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端木骥,拜托你,饶了我……”她无力地挣了挣,避开了他的视线,潸然泪下道:“请你让我安安心心过日子,也让我身边、你身边的人安安心心过日子,好吗?”
他的心狠狠地被她拧绞了。普天之下,唯一能屈服他桀骛不驯心志的,也只有这颗硬梆梆得令他气结、又软绵绵得令她痛怜的小豆子了。
她口里说着冰冷无情的话,可身子却虚软地靠在他怀里,似乎仍想企求他的温暖。他该拿她怎么办?怎么办啊?!
“平王爷,你走吧,我求求你快走吧。”她低泣道:“我们不能一错再错……”
错了?打从一开始就错了吗?他划了那么多道鸿沟,竟然还是一跌再跌,跌得彼此鲜血淋漓、万劫不复!
他陡地搂紧了她,管他的辈分!去他奶奶的礼教!与其在这边痛苦地挣扎该不该、能不能、对不对,不如干脆带她一走了之。
“长痛不如短痛……”仿佛洞知他的心思,她哭道。
他凝望那苍白如雪的脸蛋,拭泪的指掌再也承受不住滔滔热泪,她的心在痛,他又何尝不痛呢。
他好想俯身吻了她,一递遍吻干她的眼泪,好让她的菱唇恢复娇嫩的血色,也好让她重绽一张俏丽可人的笑颜……
然而,这里是历来最为贞洁神圣的太后宁寿宫,住的皆是他端木家的先祖先辈,他们如此相拥已是悖逆伦常,就算他可以大胆而疯狂地吻她,但她呢?他是不是可以多顾虑着她一点?
原来……是他错了。
自以为怜她、惜她、了解她、希冀带给她欢笑,到头来却是自己一意孤行地毁灭了她。
心,沉沉地落了,落在两人之间不可跨越的鸿沟里。
“那……臣走了……”他很慢、很慢地推开了她。
“平王爷好走,不送。”她站定脚步,以目光送他。
他转身,踏出一步,脚步立即停下,脸孔似乎微微转回,但终究还是身躯一凝,双拳紧握,迈开大步,头也不回地离去。
她站得很稳,泪无声地流着,目光始终紧紧地盯住他的背影,直到他隐没在外头漆黑的夜里。
她的生命也进入了黑夜,再也没有光明了。
三日后,龙翔宫暖阁,皇帝闹头痛。
“臣决意出使南海国,请皇上恩准。”端木骥跪在地上,表情严肃,剑眉紧皱,说什么也不肯起身。
“我早就指派余尚书了,他盼了好几年了。”端木融苦恼地揉揉眉心道:“大哥,你就让个机会给余尚书坐船出去玩玩嘛。”
“臣多年前曾出使南海国,与该国国王熟稔,一切好办事;可余尚书初次出使,怕他不懂礼节,会坏了大事。”
“余尚书掌礼部,他不懂礼节谁还懂?”端木融赶紧求援,望向身边两个救星。“二哥,三哥,帮帮我啊……”
“大哥,”端木骅凉凉地道:“不能当王爷的还要抢人家的机会。”
“大哥,起来了啦。”端木骝过去拉人。“阿融都说这是自家兄弟见面,你不要跪了,膝盖都起泡了。”
“好。若皇上执意不派臣出使,那就求皇上废了臣的王爷爵位。”
“你想逍遥自在,有这么简单吗?”端木骅哼道。
“我的好大哥,你忘啦,你是辅政王爷耶。”端木骝也道。
端木骥瞪向两个弟弟。“还有你们两个辅佐皇上,不够吗?”
“当然不够!”包括端木融在内,三个声音一起喊。
“我累了。”端木骥沉下目光。“你们不能什么事都依靠大哥。”
“大哥,国事治丝益棼,在在需要你……”端木融试图说服。
“皇上一日不答应,臣就一日不起身。”
“那我……我找太后娘娘过来劝……”
“嘘!”端木弊用力嘘向皇帝。
“杀!”端木骝则是瞪大眼,右手猛指大哥,左手在脖子划了一道。
“啊,喔。”端木融猛捶脑袋,他怎么就忘了这等大事啊。
前几日,宁寿宫闹刺客,二哥和三哥很快控制状况,净空了所有太监宫女到五百尺外,并派亲信侍卫严密巡守,护卫太后安全;后来平王爷也来了,刺客没抓到,证实是虚惊一场,可能是风大了些的树影子吧。
当然了,为了让他明白大哥在闹什么脾气,二哥三哥翔实地告知他那场“刺客”事件始末,也幸因“防护”得宜,没让闲杂人等听去了王爷和太后的吵架。
又吵了!许久不见他们一起出宫,就知道有事!
