w在永恆的黑暗里。
没有风在吹响,无尽又无尽的,仅是一片片的深蓝。我回头遥望,那颗水蓝的星球,那颗冰冷寂寞的石头,遥遥地对我召唤;我反身想回去,黑暗中一股隐晦的力量,紧紧牵引住我的身体,我张口想喊,却急速地被拉往深蓝的广漠中──我奋力的睁开眼,极突然地;在夜半中醒来。
迎我的是一片黑暗,只窗边透进些许远处灯光的微亮。窗外是高楼的天,窗內是一生的空间。
“这到底是甚么地方?”我喃喃地,按着头,仍感到沉重。
隔一会,眼睛适应了黑暗。我发现自己和衣躺在一张床上,心中大为震惊,想起连明彥。
“明彥?”我脱口叫出来,四下张望。
他就躺在我身畔,上身赤裸着。
“醒了?”他睁开眼,侧身支着头。
“这是甚么地方?我怎么会在这里?还有,你──”我掉开视线,避开他的赤裸。
“酒店。”他答得很干脆。“你喝醉了,我不能送你回去,又不能把你一个人留在路边,你大概也不想到我家,只好到这里来。你一进来,就扑倒在床上睡了,我叫也没有用,只能等你自己酒醒。”
“我睡了很久了吗?现在几点?”
“半夜两点。”
我陷入沉默。久久没说话。
连明彥审视我的沉默,冷冷的眼盯着我看,极突然地脱口说:“你放心,我甚么都没有做。”
我淡淡望他一眼。神情有些无所谓。昏寐初醒的剎那震惊,早化为无形;我的沉默,为的是另一件事。
“你在担心家里吗?”他看出我的犹疑。“我找明娟问了你的电话号码,请人打电话通知你母亲。就说你在同学家唸书,留宿过夜,这样可以吗?”
原来这些他都为我设想到了。我感激地看他一眼。
“谢谢。”我低声道谢,怕惊动了夜。
他浮起一抹淡微的笑,似乎表示没甚么。我和他面对,意识到他的赤裸,微微红起脸。
“头还会昏吗?要不要再睡一会?”他问得体帖。
如果我显得太避讳,以他心高气傲的个性,不啻是侮辱了他,我点头。是真觉得昏和累。
我静静躺下来,感受到他在身畔的存在。
“对不起,今天给你添了很多麻烦。”我望着天花板。
他没出声。我偏过面去,他默默正注视着我。
“那些事你不必放在心上。睡吧!”语态里有着成人的温柔。
“晚安。”我总不知道该如何和他相对。明彥的冷,明彥的笑,明彥的一举一动和态度,总有着超越他实际年龄的成熟风度;我总会忘了,他其实还只是个未满弱冠的少年。
我缓缓闭上眼,脑中走马灯闪,丝丝点点的光亮烁不停,干扰着我的思绪、我的呼吸,使我久久无法成眠。我不敢动,怕扰醒一旁的连明彥;牢牢闭着眼,试着对自己催眠。
夜静寂了,我清楚听得到自己的呼吸声。不知道过了多久,我感觉自己快进入昏寐,忽然感到连明彥的靠近。
我太倦太累,尽管闭着眼,不想再开口或理会,当是睡了;他没有叫我,似是靠近我枕旁,俯看我的睡脸,久久没有声息。我以为他或许重新入睡,跟着要坠入另一重昏寐,蓦然感到嘴唇一阵冰涼──他冰涼的唇,吻上了我的唇。
唇触的冰涼,将我的睡意完全震醒。我不敢开眼,不敢,不敢。
然后我感到他更近的触靠,手臂橫放在我胸前,似是一种拥抱。我体觉他手的重量,橫压着我的心跳,下意识更闭紧双眼。
隔一会,他伸手抚摸我的脸和头发,然后绕过我的颈后。我怕他察觉我的清醒,噫动一下,顺势翻身,背对着他。假裝深深的梦中。
我不是怕,但我不敢面对。
“我知道你醒着。转过来吧!”他完全洞悉我的假裝。
我只得转身。不敢看他的眼。
“你别躲我,否则,我不敢保证我还会做出甚么。”
“明彥……”我知道他是说真的。他一向不开无谓的玩笑。
“你对我毫不设防,但我也是男人,有个女人睡在我身畔,我怎么毫不心动!”他脸上没表情,眼神却在逼视。
“我相信你。”我想躲,硬逼着自己看着他。
他不领情,说:“别轻易相信男人,否则你会后悔。”
我没有那么懵懂,我知道他想说甚么;但我不想讨论这个问题。
“我相信你。”我重复对他的信任。
他望着我一会,突然拥抱住我,亲吻我的唇。
“这样你也相信?”极力想印证他的怀疑。
那最初最美的海潮声,早深深扣动我的心弦;我的心是为弹鋼琴的那个人震漾。虽然,是该遗忘。
“相信。”我毫不迟疑,不开放的心,对之只有信任。
连明彥像是受了震漾,不相信,恨了起来。
“我不要你相信!”他低吼起来。“我那样对你,你为什么还能一脸无所谓?一点也不激动?为什么还一副无动于衷?”
