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叶的娘会功夫?难怪她打拳打得那么好。”谈豆豆的讶异之声还是不断传来。“顾德道那老古板肯让儿子娶侠女?”
端木骥眉眼聚满了浓浓的笑意。还没出宫门,这颗小豆子就已经滚得满地沸腾了。
“哈哈,黄小戎!”谈豆豆大笑出了帘子。“是谁取的这种小家子气的名字啊?”
“我取的。”那张亮丽的笑颜令端木骥怦然心动,但他还是故意寒了脸。“这不是有人像油锅里跳个不停的小豆子……”
“喂!”谈豆豆脸一红,他怎又喊出她的小名了。“阿融是男的耶,好歹也得雄壮威武一点吧……啊啊,端木骥,你干嘛呀?”
她脸蛋真的要下油锅煎得熟透了,这匹木头马竟然强伸魔爪,当着众人面前对她上下其手?!
“你不会穿男人的衣服。”端木骥沉着地拉开她的腰带,丝毫没碰上她的身子,重新为她系好,正色道:“娘娘,宝贵,你们看好了。”
“你你你……说就说了,干嘛动手动脚……”
话还没说完,又被他的大爪子按坐了下来。
“你没梳过男人的发式吧?”
“宝贵,你帮我……”
“宝贵也不熟。”他一边说着,一边拿下她蓬乱云髻的簪子,乌亮长发顿时如瀑般直泻而下;他眸光微敛,双手先是顺了顺那滑溜不须再梳理的秀发,再按着她的头顶,抓起长发成束,为她挽起了髻。
谈豆豆完全不敢抬眼。她可是尊贵无比的皇太后耶,竟然让他当个小孩似地摆弄,旁边还有好几双亮晶晶的眼睛看着……呜,她好丢睑!
然而,她又好喜欢这种若有似无的亲密接触。他的掌心好热,抚过头皮时好轻柔,他都是这样自己梳头的吗?还是有婢女为他挽髻……
她绞着指头,喉头呕出莫名的酸味。奇怪了,她今天没喝醋呀。
“好了,你们看像不像个小男孩?”端木骥笑着敲敲她的头。
“我下回自己挽髻啦。”谈豆豆跳了起来,摸了摸头顶,嗯,还算梳得不错,看在今天第一回出门样样生疏,就原谅他的冒犯吧。
趁大家离开,她朝他背后吐个大舌头,扯了眼角扮鬼脸。
趴答趴答踩着新靴子,她神气地超越他,大跨步学男人走路。
宫门边,负责把关的端木骅和几个亲信侍卫已守在那儿。
“今天出宫,五个?”端木骅数了人头,在看到女扮男装的小太后时,向来不苟言笑的俊脸抽搐了下。
“这位是小豆子公公。”端木骥微笑介绍,让侍卫认识新成员。
“喂,你……”谈豆豆无从辩解,难道还向侍卫介绍她是太后吗?
看看他们的打扮——阿融当然是文质彬彬、手无缚鸡之力的年轻书生黄小戎;阿顺公公不用扮也像个小厮;阿骝一身俐落,俨然是书生请来的贴身护院;至于身边这匹马,一袭长袍,神态儒雅,眉宇间却掩藏不住那股天生讨人厌的傲气……呃,虽然有时候他的眸光会反常地温柔……
谈豆豆转头看站在宫门目送他们离去的端木骅,突觉他身后高大的宫墙似乎要长脚追来,她忙回头,挨到了端木骥身边。心才安稳了下来。
“喂,你是什么身分?”
“算是黄公子从来不露脸的表哥吧。”端木骥回道。
“你不露脸还跟出来做什么?”谈豆豆指着自己鼻子。“那我呢?”
“当然是我的干娘了。”端木融喜孜孜地抢答。
谈豆豆头一回有揍阿融的冲动,她只大他两岁耶,都被喊老了。
呵!她人才出了宫真心就乱乱飞,墙里的那些辈分全让她抛开了。
“你是表哥的妹妹。”端木骥沉稳地道:“我的妹妹。”
“表哥的妹妹?”阿顺公公好不容易转通了脑筋,拍掌笑道:“喔,那就是咱公子的表妹了。”
“是弟弟吧?”端木骝挑了眉。“不然干嘛特意换了男装?”
