仿佛,多了些什么!
张原看了看自己的手心,除了几道血痕外,依旧显得白皙、细小而稚嫩。
心中又觉得不对……
好似这手掌非常陌生,应该不属于自己才是。那么又该是什么样子?
不知为何,脑海中浮出一张筋骨暴凸、粗糙坚硬的手掌来……张原摇了摇头,这怎么可能?!
没有人去解答他心中的迷惘,唯独觉得自己多了些什么,又少了些什么!
片刻后,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在门外响起。
“就是他!人家好心来给他上药,这贱种却掰断了人家的手指头,哎哟……嘶……痛死我啦!!”
“相好的,给我报仇啊!!去砍他,砍他啊!!”
方才那丫鬟跑了出去,带回一个自称相好的壮实男人进来,显然是想报复张原。
这男子挎着一柄腰刀,显然是府中的护院家丁,按照世家惯例,这样的人往往是从军中精锐甄选而来,手底下功夫很硬,等闲五六个人是制不住他的。
这男子一脸狠戾,向着张原缓缓走来,右手缓缓按在刀柄上。
“好奴才,狗胆包天!”张原沉声大喝:“以下犯上,以奴欺主,还敢在我面前动刀,这是夷三族的罪名!”
“再敢放肆,你信不信满门抄斩!!”
话音刚落,心中不禁一怔,隐隐觉得这样的话不是自己能够说得出来的?
大魏律例,这样的罪名的确够得上满门抄斩,不仅如此,连直系亲族也会被连带罪名。
“主”与“奴”,“上”与“下”,是每一个肉食者阶层必定倾力维护的秩序,因为这样的秩序就代表他们的权力和利益,谁敢侵犯,下场就是……
死!
不仅犯者死,还要你全家死,连带亲族一块死!
这就是大魏的立国之本,自上而下的阶层牢牢地把持着这样一套秩序。
这护院脚步一顿,脸上显出几分惊色:这一向懦弱寡语的贱种,言语间怎么就突然变得如此凌厉?
“哼,四少爷,你刚刚才被夫人教训完,现在还不记打么?”
夫人?
张原的脑袋忽然一恍,仿佛听到一个许久不见之人的名字,面上却神色不变,一字一句地道:“母亲自有权力教训,你……又是什么东西?”
“一个狗也不如的奴才,没有母亲的吩咐,你也敢对我无礼?”
“与府内丫鬟私相苟合,又是一条足以活活打死的罪名!”
“滚!!”
张原忽然大声斥喝,逼得那护院不自禁地往后退了一步……
纵然司马氏如何不待见此子,如何折辱痛打,也是主子们自己的事。张原的体内始终留着张家的血脉,没有主子发话,奴才要是敢于自作主张冒犯于他,不闹起来便罢了,若是闹将起来,相国也会狠狠处置!
因为,哪怕是名义上的主子,也还是主子——这就是肉食者阶层的思想准则:我没发话,你就不能越矩!
“你……等着瞧!”这护院想通这一点,便不敢再造次,于是放下一句狠话,面色不甘地离去。
这该死的贱种,平日不都是逆来顺受,任由我等欺辱的货色么?莫非今日吃了一遭打,反而打醒了窍门?
“哎?哎?怎么走了?哎哟……你这挨千刀的,晚上休想解老娘的裤带!!”
听着那粗使丫鬟的大呼小叫渐渐远去,不知为何,张原有些悲哀……
仿佛觉得,自己不该这般无力,这般弱小,更不应该只能用言语去逼迫对方放弃侵害自己的打算!!
第三章 小人
枝叶茂盛的相府门口,万点绿意掩盖不住两扇大门上的一片朱红。
大魏律例:非三品以上官员不得漆朱色于门!
看似一个细小的律例,却划分了一道深深的鸿沟。连等闲官员都不配使用的门色,代表着世家无上的尊荣与脸面。
更别提那两座比人还高,雕刻得活灵活现、作势欲扑的巨大石狮!
