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太不敬了,可她伤心不起来,她甚至怀疑床上那人是她的丈夫。
她只见过他两次面:一次进宫,一次死亡,他皆躺着昏睡;而她,是他名义上的妻子,既无情爱,更无交合,只靠一个封号维系他们的关系。
打从选妃后,她就有久居深宫的心理准备。她明白,若无意外,她一定比皇上活得长久,她今年十七,若能活到七十,那还有五十三年——
她心口一窒!宫中日月长,未来漫漫的五十年岁月里,她将局限在这块高墙深苑里,即便备受礼遇,衣食优渥,她亦早有规画她的孀居生涯,但她就是无法压抑突如其来的窒息恐惧感。
那种感觉好似陷在井底,她只能见到白云蓝天,却无法爬出去一览外头更广阔的大好天地……
她忙深深吸了一口气,抹掉不知所以然掉下的泪珠,抬头环视跪成一片的内眷,忽然发现到,跪在皇上床前的不是亲生儿子阿融,也不是她这个皇后妻子,而是定王端木行健和平王端木骥两父子。
她心头大敲警钟。天朝立国以来,不是没有兄终弟及的例子,若由定王继承皇位,将来再传给那只木头马,既是名正言顺,又合乎法统;或者省了这步骤,如大家所料,直接由端木骥接大位?
正在惊疑不定,端木行健一直握住皇上的手放开了,转过了身子。
“大行皇帝已去,国不可一日无主。”端木行健一把花白胡子沾了涕泪,哽咽地道:“先皇未立太子,此时该为我的老哥哥立嗣了。”
“啊?”啼哭声戛然中止,一双双哭得红肿的眼睛全转到跪得直挺挺的端木骥身上。
“老臣请问皇后娘娘的意见。”端木行健又道。
谈豆豆陷入两难。扪心自问,端木骥固然霸气讨人厌,但他文武兼备,又娴熟政务,十足具备成为君王的条件;端木行健只是礼貌上询问她,她最好无须回应,以保将来的富贵平安。
可阿融才是皇帝的儿子啊,虽说阿融势单力薄,毫无希望,她也不敢直接讲出阿融,免得端木骥记恨,将来对阿融不利;但她实在不愿意让端木骥太轻而易举当上皇帝,唯恐他越发得意忘形,成了昏君,不如还是召来大臣一起议定新君吧。
“本宫——”她才说两个字,就被一个冷硬的声音给截断了。
“既然皇后娘娘不表示意见……”端木骥一开口,全场屏息,静得连风吹烛火也像是北风狂吼。
他目光如炬,低沉的声音传遍整间寝殿,直直钻入每个人的耳朵。
“依照天朝祖制,立嫡或立长,臣请立大行皇帝之长子端木融为帝,请嗣皇帝即赴金銮殿登大位,接受百官朝拜。”
“吓!”寝殿内一阵抽气声,似乎连老皇帝的覆面方巾也颤动了。
“什么?”端木融好像听到自己的名字,茫茫然抬起头。
“我的阿融?!”管娘娘惊吓不已,脸色刷白。
“臣平王端木骥叩见皇上。”端木骥神色沉稳,说着就往端木融拜伏下去,朗声道:“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端木行健也跟着叩头。
“啊!王……王爷……”端木融乍见叔叔和大堂兄拜他,如梦初醒,顿时吓出一身冷汗,舌头打成一团死结。“别、别……我不行……那个、那个……你们……”
“臣恭请皇上起驾,赴金銮殿登基。”端木骥口气坚定强硬。
“可可……我、我想守着父皇……王爷你你去登、登……”
“皇上请起。”端木骥直接站起,大步一跨,来到端木融面前,振臂拉起整整矮他一个头的少年新皇帝。
“阿融!”管娘娘哭了出来,好像儿子要被绑赴刑场了。
谈豆豆犹在震惊之中,但她很快就接受事实;即使端木骥另有企图,可他说的没错,祖制所定,帝位本来就该是阿融的,不容置疑。
话虽如此,且瞧瞧那个前恭后倨的毒龙潭,这是什么态度?!别说他老是胆敢抢皇后的话头,现在简直是在挟持天子了。
“平王爷!”她急道:“皇上哀恸难当,你慢慢来呀。”
端木骥“扶”着端木融,老鹰抓小鸡似地带他跌出了两步,这才回过头来,一双黑眸直视着她,平静地道:“请皇太后移步凤辇,前往观礼。”
皇太后?!谁呀?谈豆豆突然全身一僵,阿融算是她的子辈,既然阿融当皇上了,那么她……
“也请皇上生母管太后同行。”端木骥简单两句话,等同向众人宣告,定下了两个女人的尊贵名份。
“啊吓!”管娘娘难以承受,身子摇了摇,谈豆豆赶紧扶住了她。
她明白为什么父亲会在早朝时昏倒了。她去年还只是个民女,当上宁妃就很了不起了,后来竟成了皇后,现在更变成全天下最至高无上的女人——皇太后?!
这不是她有本事,全是拜端木骥所赐,谁知他打什么主意呢。
呜呜,她真的想哭了。万岁爷啊,为什么您要这么早走啊?!
