严峻的形势到了八月底逐渐又缓和了下来,又到了每年的粮食收割时节了,恰好今年远东的粮食收成不错,随着一批批新粮的收割,抢粮的强盗渐渐少了起来,最后几乎没了。大家也都松了一口气,以为苦难的日子终于熬过去了,将来的日子会越来越好的。他们还是高兴得太早了,完全没有感觉到,比起他们在战争和刚过去的饥荒中所经历的,更加深重的灾难和痛苦正在家门口等着他呢。
九月初,远东大总督府又发布了今年的第二次征粮任务,每人征收粮食四百公斤,同时下令每户出一名青壮年劳力服劳役。
后世往往认为,是魔族的远东大总督鲁帝过度的急功见利导致了魔族远东政权的夭折,他们都说,如果魔族委任的远东总督不是鲁帝的话,比如说,换成仁厚点的叶尔马,或者手段更温和点的云浅雪,那么魔族在远东的统治是应该能维持更长时间的。毕竟魔族刚进远东的时候,当时的远东民众甚至是欢声雷动夹道欢迎魔族大军进来的,那热烈的情形,让人想起了两百多年前,紫川家首任总长紫川云进军远东的一幕。
但青年史学家唐川独持己见,他认为:“历史不会因为偶然而改变,无论是谁担任远东的总督,出现那个结局都是必然的。虽然远东地区已经划入了魔族地区的版图,但是魔族王国却并不把远东的民众和自己的臣民同等看待。”贫瘠的远东地区被魔族当成他们与人类战争的后勤补给地和殖民地,在魔族看来,不过是为了实现他们征服紫川家与人类世界的目标所需要的一块垫子罢了──谁会对一块‘垫子’有任何的怜悯和同情呢?
“有很可靠的证据表明,七八○年的夏秋时节的第二次征粮任务,完全是出于魔族上层对鲁帝的授意和命令。由于战争,当年魔族国内误过了春耕时机,粮食欠收,有出现饥荒的可能。
“根据我们手头的御前会议记录可以证实,当谈到如何应对这个问题的时候,魔族的二皇子卡兰提议:”我们可以从远东的那群乡巴佬身上捞一些。‘──他甚至没有费心劳神把他们称为’远东友军‘。御前会议以全票通过了这个提议。
“由此就可见魔族王国对于远东究竟是抱着一种什么样的态度了,鲁帝的横征暴敛,不过是执行他们上层的命令罢了,只不过他选择了一种他认为是最简单、最有效的方式,也就是最残酷、最野蛮的方式。”
乡乡镇镇,到处响起了魔族守备军的马蹄声响,他们大声的吆喝着,宣布着最新的征粮命令:“每人四百公斤粮食,马上交出来!”虽然来自国内的命令只要求每人征收两百公斤,但是鲁帝也长了点私心,他想为自己的部队积攒点军粮,将征粮额度提高到了三百,而他麾下的总督和驻军头目则有样学样,层层加码,最后达到了这么一个令人震惊的数字:四百公斤,足够一个成年半兽人吃一年的口粮。
一片鸡飞狗跳之中,魔族士兵挨家挨户的搜查,将那些交不出粮食的人家搜了个底朝天,砸碎了所有的米缸锅炉,茅草的房屋被一把火点着了,熊熊烈炎中,冉冉上升的黑烟熏黑了黄昏的天际。老幼妇孺的半兽人、蛇族、精灵怪和龙人被吊了起来用棍子乱打,村子的上空回荡着一片鬼哭狼嚎的惨叫之声。
整个远东大地都在占领军的铁蹄下流血,呻吟……