一队持着长枪大戟的甲士守在门口,令一般百姓避得远远的,不敢靠近百米之内。
这天,一个八抬大轿缓缓从街头行来,在相府前轻轻落下,然后走出一个气质儒雅的中年人来。
正是当朝相国、张氏家主,张文山。
张文山走进客厅,两名俏丽丫鬟立即迎了上来,小心翼翼地取下官帽,褪下官服,换上一件家常便服。
“听说,你昨日又打了原儿,他又犯了何事?”张文山抿了一口茶,不经意地问道。
一旁的司马氏爱怜地抚了抚怀中的金丝猴儿,轻声道:“他好歹也入过学,岂不知圣人有云:‘亥时不眠,辰时不醒’?连这个道理都不懂得,酉时就睡下了,这样下去怎么能成器?”
“妾身身为嫡母,便需担起这份责任,少不得要严厉管教一番了。”
亥时是晚十点左右,辰时是早八点左右。
亥时不眠,辰时不醒——这是规范读书人的作息,惕励士子勤于用功的意思。
司马氏说张原酉时就睡下,也就是晚上七点左右,未免太过懒惰,便以此借口打了他三十大板。
但实则是司马氏扣下了供应张原的灯油,令他天一黑就不得不上床睡觉。
究其原因,无非是司马氏并不希望这个贱婢所生的庶子日后考取功名。张原越是勤奋用功,她就越会千方百计阻挠!
这恶毒用心,也真是无出其右了。
张文山淡淡地“嗯”了一声,没多说什么。
司马氏嗔道:“就知道关心那婢生子,轩儿卫儿你怎么不过问一下?雅儿入了宫,你可就这几个孩子了。”
“呵呵,你啊你。”张文山云淡风轻地说着:“要不是你手段多,老夫又何止这几个孩子?恐怕两根手掌都数不过来了。”
话语间透露的信息,让身侧伺候的俏丫头直冒冷汗,也亏她是家生奴婢,一辈子生在张家,死在张家,忠诚自是不必说,否则换作旁人,听到这话的下场只有一个死字了。
绕是如此,心中那几丝向张文山献媚引诱、从而飞上枝头的念想,此刻却彻底绝了,又想到张原母亲的悲惨下场,她打心底发誓,再也不去抱这些奢想。
司马氏一怔,随即不当回事地笑了笑,道:“听说轩儿跟妾身娘家那侄女走得很近,你还是早日托媒提亲吧,免得二人把持不住……。”
在大魏国,别说丫头侍女,就是妾,说打死也是打死,没人会置喙半句,最多有知情人暗中议论一句“善妒”罢了。
至于弄死那些不该出现、在某些出身低贱的狐媚子腹中的骨血,更是每个联姻的世家之女出嫁前的必修课程。
大魏王京,诸多世家中,哪家的后院里没埋着几个小小的冤魂?
至于张原能顺利诞下,实则是意外中的意外。
一是给那婢女喂服了汤药,却不知怎的失了效用;二是直到张原诞下,那婢女的肚子也没怎么显怀;最后,那几日偏偏是自家长女被魏帝纳为嫔妃的大好日子,实在不宜见血。
为此,司马氏把那开出药汤的秃驴不知咒骂了多少回,若对方不是往生寺的和尚,说不定已经被她派人乱刀砍死!
于是张原就这么活了下来,在磕磕绊绊中活了十七年。
况且他命也硬,无数次杖责也没能将其打死,几次奄奄一息,眼看就不行了,没想到最后还是挺了过来。
……
数日后,张原艰难地从床上爬起,一步步艰难地往外挪着。
被板子打着的地方仍旧剧痛无比,粗糙的麻布衣裳稍稍碰着一下,就像被一把锋利地刀剐了似的,火烧火燎的痛!
但,令他奇怪的是,仿佛他很能忍受这股剧痛,明明创口处又痛又痒,难受无比,心中仍有个声音在催促他:
起来!起来!!