我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我真的一脸无奈吗?
“明彥。”我疲累极了。“我并不是无所谓,只是在这种时候,我又无处可去,除了相信你之外,我还能怎么做?”
约莫是我疲累的表情洩露出些无奈,连明彥沉寂下来,无言瞅着我。
夜如此被惊动,我再也难以成眠。
“我一直在看着你;可是我总是不了解你。”他微有一点的凝神,侧对的脸庞突显得又近又远。
因为夜太静,这句话小小的惊心。可是我实在太倦了,想不起相似的我久远以前的心情。
我把脸埋进枕头。夜有骚动,别理会。
“我想睡了。”我只是累,想有个依偎。
他伸手轻触我肩膀,我抬脸看他;靠向他,把脸埋进他胸膛,轻触地感觉到他冰涼的体温。
夜,就那样睡了。
隔天,我在他怀中醒来。睁开第一眼,看见的是他隐约含笑的脸,我复将脸埋进他怀里,感觉他涼涼的拥抱,才缓缓起身。
太阳已经很高。两个人都没有说话,沉默在诗句的留白。故事无心,难以多说,和陈述太多的旁白。
“我送你回去。”出了酒店,他冷漠的表情多了一点柔。
我摇头。
他看看我,没有坚持,把诗集和联考总复习题库递给我。没对我挥手,或道再见珍重;在十字路手分手,我们各往各我方向。
我随手翻翻诗集,干了的湿漬,在纸頁上留下一折折粗凸不平的痕跡。从中翻落一封浅蓝的信,我瞪着那信,失神许久。
回到家,妈早已经出门上工了。我把书丟在桌上。
电话铃响,是明娟找我;我略略梳洗,换了件衣服出门。
“这里!若水!”偌大的快餐店里,只三三两两疏落地坐着几个人。明娟据守靠窗的位子对我招手。
许久不见明娟,她比从前又明亮红润许多。
“你今天看起来气色很好。”我很自然露出笑。每次见到她,每次都见她多添一分明丽的美。
“才不好呢!”她歪歪嘴。“前些日子为了甄试,压力好大,每天都要花好多时间练琴!”
“你真不打算出国学习吗?”
明娟父母打算送她到外国研习琴艺,她本来跃跃欲试,临了却打消主意,留在这里升学。
“算了!我自己有多少才华我自己清楚。我不像明彥那么有才华又承受得了压力,到競争那么激烈的地方只是自讨苦吃,还是老老实实留在这里才是聪明。”
她露个很有自知之明的表情。瞧瞧我,改换成种同情。“看你满脸憔悴的样子!你一定也唸得很辛苦吧!累不累?还有两个礼拜就要考试了。我还好,保送甄试通过,现在乐得轻松逍遥,前面却有一片地獄等着你!”
