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娟!”宋佳琪嗔了一声,似乎怪她表妹的多嘴。不过,她脸上欢喜的笑容却说明她那声嗔怪并不是认真的。
她转眼望向江潮远,翦翦含情目,盈水汪汪的。
“恭喜两位!”我没有太吃惊,心里好像早就有这样的预料。我总是想不通世上为什么会有像宋佳琪这样的人,天下的一切彷彿都是为了她而存在似的,连那涼涼淡淡的海潮声,也是为她而响。
但听惯了优美动心乐章的温室兰花,深刻得进那荒涼悲哀的江浪潮声吗?
十五岁的我,有一颗早老滄桑的心。我总是仰头,再低下头,面对一个糟透了的世界;隐藏我內心无声的嗚咽。
为什么?要让我听到那首清凄哀涼的琴曲?为什么?要让幽淡荒涼的潮声,飘荡进我心田?这离我,应该是一个很遥远的世界,却是为什么,要让我遇到了这个人?
命运总是喜欢跟卑微的人们开着恶劣的玩笑。像我这种在社会底层浮沉、生活边缘挣扎的人,根本不该有着奢侈的憧憬,却便为何使我因着那双黑魅深邃的眼睛动摇?
“谢谢。”有着夜一样深沉邃远眼睛的江潮远,含笑接受我的恭喜。他的声音就像他的名字一样,飘荡着一种江潮的迴响,听仔细了,竟似从很远的地方传来。
这算是邂逅吗?
他的眼神太遥远,像我这样微小的人,是看不进他的眼里;他深邃沉远的眼里,只闪耀得到钻石的光芒。
我们的眼对着眼,我的棕色眼睛是忧郁的;他深邃的双眼如同夜一样的深黑。他对我无言笑了笑,只是笑了笑。
“佳琪!”
“潮远先生!”
不停有人向他们打招呼,趨近他们。他们是今晚酒会的主角,所有目光的焦点;我听着宋佳琪回应了几声流利的外语。
江潮远礼貌地点个头,轻拥着宋佳琪,微笑着转身背着我们走到一旁,很快就被人包围掩没。
“怎么样?他们两个很配吧!”明娟拍拍我的肩膀,口气又得意又驕傲。“大家都说他们是金童玉女、郎才女貌的一对。”
“是啊……是很配……”我收回目光。说不出心底那种荒涼的感觉因何而起,微有一丝悲哀。
“我知道这件事时,还真不敢信耶!以前就听我爸妈提过江潮远几次,但我也搞不清楚是怎么回事,也不知道他跟我表姐有来往。好像是我姨丈透过朋友介紹,认识了江潮远,他跟我表姐就那么认识──大概就是那么一回事吧!”明娟比手划脚,口沬纷飞地说起事情始末。“你知道,我一直很崇拜他,现在他就要变成我的表姐夫了──”她摇摇头,一副犹在作梦,不敢相信的表情。
“你好像很兴奋?”我随口问道。心中始终锁着那丝微的酸,些微的悲哀。空叹无奈。
“岂止是兴奋!简直──简直──”明娟“简直”了半天,左思右想,就是想不出帖切的形容。“我也说不上来!你从来不迷偶像明星,也没有崇拜的对象,所以不明白那种感觉。那种感觉。就是……就是……”她愈想解释愈说不出所以然。
偶像崇拜是一种情势迷情,质一变便昇华,欠缺了一分执着,感受不到那种无奈的悲哀;就好像发热病似的,烧一退便人事全非,甚么也不剩。广泛算来,大抵也可称得上是一种恋爱吧?只是这样的爱,缺乏了灵魂的震撼,虽然激情狂热,却撼动不了心底深处那根絃;波动不了心海最深层的波涛。
我渴望“永远”。但永远是甚么?所以,我没有余力谈恋爱;所以,我不崇拜。我的心、我的情,始终涼若水,不会起波涛。
但为什么,要让我听到那首清淒悲哀的曲子?幽幽地盘锁住我的灵魂?为什么,要让我遇见弹琴的那个人?要让我看见那双夜一样深邃黑远的眼睛?