张原艰难地走到水井边,费尽地拉动着井绳,饮下一口冰凉的井水……
呼!
干渴的唇得到滋润,连创口处的麻痒也好多了。
这时,一队护院从不远处走过,领头的横壮大汉不屑地望了张原一眼,没去理会。
他身后那个曾与张原对峙过的护院,忽然眼珠子一转,附耳在为首大汉边低声说了一句话。
这大汉一听,顿时就炸毛了,气呼呼的走了过去,虎着脸对张原道:“四公子,听说你喜欢偷偷看冬菊的屁股,还说要她侍寝?”
张原一语不发,冷冷地注视着对方。
他认得这人,是府中护院的教头,原先是军中退下的营正,因为犯了个不大不小的错被关进狱中,随后被张家保了出来,干起了看家护院的角色。
此人手上沾过人命,硬桥硬马的搏杀功夫极为了得。上次那番唬住护院的话,极可能对此人无效。而且他颇受司马夫人的信重和笼络,即便与丫鬟有私情,也很可能是得到允准的。
怎么办,莫非真要受这莽夫折辱?
虽说以往不是没有受过下人的欺辱,但此刻不知为何,张原满心满念的宁折不弯,唯独没有“害怕”二字。
身体中似乎有一股本能隐隐提醒着他:仿佛眼前这人根本不值一提,只是一只随手就能碾死的虫子。
“马拉巴子,说话!”这大汉虎目一瞪,大喝一声,像军队中呵斥小兵的将军,一言不合就要拉去行军法!
张离缓缓地放下葫芦瓢,淡淡地道:“冬菊?一介丫鬟罢了,本公子看中她,要她侍寝,是她的福份,也是她的本份,莫说看她屁股,就是要她宽衣解带,暖床伺候,也是理所当然。你一个看门的,来问这些做什么?”
话刚出口,里面的蛮横和霸道连自己也觉得惊讶。他自然没有觊觎过什么冬菊,心中已经满是另一个少女的倩影。
古怪……真是古怪!
“我怎么敢、怎么会说出这样的话来?”张原心中暗想。
这大汉圆睁双目,面上满满的不可置信,手指点了点张原,左右回顾,气得发笑道:“你们听到了么?他怎么敢这样对老子说话?啊?”
方才挑唆的护院阴声道:“这四公子上一遭兴许被打坏了脑子,大人不妨替他清醒清醒。”
大汉哈哈一笑,眼中满含恶意地盯着张原:“好,老子这个看门的,就来帮你这小杂种清醒清醒!”
“今遭要不割了你的卵蛋,老子今晚就叫冬菊给你侍寝!”
锵!
刀光夺目,带着惨烈地气势向张原狠狠的劈去……
第四章 杀人
本该骇得腿软的张原,面对着这道自下而上、向双腿间劈来的刀光,脸上仍旧是一片清冷,没有半点动容。
这一瞬间,也不知道是怎样的古怪,脑海中唰唰地飞快冒出十几种应对方案……
屈指捏刀?不行,现在有眼力却没那指力。
缩身后退?不行,以现在速度没两招就要被砍中。
近身搏击?不行,现在气力不足。
……
各种方案被一一否决,然而刀光已然临体,张原下意识般侧身避过,一拳朝对方喉骨处击去,却被一只铁拳牢牢抓住。
“小贱种,你……啊!!!!!!”
张原另一只拳头捏成鸟喙状,狠狠击打在对方眼窝处,只听得一下令人发麻的眼球爆裂声,大汉的左眼被他活活捣烂!
饶是如此,这大汉也做出迅猛的反击,额头往侧面狠狠一撞,将张原撞飞倒地。
然而对方不愧是百战余生之士,剧痛之下反而刺激出凶性来,持着腰刀疯虎一般再度向他斩去!
张原在地上顺势滚了几圈,忍着头晕眼花和身后创口的剧痛,狠狠咬了咬舌头,从晕沉中醒来。
“锵!”
刀锋贴面而过,砍在了青石上,溅起几颗火星。
“锵!”