“随便。”谈豆豆才不想当端木家的第四匹马。
是弟弟妹妹都好。她忽然发现,阿融学武,根本毋须她同行;端木骥也没有预设她的身分,他纯粹是让她混在他们中间一起出宫。
因为知道她喜爱外头广阔的天地,所以即使已经违例带她出去一回,他还是想满足她的心愿,变个花样继续带她冒险犯难?
妹妹!她抿住嘴角扬起了笑意,心底深处溢出被疼宠呵护的温馨感。管它外头江湖险恶,她相信,哥哥一定会保护妹子的。
“你嘴巴抽筋吗?”端木骥看她一眼,语气恶毒,视线却让那灿若朝阳的笑靥所吸引不放。
“你斗鸡眼啊?”她也回敬一枪,干嘛瞪着她直看。
端木骝始终冷眼旁观,既惊且叹,最后很小声很小声地咕哝一声。
“大哥完蛋了。”
京城小巷中,小小个头的顾小叶已经等在那儿了。
“娘娘!”她惊喜地扑向前,小手拉着最亲切的娘娘的小手。“娘娘变小哥哥了?你也一起去武馆看小戎哥哥打拳?”
“是呀。”谈豆豆搂了小身子,笑道:“小叶,请你带路了。”
“你们去吧。我回家困个午觉,酉时三刻再过来会合。”端木骥道。
“你不去?”谈豆豆突感心慌。
“没办法,我太出名了。”端木骥自负地摸摸下巴。“我这张脸孔到哪里都会被人认出来,我不想因此让阿融暴露身分。”
虽然谈豆豆很想踩他一脚,但他不去,那她出宫还有什么意思?
原来,她竟是想有他为伴,去哪儿都只是个借口罢了。
“那我也不去了。”她不好意思地道:“小叶,娘娘下次再去了。”
“好啊。”顾小叶倒也不失望。“小戎哥哥功夫好烂,老让我师兄打着玩,娘娘看了会心疼,还是等小戎哥哥练好功夫再看不迟。”
“我很努力练习了。”端木融猛擦冷汗。
“平王爷,”顾小叶仰起小脸,巴巴地期待道:“找一天我要去你家的毒龙潭抓怪兽喔。”
“嗯?”端木骥尾音扬高,倒是往谈豆豆瞧了过去。
顾小叶带着一行人转往大街上的武馆,僻静的小巷里,留下大眼瞪小眼的“兄妹”。
“呵,毒龙潭?”端木骥笑得很开心。“黑心狼、木头马、大臭虫,我的老祖宗,我好像还有几个您所编派的恶名,可惜侄儿记不得了。”
谈豆豆早就窘得不知手脚往哪里摆。“你、你怎么知道……”
不用说也知道,当然是他老跟在她后头偷听去了。犹记得那回,他击鼓,震撼了雅乐轩,也振动了她的心鼓……
“你不去看阿融习武,难不成你要陪我回定王府困午觉?”端木骥笑得很开心。“我家还有很多空房间,随你捡一个。”
“谁跟你去定王府了!”谈豆豆红了脸。“我回家瞧爹好了。”
“我陪你。”
“你又不困午了?”
端木骥笑而下答,只是比出手势,要她别啰嗦,往前走就是了。
谈豆豆心生欢喜,就知道他一定会陪她,但仍嘴硬地道:“我才不要你陪。你不是很出名吗?走在你旁边,人家会以为我是你的小厮,难看。”
“你有办法就长得像我一样高,我无条件当你的小厮。”
“哼,这辈子是没办法了。”她恨恨地惦起脚尖道:“下辈子吧。下辈子我一定长得比你强壮,好能一掌打倒你。”
“你是要投胎当母老虎?还是大母熊?”他笑意盎然。
“我变母老虎就吃了你。”
这就样,两人言不及义,有一搭没一搭地一路斗嘴下去。
她大笑,他微笑。冬日的午后,两人缓步而行,只希望这条路永永远远没有尽头。
)
“你老是将落叶扫过来,我看到了,请你扫回去。”
谈图禹站在大门口,神情严正地跟邻人说话。
“国丈大人啊,当官就可以欺负老百姓啊?”邻人尖嘴猴腮,一副市井无赖的挑衅模样。“这风吹呀吹,将落叶吹了过去,你可别诬赖我。”
“就是你扫过来的。”谈图禹还是板着脸孔道:“我忍耐你很久了。你不是将落叶积雪往这边扫,就是放狗拉屎,我请你以后别再这样。”
“国丈大人啊,您年纪大了,何必在这边吹风跟我理论?”邻人口口声声国丈大人,语气却是轻蔑得很,伸手指道:“反正您家里有个老妈子,天天帮您扫得干干净净的,您就甭找我扫地了。”
“老爷,算了,别跟他吵。”被指到的仙娥忍气吞声,拉拉老爷的袖子。
“什么老妈子!”谈图禹变了脸色。“你听仔细了,她是……”他吞下一口口水,义正辞严地道:“她是我的续弦妻子!”