为了粮草的征集已经搞得怨声四起了,但魔族的索取并不局限于粮草。在上次战争中他们已经发现了,虽然骁勇的魔族军在平地上打起野战来称得上所向无敌,但在对帕伊城的攻击中,近百万的魔族大军居然拿不下坚守孤城的少量人类守军,这暴露了魔族军队作战能力上的薄弱环节,不善于攻城。而魔族如果打算继续西进的话,所要遭遇的第一仗就是坚不可摧的瓦伦要塞,这可是比帕伊要强上数百倍的坚城。
魔族最高统帅部认为,攻城能力的薄弱,主要是因为武器装备的缺乏造成的。在魔族军中,云梯、冲车、登城车、攻城车、铁甲盾等攻城武器数量远远少于人类的,技术上也远比人类的要落后,这是限制魔族军队作战能力的一个瓶颈。
另外,上次的战争中,斯特林在帕伊城下横冲直撞的铁甲骑兵也给魔族的参谋总部留下了深刻的印象,魔族迫切的想拥有同样的战略性特种兵种,以图在即将到来的与人类大规模野战中取得优势。
所有这些新式工具和武器的制造,需要大量的金属和煤。
大批大批的远东种族青壮年平民在魔族兵皮鞭的驱赶下进入了新开辟的矿井去进行高强度、高危险的开采作业。在魔族开挖的矿井中──这些矿井比以前迄今为止挖的任何矿井更深──人们挣扎着,成群的病倒、死去。在不见天日的黑暗地下,成千上万的矿工因为塌方、冒顶的灾难事故而送命,他们的躯体被上亿吨的石头压成齑粉,深埋地下。
由于把一切的生产能力都集中到了另外一个国家的军事力量上去,造成了远东几乎彻底的经济崩溃。为了躲避劳役和征粮队,村民们背井离乡,丢下了刚播种的粮田,种了一半的土地开始荒芜,长满了野草,人们回忆起刚过去不久的饥荒,开始了极大的恐慌。
七八○年的十月,远东五大种族,也就是半兽人、蛇族、精灵怪、矮人、龙人各自推举自己的代表,联合向远东大总督请愿。代表们来到总督府,流着泪哀求鲁帝大人给久经苦难的远东人民一点点喘息的时间,请求能够减少征粮的任务数额(起码把能活命的最低限度的粮食和来年的稻种给留下来),能够把一部份抓走的青壮年壮丁放回家,哪怕就让他们回家几个月,到了冬季的农闲时节再过去也是好的。
鲁帝非常诧异,说远东的这群贱民,居然不想着如何回报远东各民族的解放者──我们伟大的神皇陛下和他忠实的臣子鲁帝大人,不想想有多少勇敢的神族战士为了解放你们献出了生命和热血,而是斤斤计较,说什么任务太重了承受不了!这完全是胡说八道!目前的任务已经是神皇陛下的优惠恩典了,是陛下对远东民众的最大关怀了!你们明明是企图蛊惑人心扰乱秩序!幸好,我火眼金睛的鲁帝大人一眼就识破了你们的企图,你们的阴谋是绝对不会得逞的,远东民众对神族的忠诚和热爱,你们是绝对动摇不了的!
至于你们,你们这些忘恩负义、罪大恶极的家伙,哼,杀了你们还真是便宜了你们呢。鲁帝将军边说边动手把他们给杀了。
同日,总督府发布命令,宣布过几天就是伟大的神皇陛下的诞辰,每人再征收一百公斤粮食,以表示远东民众对伟大的神皇陛下的热爱和忠诚。
一般来说,远东的民众是淳朴的、忍耐的,他们可以忍受贫穷,忍受饥饿,忍受家徒四壁、一无所有,他们忍受了上千年的苦难,像骆驼一样的驯顺,又如老黄牛一样的忍耐,但是,这所有的一切忍耐都得有个最起码的底线:只要可以活下去。一旦这个底线也不能保障的时候,那他们就会变得非常的狂暴和桀骜不驯,也就是这个原因,他们可以忍受紫川家长达两百年的统治,但如今面对魔族的暴政,他们却一年也受不了。