“那有你说得那么严重。”我被她的口气惹得笑了。日子的确不太轻松,每日每夜都被无形沉重的压力追赶着,睁开闭眼,无时不被逼得窒息。
明娟跟我笑起来。脸上神采本来就亮,加上阳光的照射,显得更为明灿。
“对了,明彥那臭家伙有没有去找你?”她吸了口汽水,搅动吸管。“上礼拜他回国来,每天阴阳怪气的,昨天晚上突然打电话回家问我要你的电话号码,也没说清楚是甚么事,整晚没回家。你快考试了,我怕他打扰你。我找了你一晚,都找不到你,你到底去哪里?明彥没去骚扰你吧?”
“嗯……”我迟疑一会。不知道连明彥回去被问起会怎么说。我想了想,还是決定隐瞒。“我昨天有点事,很晚才回家,并没有碰到明彥。”
“那就好。虽然是我弟弟,但人家说才高气傲,一点也没错。明彥那小子从小就被捧上天,总是一副神气的模样,很难应付。”
“他是你弟弟,你怎么这样说他!”对明娟传神的批评,我反倒不好附和。想起他涼涼的吻、涼涼的拥抱,我想他或许不是我想的那么冷傲。
“没办法喽!我实在不知道他脑子里到底在想甚么!”明娟耸耸肩。“啊!对了──”她低下头,从背袋里摸索出一张票券递给我。“这个,你拿着。”
“甚么东西?”我狐疑地接过来。
听她解释道:“江潮远的鋼琴演奏会。他跟我表姐上个礼拜刚从欧洲回来,就和明彥同一班机。前天他到我家,还问起了你。托你的福,他大方地送给我两张入场卷,邀请你有空前去听赏。你不知道,他难得在国內开演奏会,每次的演奏会总是一票难求!”
这个名字突然地教我不防,愕然好一会。我垂下眼,看着入场卷,演奏会的日期刚好是在大考前一天。
明娟早也注意到那个问题,表情歉意,带点遗憾,说:“时间上有些不巧。我也跟他说了,你正巧要参加大学入学考,可能不能出席他的演奏会……不过,你还是先把票收着好了,如果那天你书读累了,想转换个心情的话──”
她猛然住口,好像察觉自己说话的不妥,有谁会在攸关自己将来的大考前一天晚上,跑去听音乐会?
我淡淡一笑,默默把票券收起来。
“请你代我谢谢他。如果有空,我能去就去。”半带着不置可否的神态。
“你千万不要勉强,还是考试重要!”明娟特别叮咛。
“我知道。”是啊!我知道。我知道甚么才是对我最重要。
明娟满意地点头,甩甩头发说:“不过,我真没想到他还记得你!”
我心一纠。
“他──还好吧?”我想忘记,还是忍不住。“我是说,他跟你表姐──他──还是跟以前一样吗?”
这些日子,偶尔跟明娟见面或联絡,我总是不提起江潮远;有时明娟提起,我也总立刻将话题岔开过去。我想忘记、忘记,不再听到有关于他的任何消息。
“嗯,很好!”明娟用力点头,侃侃谈起。“听我阿姨说,他们婚姻很美满,两个人感情很好,过得很快乐幸福。想也知道,我表姐那么漂亮,又有才华,谁会不喜欢?生活当然美满了。说真的,我还真羨慕我的表姐!”
是吗?他过得很快乐幸福?秦风唐雨,关于我的旧梦己过去。千年旧梦,还只是我夜梦中那漂泊的广漠。
我扯扯嘴角,算是对明娟的话一种回应。心中有种灼痛的疼楚,那我以为不再的缺口自发地深深再被割裂。
“嗯!若水。”明娟支着下巴叫唤我。“你有喜欢的人吗?不知不觉,我们好像也长到了可以谈恋爱的年纪了。”
我只是笑。没有回答。
“你怎么都不说话?”