邻人没被吓到,反倒是仙娥脸色一愣,顿时红了眼眶。
躲在旁边小巷的谈豆豆也吓了一跳,惊喜不已,一时忘记将揽在手里的小石子砸向那个恶棍。
爹其实很喜欢仙娥姐,生活起居也很依赖仙娥姐,但就是顾虑着她、顾虑着死去的娘、顾虑着他年纪大、顾虑着家里穷、顾虑这、顾虑那,倒把三十几岁小姑独处的仙娥姐给耽搁了。
她眼睫湿润。爹此刻充满浩然正气、抬头挺胸地站在大门前,这是……从前的爹回来了呀。
“喔,原来是国丈夫人……”邻人还是嘻皮笑脸。
“拿去!”谈图禹不容对方耍赖,将竹帚递了过去,语气强硬:“扫干净,顺便洗掉大门前的狗屎干。”
“国丈大人就可以随便呼喝啊?咱天朝当官的都不讲理……”
“我从头到尾拿官威唬你了吗?”
“哼,什么大学士小学士,还不是拉着女儿的裙子攀上去的!”邻人终于爆发出来。“我儿子喝酒砸妓院又不是什么大事,要你帮忙说两句话,别让衙门锁他,你摆什么清高脸色……”
啪!啪!两颗小石子同时砸向邻人的膝头,邻人吃痛,双脚一软,立刻跪了下来。
谈豆豆惊奇地望向身后的端木骥,他跟她眨了眨眼。
“你儿子都判罪了,跪我也没用!”谈图禹扔下竹帚,喝道:“扫!”
“呜!”邻人痛得说不出话来,也爬不起身,只得哑巴吃黄连地跪在地上,他的两只大狗过来舔他,又屙下了两团臭屎。
“走。”趁恶棍没注意,谈豆豆拉了端木骥闪入大门。
“谈大人,你好生威风喔。”她刻意捏了鼻子,怪里怪气地道。
谈图禹转身,困惑地望向来人。“请问这位小哥……”他倏忽睁大眼睛,小哥后头那个高大人物更引他注目,不禁张口结舌。“啊,平平平……”
“谈大人午安。”端木骥微笑,帮忙关起大门。
“是小姐啊!”仙娥认出来了,惊喜大叫。
“小豆子!”谈图禹揉揉眼睛,惊讶得眼珠子都快掉下来了。“你你你……”呵呵,看来他的口吃毛病还是治不好了。
“爹!”谈豆豆跑上前,紧紧地搂住爹,又笑又哭。
每回在宫里见面,哪能如此忘形拥抱!而上回回家心情沉闷,时间有限,也没说上两句贴心话,今天她终于可以好好撒娇了。
“小豆子呀!”谈图禹摸摸她的头发,泪眼模糊,心中百感交集。
“爹,那人是谁呀?我以前怎么没见过?”
“他是刚搬来一年的暴发户,没事就爱吹嘘爹是他的邻居,跟爹有多熟,其实是想从爹这边得到好处。”
“我会派人好好『关心』他的。”端木骥找到机会插嘴。
“不劳平王爷。”谈图禹抹去眼泪,转身恭敬地道:“臣自信有办法应付他。”
“也好。”端木骥点点头,踱到一边欣赏谈家院子的花草。
“呵!到我家还摆什么王爷派头。”谈豆豆朝他皱鼻噘嘴,马上又拉了仙娥的手,欢喜地道:“仙娥姐,恭喜你!不,我该改口了,我喊你姨娘。姨浪!”