远东的沙罗行省的民众素以民风彪悍和热爱自由而闻名,当年,就是他们第一个起来反抗紫川家的暴政,如今,又是他们再一次给整个远东做出了光辉的榜样。为了抗议魔族的横征暴敛,行省的首府珑克市爆发了大规模的骚动,几万衣裳褴褛大叫大喊的半兽人和蛇族占领了这个城市长达两天之久。他们大声的讥讽和嘲笑当地的魔族总督,喊叫声淹没了魔族一位正规军的团队长的威胁喊话,愤怒的骚动群众向全副武装的魔族军队投掷泥块和发起冲击。
被激怒的当地总督要求驻军出兵镇压,冷静的驻军首领不得不给他指出,眼前这一片愤怒的人山人海足足有十几万人,而罄尽魔族在当地的全部武装力量也不到六千余人,一旦激怒了他们,胜负姑且不说,他们随时可以冲垮总督府门口那道薄弱的卫兵人墙,那后果,大人您可以自己想像。
明白以后,魔族总督浑身哆嗦着躲进了总督府总部的地下室里,自作囚徒。
远东总督府的反应是非常强烈的,紫川家因为疏忽和反应迟钝而导致小小的叛乱蔓延,发展成为席卷整个远东的大灾难,最终失去了整个远东。鲁帝决心不犯与自己前任同样的错误,二十个团队的魔族正规军迅速的被派往叛乱地区,通往那里的每一条道路、每一条小路都被封锁了,整个叛乱地区成为了一个与外界隔绝的真空地带,那里所发生的一切将永远不被世人所知。
在接下来的几天里,位于沙罗行省下游的明斯克行省的村民发现,实在无法再饮用蓝河的河水了,往日清澈见底的整条河流都变成了淡淡的粉红色,还散发着若有若无的血腥味。凡是见到这一情形的远东民众,无不吓得脸色发白,噤若寒蝉。
魔族官员对此的解释说是上游正在进行大规模的水利修建工程,那种红色是一种特别的红泥溶解于水中造成的,但在民间的有些地方,特别是在一些与沙罗行省相邻的地区,那里的半兽人村民耳朵听力相当的好,视力也不怎么差,却流行着另外一种说法,魔族在沙罗行省实施了惨绝人寰的大屠杀,这种说法迅速的传遍了整个远东。
如果说对于先前鲁帝的横征暴敛,远东民众还提出了诸多抗议和不满的话,而对于这次的沙罗行省事件,他们则回报以沉默,压抑的、死一般的沉默。那是因为他们已经觉悟了,自己所面临的对手,不是可以用语言和道理来说服的。
一片沉默之中,仇恨的种子在一天天的生根、发芽……
※ ※ ※
帝国历七八○年的十一月,酷热难当的炎热天气渐渐的消逝,虽然第一场雪的踪迹还迟迟不见,但浓浓的秋意却已经清楚的表现在凋零的落叶和光秃秃的枝头上。
落日在西边的天际发出最后无力的光芒,映照在马蹄踏过的枯黄野草,骑兵侦察队迎着落日方向疾驰而过,落日的余辉在骑兵们跳跃的身影上镀了金亮的一层。
队列前头指挥的军官突然一举手:“停下!”勒紧了战马,马匹长长的一声嘶鸣。后面的骑兵也跟着一个接一个的停下,不羁的马蹄踢打着枯草,胡乱的原地兜着圈。后面的另一个骑手赶上来问:“白川,干嘛停下?”
白川没有回答,偏着脑袋侧过头去仿佛在倾听着什么,鼻子使劲的吸着气:“明羽,你闻一下,这里的味道有点不对?”
明羽使劲的吸了一下,空气中弥漫着草原特有的土地和干草的芳香,晚风吹过,他却感觉到了另外一种不协调的味道。他很快反应过来,迟疑的说:“有点血腥味?”