端木融用力按压太阳穴。他不怕他们吵,只怕一个逃,一个躲,再也吵不起来了。
嗳,虽然他还只是个十七岁的“孩子”,但这么久以来,他怎会看不出娘娘和大哥之间逐渐改变的明显互动?
大哥的神色好郁闷,他似乎明白“有情人不能成眷属”的痛苦了。
呜呜,小叶真可爱,但她才十一岁,他到底还要等多久啊?
“大哥,我求求你起来了!”他一跤跪倒大哥面前。
同是天涯沦落人,就请大哥可怜可怜他这个不知何时才能大婚的皇帝吧。
一个月后,春雨绵绵,却没阻断大江码头的送行大典。
余尚书好不哀怨。本来是他出使南海国,却让霸道的平王爷给抢走了,害他只能眼睁睁看着雄伟的船队心酸不已。
另一个哀怨的是端木融。他求了又求,终究没留得住去意坚定的王兄。这一去至少一年,他虽有良相贤臣,也有谈师傅和两位兄长辅佐,可是展望未来茫茫的一年,他就好舍不得王兄离去。
雨势稍停,黄龙伞下,君臣互别。
“皇上,奔雷聪就送你了,阿骝知道如何让牠适应新主人。”
“大哥……”端木融泫然欲泣。
“阿融,百官在看。”端木骥压低了声音,用力拍拍他的手臂,轻牵唇角。“你总该独立掌理朝政,我不在你身边,你也较好行事。”
“呜,你是我的好大哥……”端木融还是不争气地掉泪了。
“臣还望皇上珍重。”
端木骥放了手,踏上船桥,回身望向特地前来送行的文武百官。
此地一别,归期难料。他不再有年少出使的凌云壮志,却是带着一颗沉滞郁结的心,远远地抛开一场注定没有结果的感情。
再向大江上游望去,远方的青鸿山掩在云雾里,那里已经连下十日大雨,雨水沿着溪流瀑布汇至山下的九曲湖,再滔滔奔流入江,给足了沿岸百里农家春日灌溉的雨水,他也趁此时水涨船高,顺流出海。
他心念乍动,转头就想交代阿融,要他务必吩咐官兵巡守江岸堤防和水势,以防大水成灾,但随即按捺下这个念头。
不管了,他再也不管任何事了,阿融已有足够的能力明白该做的事。
往船桥走上两步,忽然听到侍卫急奔而王的马靴橐橐声,那显然违礼的突兀举动也引起了众人的注目。
那侍卫神色匆匆地跟端木骤说了几句话,端木骅脸色一变,随即一眼扫过在场的官员和随从,又跑到谈图禹面前低声问话。
端木骥心中打突。二弟自幼沉着冷静,天塌下来他也面不政色,一定是发生什么大事了。
“什么事?”他回过身,还是问了话。
“没事。”端木骅眼也不抬。
“你问谈大人什么话,为何他看起来很紧张?”
“没事。”
“到底发生什么事?!”端木骥恼极,直接扯了那侍卫问话。
侍卫是端木骅的亲信,平常任务除了遥遥保护微服出巡的皇帝,就是守住那道最机密的宫门。他知事情轻重,仍是低声禀报道:“小豆子公公一早就出宫了,不到半个时辰,宝贵跑来找我,她说平常会带小豆子公公出门的就是平王爷、皇上、阿顺公公、端木总管,可她忽然想到,今天这几个人全到江岸码头了,就连端木统领也随侍护驾,那小豆子公公是跟谁出宫了?属下认为事情紧急,立即赶来禀告统领大人。”
“是谁放她出宫的?”端木骥脸色凝重。
“是属下……”侍卫一脸惶恐。“小豆子公公说,她要送王爷,属下以为,王爷另外派车接她……”
端木骥没空责怪侍卫了,他的反应跟二弟一样,一眼就逡巡过在场所有的人,心中竟期待会像上回受俘大典一样,她乔装了某个他意想不到的身分,引得他惊讶、侧目、发噱、笑叹、心动……
没有!他找不到她那个小个头,也看不到那张思念至极的调皮容颜。
他的心直沉谷底,脚步已来到谈图禹面前。“谈大人?”