命运总喜欢跟无奈的人们开着恶劣的玩笑;而从不管该与不该。
这算是邂逅吗?我仰头无语。
外头仍然潇潇落着雨。雨送黄昏花易落。
错错错。
第二章
从地球到月球,距离三十八万四千公里,仰天的我,对着一空的黑,无处说哀愁。
那就像我跟江潮远之间的距离;就像我浮沉的世界跟他所处的云天落差的高低。
漫漫的夜空,孤独的一轮明月。仰头对天,是一种寂寞的心情。月的光华,是一网孤寂的色彩,沉沉地照着无眠的人。
今人不见古时月,今月曾经照古人。仰头的明月,照耀过秦城隋域,映现过汉疆唐土;照耀过古埃及巴比伦,也照耀过古希臘罗马;照耀着那窜起又殞落的、辉煌又黯淡的、华丽又斑駁的、文明又腐败的帝国与民主共和。
那永恆的光,不分古今,不问东西,照耀着人世的荒涼,尽遍过人生的寂寞。照耀着春花秋露,照耀着江水海潮;照耀着光彩斑斕的人间,照耀着灰暗深寂的角落;照耀着美丽高雅的人们,也照耀着黯淡渺渺的我。
古今多少骚人墨客、诗词歌詠,都在頌慕着这颗永恆的星球,永恆的明亮!它照进每个人寂寞的心坎里;在深宵无眠的时刻,温柔地给予落拓孤独的灵魂一窗一室光华的照拂。
但那缕光,照耀着我,却照不进我心坎。从地球到月球要三十八万四千公里。这美丽的光华,却其实是太阳星芒的反射。月,它并不会发光;它只是一个自体不会燃烧的石头;它只是高高在距离外、高高在银河外,冷冷地照拂着人间,嘲笑那些倾慕它的眼瞳,嘲笑着仰望的我。
它是没有感情的──或者,它不愿意为人生情。它只是孤悬在宇宙中一粒緲遥的尘埃;所有美丽的神话传奇对它并没有任何意义。它是没有温度的,甚至没有人知道它是否曾经燃烧沸腾过。它的永恆,只是一颗冷却了零度下冰冷的石头,孤独地存在。
这就是夜空中最美丽的那则传奇。从地球到月球要三十八万四千公里;这三十八万四千公里,就象征着我跟江潮远之间的距离。我们之间的落差,就好像会发光的星球,与一颗冷却了的石头。
“若水!吃饭了!”妈叫唤的声音由屋里传来。身后那破落的低矮房屋,不下违章败旧的建筑,沟渠橫臥,明月斜照,就是我们俯仰的天地、浮沉的世界。和那个衣香鬢影,杯觥交错的宴会,是相差何等遥距的世界!
每当我仰颈,唯有月会冷漠又多情地相照;汉案户那几些疏高的星子,随着牛郎织女的传说失落。转朱阁、低绮户、照无眠,照着深深浅浅的愁绪哀悲,离合聚散的漠漠大千。
照着无眠的我,哀涼的叹息。
“妈──”我搁下筷子,躊躇着不知该如何开口。
妈低头扒饭,对我的欲言又止并不关心。
“快点吃饭!”她简直用吞的,连续猛扒了好几口。“早点吃完,把饭菜收一收,碗筷洗一洗。”
“喔。”我夹起一筷饭粒。雪白的结晶也似的饭,在昏暗的日光灯下,发餿似的掩着一层黄旧的霉色。
我思量着该如何开口,又躊躇着,犹豫不決,甚至难以启始。像陷在流泥中,挣扎着起不来。
“妈……”我咬咬唇,吞吐不定。“那个……有一件事……我想……”从小到,大我没向妈要求过任何事。那种踰越我们这种家庭经济和身份的不实奢侈的欲望,我连想都不敢想。我没有玩过洋娃娃,没有学过甚么电脑鋼琴和舞蹈;我也没有离开过居住的这个城市,四处旅行玩乐过;我甚至连漫画、录音带都没买过,更别提甚么CD和电动玩具,甚至,连电影院,我都不曾探进过。
“甚么事?”妈瞟了我一眼。“又要交甚么钱了吗?前两天不是刚给了你两百块?”