白川点头,指着位于他们南方的一个小树林子:“是从那传过来的,我们过去看看。”
明羽有点犹豫,白川已经掉转了马头直奔而去,骑兵们已经跟在她的身后了,他无奈何的叹口气,暗暗祈祷那不要是魔族的大部队才好。
越接近林子,血腥的味道就越浓烈。在林子的边上,白川发现了他们要找的东西,一道天然形成的浅沟里横着被砍死的魔族兵尸体,横七竖八的,足有十几具,可以看到黝黑的、嘴唇上血迹斑斑的脸,蓝棉裤外面黑呼呼的赤脚。在尸首的旁边没有武器,连身上的铁甲也给剥掉了,伤口里血还没有干,在不断的往外涌滴,显然死亡的时间并不长,凶手,无论他是谁,一定并没有走远,很有可能就是听到了马蹄声才匆忙走开的。
明羽皱着眉头,吩咐部下们:“挖个坑,把他们埋了。”骑兵们一片叫苦连天的埋怨,要收拾这么恶心的死尸,长官实在太多事了。明羽倒也不是具有菩萨慈悲心肠才替魔族兵收尸,他只是担心若是让魔族发现尸体,肯定会对这一带的居民进行报复的,说不定也会连累到秀字营的藏身之处。
侦察兵来向白川报告:“从血迹看,对方有几个负了伤,血迹一路滴进了林子里,血迹都是湿的,他们一定没有走远,脚印很杂乱。”白川点点头,里面很有可能是自己人,她挥手招呼一队骑兵:“跟我进去。”
这是一片桦树林,树木稀疏,在这深秋时节叶子都快掉光了,很适合追踪。骑兵们沿着林间的小路跟着血迹而去,秋天深深的一层落叶在马蹄底下咯吱咯吱的发着声响。
“他们就在那儿!”前面的骑兵叫喊道。
白川也看到了,浅白色的桦树林间有一堆活动着的异样颜色,非常的显眼。她精神一振,给马屁股上抽了一鞭,加快速度赶上去。马蹄响彻林间的小路,栖息的小鸟给惊得飞起。
知道自己绝对跑不过战马的速度了,对方不再躲藏,反倒朝着白川等人迎了上来。白川生怕有埋伏,下令骑兵们减慢速度,小踏步的前进。相隔不到二十步,已经互相可以看清楚了,双方警惕的相互接近,小心翼翼的打量着对方。
这是一群衣裳褴褛的人类士兵,装束各异,有的人穿着军大衣,有的人穿着紫川家的士兵制服,胸腹之间处绑着一块残缺不全的护身甲,还有的人甚至就穿着魔族兵的战甲,上面沾着血。士兵们面目黝黑、精瘦、肮脏、饥饿,有几个身上还带着伤,连站都站不直了。他们手上都有武器,刀、剑、弓箭、魔族兵特制的勾式刺枪、钉了钉子的木棒、磨尖的铁片……
白川目光炯炯,她已经隐约猜到了面前这群人的身份了。她跳下马,把腰上挂的马刀放在地上,然后举起手,拍拍自己身上,示意自己是没有武器的,缓缓向他们走近,脸上带着微笑。
“站住!”一个长着络腮胡子的高大汉子大喝道:“你们是什么人?为什么要追我们?再走近我们就放箭了!”这个汉子显然是这一伙人的头,他话音刚落,“咯吱咯吱”的声音就响起了,几个弓箭手已经把箭上了弦。
白川身后的骑兵一阵骚动,血气方刚的骑兵们齐齐拔出了马刀,一片蓝色的刀光闪烁,队长凶狠的叫骂道:“你们敢动我们大人一下,我把你们全部砍成肉浆!”
“别闹!”白川回过头,严厉的压制骑兵们。她又转过头,停住了脚步,把手摊得开开的,轻声说:“我没有武器的,只是想跟你们谈谈。能让我再走近点吗?”
或许是被白川温柔的语气打动了,更有可能是因为后面闪亮的马刀的效果,络腮胡子的语气柔和了些:“你过来,慢慢的。”弓箭手也把装上了箭矢的弓垂下,指着地面。
白川走了过去站到他们面前,双方已经可以随意的交谈了。白川干咳一声,问:“外面的那些魔族兵,是你们杀的吧?”
络腮胡子犹豫一下,点了点头:“是我们干的。”否认是没有用处的,身后很多人的兵器上还沾着血迹,还有人身上穿的就是魔族兵的盔甲。
白川点点头,带着赞许的神色问:“有没有人受伤?”
“有几个兄弟挂彩了……”
白川立即说:“稍等一下。”掉头往自己队伍方向走去,吩咐骑兵队长两句。骑兵队长从塞得鼓鼓的马鞍袋里面找出点东西交给白川,她又走了回来,将一瓶伤药和几卷干净的绷带交给队长:“赶紧给弟兄们处理伤口,不然等下就发炎了。”
络腮胡子连忙接过,这正是他们最缺少的东西。他转头把药交给一个披着魔族盔甲的小伙子,低声吩咐他去包扎伤口,转过头对白川由衷的说:“十分感激。”
几个伤员被扶到一边倚在树下进行包扎,他们也呻吟着七嘴八舌的表达了谢意。双方之间那种绷得紧紧的气氛已经松懈下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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