“我两个礼拜后就要大学联考,你在这时候问我这个问题,你说,我会怎么回答?”我反问她,含糊过去。
“的确,好像问得有些不合时宜。”
我看看时间,起身说:“我该走了,不能再陪你。”
“我也该回去练琴,我们一起走。”
她把没吃完的薯条连同垃圾丟进垃圾桶,收拾着餐盘,和我并肩离开。注视她做这些事的同时,我才讶异发现,明娟也有着一双修长的弹琴的手;因为一直靠得太近,以前我一直没注意到。我低头反观自己,依然一双粗糙的手。
“怎么了?”她看我平摊双手,恍惚地望着,有些奇怪。
“没甚么。”思绪再徘徊,只是空怔忡。
我打算回家沖个澡后,这个下午把全六册的国文重新复习一遍;晚上睡觉前,再頌背一篇短篇的英文范文。
胸前的那道缺口疼裂得像刀割,悄悄在淌血。为止痛,灌进一墙遗忘的水泥,填封缺口。
“我是那上京应考而不读书的书生,春山是爱笑,明天我的路更远……”不!我不能再读诗!
我的路在明天。我是那上京应考的书生。
从地球到月球,恆永的,那般遥遥的距离。
我希望一切该发生的,都在瞬间出现,一场仪式就完成。然后,所有的相遇与别离,不复在记忆上演。
为此,我求。但上天总是听不见我的祈求。
离演奏会开始还有十五分钟,音乐厅门前,乐迷陸续进场。我躲在廊柱后,暗暗将自己隐藏;明娟站在门口,不时朝两边眺望,满蓄着等待的神情。她母亲对她招手,催着她进场,她摆个手,要他们先进去,她自己还耐心地在门口等待。
我看着明娟等待;看着他们走进音乐厅。就在临进去时,连明彥忽然回头漫望向这方的黑暗。我躲退入更里的黑暗。和冰冷的水泥紧靠。
开场前五分钟,明娟引颈再往厅外望了一眼,不得不放弃,身影慢慢消失在厅门后;音乐厅外已没有任何人在徘徊,我从廊柱后走出来,在演奏会开始前一剎间悄悄进场。
前排那个贵賓席的位子空着。我悄悄落座在后排边一处一个黑暗不受注意的角落。两张入场卷,一个空缺着的贵賓席,同化在角落里这黑暗的隐蔽的心。
灯光暗昏下来,聚光灯集亮在舞台。一身黑灰的江潮远,自帘幕后缓步出现。隔得太远,我仅能看见两个依稀模糊的身影;穿过人影的重叠,恍恍褪回最初的从前。
琴声乍响,一点点悲涼,我所不知不解不懂的曲目。从地球到月球要三十八万四千公里;他所在的舞台,永远是遥不及的高塔禁地。心才沉澱,意外的,甚至教人错愕不及、不解的。琴音转潟出稍有熟悉的旋律──萧邦的“别离曲”,祭一段过去。
演奏会至此将结束。最后一个休止,掌声如预期地热烈响起。我静静流下泪。江边潮远。台上挥手谢幕的他,隔望起来,依旧是那么遥远。
喝采声久久不断不歇,但下到后台的他,一直未再出现。台下的人终也死心,慢慢散逸。夹杂在散场的人潮中,我心底是那般地渴望再见到他一眼,看看他依旧。
我守在厅外,捡个角落暗自等待,角声寒,夜闌珊。
良久良久,我以为我是否错过,江潮远终于在人群的蔟拥下出现;身边伴着明娟、明彥、明娟父母和姨丈夫妇,还有他正对着她笑的宋佳琪,以及一大群我陌生的人。
我下意识后退了一步。人群中那幀依然熟悉的身影,彷彿是我印象的昨日。不再重提──但锁在我心房最深最底层的,原来是这样的梦!
多少事,欲说还休。他们甜蜜欢欣的背影,显照着我苍涼依旧的影子。
我以为总该是会遗忘──谁道曾经滄海,却便是一生一世?
滚滚红尘,那最初,便就成了唯一的记忆?
我静静又流下泪,在风吹过。
相忆或遗忘,都是艰难。
晓风干,泪痕残,欲梗氖露酪行标@──所有的心事,还是难。
过两天,考完最后一堂科目,一切便告结束。我重重吐了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