“不是……我……我是想……”我困难地吞着口水,觉得没有勇气把心里的要求说出来。“我想去上课,学……一些东西……”花了好大的力气,又吞了几次口水,才总算把这些话逼出口。
“上课?上甚么课?你想学甚么东西?”妈皱着眉,很不以为然。“叫你捡个职业训练学校念,你不听,现在才要花钱去学甚么东西,白白浪费钱!”
“不是那个……我是想……”我嗫嚅地解释,声音愈小愈低。“我是想学钢……钢……就是……”吞吐了又吞吐,那个“琴”字,始终吐不出来。
妈在工地挑磚,一天一千两百块;她捨不得吃,捨不得用,拖着瘦弱的身体拚命工作,所有的钱,仅够维持我们这破落的两口之家。鋼琴炉一个星期上一次,一次两小时,每小时的钟点费是九百块,尚且不包括练琴费用。
我低下头,心底幽幽一声长叹。
“没甚么事。”我扒口饭,編织着谎。“那个课不上也没关系,老师没有硬性规定同学一定要参加。”
妈狐疑地看着我。吞了口饭,想想,停住筷子,侧过头来,说:“是不是你们老师自己在外头有补习,要你们参加?”
我急忙摇头,一迳地否认。“不是这样的啦!不是……没有啦!”弓边搜寻着合理的解释。“是社团活动。就是课外活动──老师说不参加也没关系。”
“课外活动?那要繳甚么钱?”
“嗯……材料费甚么的。”我不敢看妈,,漫天編织着谎言的网。“那个课外活动不参加也没关系。真的!老师都那么说了!”
“随便你!你要参加就参加──”
“不!我不去了,我不打算参加了。”我很快打断妈的话。“想想,参加课外活动也很麻烦,还是不要参加算了。”
妈看着我,没再说甚么。饭桌之间,只剩我们沉默的咀嚼声。窄小的空间里,氤氳着一片昏暗黄旧的光线。
夜在黑,我专心吃着饭,没理会。
第二天,风大云低,天空和我之间一片昏昏灰灰。
一整天,我都托腮望着窗外的天,看阴暗和灰沉流连;将落雨的天空,像一张泫然欲泣的脸。
“唉!星期一和雨天总是使我的棕色眼睛忧郁!”前座的同学回过头来,苦着脸,戏谑地用英语哀声叹息。像是六十年代流行的一首抒情英文歌曲。
我回过神,定眼看看她。
“你今天晚上要补习吗?”我知道她参加了补习街一家英文名师开设的补习班。“上次发的讲义你有没有带?借我?”
她翻翻白眼,摸索书包一会,递给我几张叠折在一起的讲义。
“喏!你这家伙,专门捡现成的!干嘛不跟我起去补习算了!”每次向她借讲义,她总不忘刻薄我两句。
我扯个笑脸,打混过去。“等我影印好。明天就还你!”
“算了!那份给你。”
“你不要了?”
“怎么会不要了!”她把眼睛吊得大大的,故意裝得一副悻然的模样。“我一早算定了你这个八卦,多要了一份,省得麻烦。”
“那谢了。”
“不必多谢。条件交换──下次英语课,你跟我一组会话练习。”
“好。”我答应得很干脆。
宋佳琪那几声婉转轻脆流利得又像是英语、又似法语的外国语,在我心底余波犹自荡漾。光是读书并不能饱肚的,妈说的;我只能尽力做好我所能做的。
下炉钟噹噹响,洒扫应退收拾书包。留校的留校、回家的回家,各作鸟兽散。我很快收拾好,却不像平常急急地赶回家去;游游荡荡地,晃着晃着,晃到大雨嘩啦地倾落。
雨下得太突然。我把书包夹在腋下,跑到一排店家的廊前躲雨。透过玻璃雾气的氤氳往里头望去,才发现那是一家专门教授鋼琴的音乐教室。
耳畔又响起那幽淡的海潮声……那有着诗句一般名字的人。我想更接近他,想了解有关音乐和鋼琴的一切,我想──身旁的位置添进了一个躲雨的人,修长的手,轻轻拍落着沾在身上的雨珠。我面对着鋼琴教室,双手倚触在玻璃墙上,侧过头看身旁的那个人;他停下拍雨的动作,也望我看来──不笑的表情,夜雨的眼瞳。
“江──”这算是邂逅吗?我愕顿了一下。“潮远先生?……”
“你──”他迷惑地看了又看我,蓦然笑了:“你是明娟的同学是吧?我记得你这双──”忽地住口,含住笑,没把话说完。眨动了眼睛又说:“沉若水──没记错吧?”
