方也点个头,推推眼镜说:“听班贝说,沈小姐在从事翻譯的工作?”
“啊?”我一时没听清楚,阳光的白花让我分了神。明娟要搭下午三点的飞机飞往纽约,得声到机场送她……“是啊!”班贝在桌底下踢踢我。“平常她接些文稿的翻譯工作,有时也接譯一些影片的工作。”
“啊!是的!”我又忙堆起白痴一样的傻笑。
大学毕业后,班贝担心我当真变成一个老处女,一直在积极帮我撮合;我不知道她打从哪里认识来那些三教九流,从公务员到上班族,从蓝领到优皮一族,从教师到工程师,任何一个阶层,她似乎都有门道串通。
“嗯……”盧志田又推推眼镜。“沈小姐平常都从事些甚么休闲活动?对古典音乐有兴趣吗?”
“啊?”我又是一怔。心中有个声音在说,这个不行。
“我是说,沈小姐对古典音乐有兴趣吗?”不过,很有耐性。
“还好,不是常听。”我维持最高程度的笑容,悄悄对班贝打个暗号。
班贝目睹,对我的回答皱眉,又在桌底下对我踢脚。
“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