“小豆子公公没来。”谈图禹亦是面露忧色。
“臣已着几位弟兄出宫寻找,请王爷毋需担心。”端木骤还是摆了那张冷脸。“吉时已到,请王爷登船。”
这种时候还有什么心情登船!端木骥直想将二弟扔下大江,叫他别再烦他了。
还是她偷偷跑上船了?想跟他一起到南海国?他心头乍喜,就要跑回船桥,随即一想,不是说今早才出宫的吗?除非搭上马车,又能穿过重重警戒和严密护卫,否则她绝无可能混到船队里。
放眼望向大江,水急浪涌,是该启程了,她那么大的人儿了,京城也是热门熟路,又有侍卫寻她,还怕她走丢了不成?
只要他扬帆远去,就是了无牵挂。他行他的船,她走她的路,大江东去,天各一方……该死!该死!他跨不出这条大江,他的心还牢牢地系在她那里,若无法确定她的安危,他绝无可能放心离去。
船队上的官兵正在等他,准备随时鼓帆出发;然而,他心里的帆转向了,纵有狂风巨浪,仍是一心一意航向他的归处……他的小豆子。
不顾皇帝和群臣的讶异,他狂奔穿过人群,跳上了他骑来的奔雷聪,驾地一声,驰向回头路。
“咦?奔雷聪不是要送朕了吗?”端木融看得莫名其妙。“朕还想骑着去巡视堤防呢。”
“还是由臣驾车陪同皇上过去吧。”端木骝深深注目大哥的背影。
春雨绵绵,如那春蚕吐丝,至死方休,迷迷蒙蒙不知下到什么时候。
第十章
一叶扁舟,轻晃晃地飘荡在九曲湖的湖心。
“划呀划,划到南海国,南海有个海龙王,挖了二里母龙潭,栽下一匹木头马……哎呀呀,马吃啥?驽马恋栈豆呀,你呀你有什么豆,我呀我有绿豆、红豆、花豆、四季豆、皇帝豆、谈豆豆……唉。”
娇软的歌声轻扬湖面,谈豆豆唱着自己胡乱编的曲儿,两手卖力划浆,左边划累了,再换右边。她也不是挺认真地划,或轻或重,大多时候还是让小舟逐浪而去。
原是排解心情才唱曲,可是唱着唱着,竟还是又叹气了。
此时此刻,他是否已搭上大船,远赴那好远好远的南海国了?