又是一刀砍下,斩断了张原几缕头发。
“啊啊啊啊啊啊!小贱种,老子要你的命!!”
眼见几招不中,这大汉心中更是暴躁,左眼处剧痛得深入脑髓,不禁发起狂性来,什么打法套路都丢开了,只管追着张原乱砍乱斩。
张原瘦弱的身体如狡兔脱笼,连连避过对方的攻势,所有动作仿佛下意识般拈手即来。
见到对方步伐踉跄,显然是瞎眼痛到极致,张原逮住机会伸腿一绊,那大汉便一跤扑倒在地。
张原飞身扑上,骑在汉子身上,一手抓住对方发髻,死死按在地上,一手将那柄压在下巴处的腰刀往脖颈动脉处用力一抹……
气流夹着鲜血,从深深的裂口处一股一股喷涌而出,这大汉挣扎几下,均被张原拼尽全力死死抵住,双手在地上都刨出个小坑来。
随着鲜血不要钱似的汨汨涌出,这护院教头挣扎的力道也越来越小,最后抽搐几下,不再动弹。
几个护院目瞪口呆地望着,绝没有想到会有眼前这一幕。
从围观好戏到意外突发,反被这孺子废了眼睛,接着一番打斗之下,百战余生的教头竟然……竟然死在这废人手下?
张原仍未停止动作,喘着气抽出腰刀,往对方脖颈处狠狠劈下,一连劈了十几下才把首级给剁下来,看得众人眼角抽搐,心中直喊疯子!
张原仍旧面无表情,揪着头发将首级悬在空中,让那唯一完好、怒瞪前方的独目直直地盯着众人。
“以奴欺主者,死!”
“以下犯上者,死!”
木着脸说出的血淋淋话语,瞅着那死不瞑合的独目,让一众护院中的胆小者忍不住失禁了……
“四公子疯了……真的……真的疯了!”有人战战兢兢地道。
瞧着众护院如避恶鬼般退去,张原心头又涌起一阵莫名的悲哀……
什么时候,自己需要用这样的动作和语言来吓人了?为了避免这些人日后再有不轨之念,不得不恐吓一番?
为什么?我不该怕他们的啊!来一个杀一个便是,何尝需要去恐吓?
隐隐约约的记忆似乎告诉他,除了某一种人,自己向来无所畏惧!
等等,这“某一种人”又指的是什么……莫非自己真被打坏了脑袋?以至于经常冒出一些奇怪的念头?
一个时辰前。
一队隆重的仪仗从深深禁宫中走出,朝着相国府行来。
八个太监抬着一顶金顶金黄色的翟舆,上面绘着金云翟鸟,显出一种贵不可言。
翟轿四周围绕着众多身高一致、娉娉婷婷的宫女,个个气质不俗,在扫得干干净净、又洒了一层清水的街道上款款走着。
上百个身形高大、披甲顶盔的骑士护送在侧,警惕地注视着那些远远跪着的百姓,似乎那些密密麻麻的黔首中会随时跳出一个舍得一身剐的死士来。
稍微懂一些的人都知道,京兵多是样子货,但这队甲士不同。
每年都有一批精锐,从驻扎在边远蛮荒之地的军队中抽调出来,进驻王京拱卫皇室,这些经过战阵厮杀的甲士,每一个手底下都有数条蛮人的性命,每一个都是精于搏杀、敢于舍命的勇士!
“拜见贵妃娘娘!贵妃娘娘万安”
相国府大门外,基本所有的下人都迎了出来,跪拜着齐齐高声道。
“哎呀呀,贵妃怎么不提前招呼一声就来了。”张文山迎上鸾轿,连声叹道。
按礼,他也要向自己的女儿行礼的。但这不是宫中,他张文山也不是等闲官员,不需要做到这般地步。
司马夫人含笑道:“瞧你说得,女儿回自己家还需要提前招呼?”
一个宫女上前掀开帘布,搀扶着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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