我说不出话,只能不停地点头,为他记得我感到欣喜不已。跡近狂喜的情绪,自己都快受不住。
“刚放学吗?怎么没有跟明娟在一起?”他以为我跟明娟一样,从小学琴学音乐。问得理所当然。
“不。我不是……”我困窘的低下头。
他立刻会意。“对不起──我以为──”转头去看雨。
大雨没有停的跡象。雨愈下,天色愈是变灰暗。夜,慢慢要来;暮,慢慢要黑。
我们并肩看着雨,同听着秋声的赋曲。
他看看錶,似乎有甚么事被这场雨给担搁。隔了一会,他拉拢身风衣,转头对我说:“我还有点事,必须先离开了。”
对我轻轻点头,打算冒雨走向雨中。
“江先生──”我望着他离开的背影。却惊心地听见自己叫唤他的声音,被自己的呼唤所呆住。
他回头,在人雨中。
“我──”不知打哪生出的勇气,我走进雨中,走到他身前,仰起头;这一刻我根本无法思考,雨不断打在他身上,落在我脸庞上。“我──我曾在收音机听过你演奏的那曲你改編的西洋乐曲。老实说,我不懂鋼琴,也不懂音乐;我也很少听音乐。但你那首曲子真的弹得太好了,我的心好像被什么东西纠住,觉得荒涼得想落泪;充满了无奈与悲哀。我从来不知道鋼琴可以弹奏出那么哀涼悲伤的旋转;也从来没有想过,竟然有人能弹奏出这样的旋律,扣动我心处那根弦。我以为──哦──真的不知道──”
我语无伦次了,不确定自己到底说了什么,我只是感觉心中燃着一团火,只是想把满腔的热宣泄出来。
江潮远在雨里默立了一会,静静看着我。凝视的那双眼睛,跟着正在黑的夜深同一色。
“你喜欢鋼琴吗?”他望着我好久,看得我发怔。
我怔怔地。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
“你几岁?”他又问,然后自问自答地喃喃地像在说给自己听。“十五?还是十六?还那么小,那首曲子太滄涼了。”
我不懂他的意思,只是怔怔看着他,任由雨打。
他脱下风衣,覆蓋住我的头发,为我遮蔽掉风雨,低着头望着我,像初次相见那样,眼对着我的眼,看进我的瞳孔里头。
“你有一双很美的眼睛,可是,忧郁了些。”像海潮,又像叹息的声音,自雨中晕开,只一剎便被不断倾落的雨水沖刷掉。
“江……潮远先生……”我知道,我有一副早滄桑的容颜;我的棕色眼睛是忧郁的。
“快回去吧!”他轻轻一笑,转身便深入雨中。
“江先生──你的衣服……”
他对我挥挥手。“你穿着吧!里头有张名片,星期六下午我都会在那里,如果有空,就过来吧!”
我连忙伸手到风衣的口袋摸寻,那是一所知名大学音乐系主任的名片,这里许多知名古曲音乐家都是出身该所大学;宋佳琪的父母就在这所大学任教。
我举起手朝他挥了挥,彷彿在做一种无言的承诺,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隔着雨帘,但见他的表情似乎糊开,像是笑了。他又朝我摆摆手,身形慢慢被淹没在雨中。
从地球到月球,距离三十八万四千公里,这是否算是往上推进了一步,缩短了几呎距离?即使是一吋也好,我渴望更接近他。更接近他所在的星球和宇宙。
捧着那张让我觉得又幸福又期待又忐忑不安的名片,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