她望向九曲湖的东面,那儿出去就是大江,大江再过去二十里才是码头,在这里根本就看不到船队,她是让青鸿山脚下的“观海亭”给骗了。
想也明白,青鸿山怎能看得到海?就算爬上了山顶,极目望去,还得先望过弯弯绕绕的九曲长湖,再婉婉蜒蜒越过大江,坐上禁得起大风大浪的大船,挂了大帆,不知航行几个月,才能到他所去的南海国啊。
她竟妄想在这儿遥送他,一定到湖边,她就哑然失笑了。
既来之,则安之。她见到几艘小舟泊在岸边,或许是天气不好,船家不知哪儿去了,她只好先松了缆绳,打算划回来再付钱。
她划了老半天,累了;湖面好静,偶有丝雨飘落,但这并不影响她的游兴,她拿手拨了拨水,干脆躺下来好好休息。
春雷震震,响在远方的青鸿山上;浪打船板,拍击出沉缓的波涛声,除此以外,再无声音,静谧得有如去年的冬天——
咚!她听到了自己的心跳。就在这个安静得令她气闷哭泣的湖上,他吻了她。
他以为她喝醉了,睡了,大胆而温柔地印下他的吻。
她是醉了,但她没睡着,迷迷茫茫间,欲睡不睡,却忽然掉进了最不可思议的绮丽梦境里。
她怎敢醒呀!因为只要一醒,梦境就会破灭。她继续闭眼沉睡,任他火热绵密的亲吻下断地熨贴在她的唇瓣上,偶有那么狂野的舌尖舔舐,她的心就要悸动得狂颤;她很努力地压抑着不去回应他,他也极度抑制地吻着她的唇、她的眉、她的眼、她的额,密吻就如同此刻的绵绵春雨,轻轻地洒落她的脸庞,她浸润在他的柔情里,以为这就是幸福。
他吻了好久好久,直到他的热泪滴落,烫痛了她的脸。
她的泪水夺眶而出,梦醒了;她睁眼看他,他却没注意到她醒了。
他拥着她,一双眼只是遥望枯黄山头的青鸿山,湖上寒风阵阵,吹得她心头苍凉无比。
也就是在那时,他下定了决心,停止这逾越得过分的一切吧。
啪答!一颗豆大的冰冷泪珠打上她的脸颊。她抿了抿微痒的唇瓣,由回忆中醒转。啪答,啪答,更多从天而降的泪水流个不停,无法停歇了。
下大雨了,是该回去了。她爬起身子,头脸衣裳一下子就湿了,她抹掉眼前的热蒙水雾,举桨往回划。
划了两下,小舟不但没有移动,反而往东边漂去。
她拚命划桨,急速的水流还是带着小舟漂走;她望着船边突然变得混浊的滔滔滚滚湖水,当下唯一的念头就是:完了。
来自青鸿山的山洪爆发,九曲湖成了首当其冲的渲泄所在,她身处其中,无异是渺沧海之一豆,滚落里头就不知所踪了。
嘿!这怎么成。她还要再活五十年、六十年、七十年呢!纵使为情所困,但她怎能不明不白死去?这样一来,她狠心拒绝端木骥就没意义啦,而且万二让木头马以为她想不开投湖自杀,岂不害他一辈子良心不安?
呵,不知他会不会为她披麻带孝,行子侄之礼致哀哦?
她开心地笑了。瞧,没有木头马她一样活得很好,等她回宫后,她还有好多事情要做,她得拚命划,划呀划,划回岸边,划回宁寿宫……
事与愿违。她眼睁睁看着湖岸成排的桃花、柳树、亭子从视线消失;她看不到青鸿山,看不到天空,看不到方向,四面八方皆是重重雨幕,她完全不知何去何从。
她手一松,浊浪立刻冲定桨木,一会儿就漂得无影无踪。
她呆呆坐在大雨里,全身已经湿透,大浪扑来,小舟剧烈摇晃,忽高忽低,她的心也忽起忽落。
笑死人了!天朝皇太后自个儿跑出来玩,却是沉尸湖底,说不定尸体让鱼啃光了浮不上来,从此谈太后失踪成为千古奇案。
她咧嘴笑了,雨道热泪却是随之滑下。难道这辈子总是随波逐流,让外在决定她的命运吗?她能不能自己掌舵,决定自己的航向?
泪水雨水交织,她蜷缩起畏寒的身子,无助地飘荡着。
“谈豆豆!”
她继续哭着。真是奇怪,怎么雨声听起来像某人的声音了?
“豆豆!谈豆豆!”那声音显得十分焦急,仍不放弃地大声叫喊道:“老祖宗!你在哪里?快回个声啊!”
她差点跌落小舟!只有一个人会叫她老祖宗,她好想念他!
“我在这里!”她立刻抬头,激动地望向茫茫雨雾。“我在这里!有没有听到啊?我在这里……”喊到最后,叫声竟然变成了号啕大哭。
原以为她足够坚强,人前,她永远带着笑脸让所有的人放心;人后,深宫独处也好,只身困在九曲湖也罢,她就变回一颗脆弱不堪的小豆子了。
唯有他,总是能振奋她、让她的心飞扬得好高好高……
“阿骥!阿骥!你在哪里?”她放声哭喊,但湖上除了万马奔腾似的雨声外,却是再无回应,她哭道:“呜呜……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