两声姨娘让仙娥羞红了脸,忙摇头道:“小姐……娘娘,别……”
“叫我小豆子啦,姨娘!姨娘!”谈豆豆喊个不休。
“小豆子。”仙娥只得快快喊了,圆润的脸蛋胀成了红苹果。
“嘻嘻!爹今天好勇敢喔,要娶姨娘喽。”谈豆豆兴奋极了。
“小豆子,你倒吓坏爹了,怎么穿成这样回来?”谈图禹问道。
一家三口边聊边往屋子走去,等到谈豆豆比手划脚说完出宫经过,仙娥到厨房烧水准备点心,她这才发现端木骥不见了。
“咦?他没进来?”她跑到门边张望。
“难怪。他说有空会让你回来走走。”谈图禹若有所思,大好心情渐渐跌落。“平王爷很用心,他很『孝顺』你。”
“嗟,我才不想给他孝顺。”谈豆豆抓着门板,没注意到爹变得忧愁的语气,只是忙着找人。
在那里!木头马正捡起脚边竹篓里的小石子,往大树垂挂而下的十几根铁条掷去,一个接一个,击出叮叮当当有如乐曲的清脆声音。
他一个人玩着,明明是个高大英挺的男人,她却好像看到一个孤单的小男孩……也许是高处不胜寒,呼风唤雨的平王爷也会寂寞吧?
当他累了,有没有人陪他谈心,帮他按摩绷紧的筋骨,为他送上一盅热腾腾的汤?除了娘亲和弟弟为他准备的点心,他到底有没有好好吃上一餐?还是只有边看奏章或边听臣子议论,随便吞咽了事?
她的心揪成了一团小丸子。向来只有她“享受”他的陪伴,她是不是也能为他做点什么?
“喂!丢得很准喔。”她跑了出去,也捡起小石子丢铁条。
“原来你和你爹的投石功夫就是这样练出来的。”端木骥丢得更起劲了,此起彼落的叮叮当当清音回荡在院子里,偶有投歪的石子掉进旁边的池塘,噗通一声打破了平静的水面。
“当然了,我有十几年的功力耶。”她自豪地道:“请叫我神投谈豆豆。”
“哦?”他弯腰捡起一颗指头大的小碎石,放在左掌,拿右手拇指中指弹射而出,恶劣地笑道:“我弹豆豆了!”
叮!小石子神准地弹中铁条,铁石相击之音清越,直钻耳际心扉。
“你弹什么弹!”她娇容微恼,所有“关心”之情瞬间消失,捡了石头就想弹他,却发现石头太大怕砸伤人,干脆拿指头弹他。“我弹木头马!我弹毒龙潭!端木骥!你别跑!等会儿我去拿一碗豆子弹你!”
“哈哈!”端木骥也不用跑,只需跨大脚步,便让她追不着了。
“好像是孩子在玩耍。”仙娥备好茶点,走到谈图禹的身边,与他共看院子里追逐的人儿,只见男的俊挺,女的娇美,真是好一对绝配啊。
“我已经很久没看到小豆子笑得这么开心了。”谈图禹感慨地问道:“仙娥,你见过吗?”
“没有。有时候我觉得小姐她……”仙娥思索着形容词。“还没进宫前,她会笑,也常常笑,可那不是打从心底开开心心、无忧无虑的笑。老爷早几年身子不好,她心事比谁都重,她笑是让老爷你安心;进宫后,她不时往家里送东西,每天找机会跟你见面,她还是很牵挂老爷的。”
谈图禹不觉垂下两道老泪。“是我不济事,苦了小豆子。”
“老爷……”仙娥举袖为他拭泪,含笑带泪道:“老爷,你别哭啊,小姐又会担心的。瞧瞧她现在多快乐,平王爷对她多好啊。”
谈图禹点点头,收了泪,再度望向女儿;她嬉笑奔跑,笑语如铃,仿若一只尽情高歌的小云雀,而她身边的男人是如此体贴俊朗,可偏偏……
唉!谁能为王爷和太后解开那道纠缠难解的深宫枷锁呢?
她好快乐!
谈豆豆曾经想放开,但他不放,她也就捡了回来,夜夜抱着他刻意留下的衣袍,好梦香甜。
她放纵地享受禁忌边缘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