一个月后。
君臣百姓服丧二十七日后,大行皇帝梓宫安奉祖陵,正式长眠。
初秋微风凉爽,吹淡了哀伤气氛,带来秋收的丰盛气息:皇宫撤去白幡,皇亲褪下哀服,恢复了日常的生活起居。
天色仍然漆黑,天朝皇太后谈豆豆已经坐在龙翔宫,看侍衣太监为少年新帝系好朝带,戴上金冠。
管太后也坐在一边的凳子上,拿帕子轻轻地拭着眼角。
“皇帝啊……”管太后感慨地望着爱子,她万万没想到,儿子竟然有当上皇帝的一天;她由原来的震骇、恐惧、不敢置信,到如今已习惯让人家喊她为太后了。
“管姐姐,皇帝今天第一次正式上朝,你应该开心才是。”谈豆豆特地赶在早朝之前,前来为阿融打气。
“我是开心得哭了。阿融好大的福气,妾身好大的运气喔。”
端木融一身九龙黄袍朝服,虽是量身订做,但那庄重的颜色和纹饰显得十分厚重,无形中将他的身形压得十分瘦小,好似小孩穿大人衣服。
他一脸忧色,苦恼地搓着手道:“我真的不行……”
“请皇上自称朕。”随侍的司礼太监提醒道。
“是是,朕不行。”清晨略冷,端木融额头却渗出细汗。“太后、母后,我还是退位吧,让给平王爷……”
皇上老是“我”不离口,司礼太监也懒得提醒了,反正大家心知肚明啦,若是小皇帝做得乱七八糟,咱伟大的平王爷一举废掉他就是了。这样一来,平王爷以平辈身分继承皇位,合情合理,将来史官才不会乱写。
“不行!”谈豆豆就是怕阿融临阵退缩,赶紧鼓励道:“阿融,你要有信心,你这一个月来为大行皇帝治丧,做得很好啊。”
“那是有礼官指点,我只要照做就行了。”说穿了,就像一个木偶任礼官摆布,要跪就跪,要拜就拜,要哭就哭,端木融越说脸色越白。“可今天是上朝,我、我、我怕他。”
他,当然是指端木骥了。
谈豆豆哪会不知道外头的传言。他就是摆明了要拿阿融当傀儡皇帝,甚至在治丧期间,还拿了新刻的皇帝玉玺,直接代为拟旨、回复奏折,简直目中无人到极点了。
“为什么你要怕那只……那个平王爷?”不问清楚不行了。
“我小时候被他打过屁股。”端木融偷瞄一眼窃笑的太监。
啥?!打皇子!果然是个恶劣人物啊,谈豆豆气红了一张俏脸。
“他大你十几岁耶,竟然欺负小孩!”
“唉。”管太后又要抹泪了。“皇帝三岁在御花园玩耍,平王爷那时刚封为镇边大将军,非常神气,看到皇帝乱摘花,抓起来就打屁股。”
“他打得很痛?”谈豆豆一想到那只蒲扇般的大巴掌,屁股也火烧似地痛了。
“我忘记痛不痛了,可娘说我哭得好大声,还吵到父皇……”一思及不是很喜欢他的父亲,端木融红了眼眶。
谈豆豆怜惜不已。可怜的孩子,从此烙下了黑暗的阴影。
“过去的事就忘了,要有什么事,有本宫帮你挡着。”她说得慷慨激昂,更加用力地鼓励道:“你是皇帝耶!你说了算,不要怕他。”
“可是……每回见到他,我就说不出话来。他也知道我的毛病,所以要我只管听政,只管说『准奏』就好。”
“皇帝,你就听平王爷的话吧。”管太后心生胆怯,今日地位得来不易,不是她爱当太后,而是心疼爱儿力有未逮啊。
“管姐姐,不能这样!”谈豆豆紧张了。“要是他提出乱七八糟、给自己加官晋爵、甚至要皇帝传位给他的议事,咱天朝可乱了。”
“那怎么办啊?!”管太后也跟着紧张,好怕平王爷要杀阿融喔。
谈豆豆脑筋快转。她要防止端木骥作怪,只有一个方法。
“管姐姐,咱两宫太后一起垂帘听政。”
金銮殿里,端木骥瞪住那一块长约七尺、宽约五尺、摆放在龙椅左侧的黑檀木缀明黄绸纱屏风,怎么看怎么不顺眼。
呵!垂帘听政?为了摆放这块劳什子帘子,硬是将早朝延后半个时辰。后宫干政到这种天怒人怨的地步,他都可以借口废帝废太后了。
不过呢,嘿,他竟是心痒难耐,很想知道小太后要如何干政。
“皇上,户部拟拨款三万两银子疏浚大江,定于明年春汛前完工。”
他还是站在老位置,以辅政王爷的姿态主理朝政,只是多了一道可有可无的奏请皇帝程序。
“准奏。”端木融僵坐龙椅,两眼呆滞,千篇一律地回答。
“吏部勾选八名候补县令,名册在此,请皇上明日接见训勉。”
“准奏。”
“南海国进贡二十斛珍珠,请赏赐后宫各院及朝廷命妇。”
“准奏。”
“北方五县今夏接连遭受旱潦之灾,三千户村民无家可归,请准予免税,并由朝廷支借银子协助重整房子和田地。”
“准……”
“等等。”娇滴滴的嗓音从帘子后传来。
来了!皇太后干政了!群臣暗自兴奋,睁大眼睛准备看好戏。这么稚嫩的声音当然不是那位怕事的管太后,而是十七岁的皇太后了。
谈图禹则是躲到胖胖的周大人后面,闭上眼睛,掩起耳朵。
“请问皇太后有何指教?想加税吗?”端木骥望进了黄纱帘后的娇小影子,凉凉地问道。
加你的头啦!谈豆豆感觉到那双透射进来的锐利眸光,也冷着声音道:“老百姓都无家可归了,还跟朝廷借钱盖房子?”
“朝廷财力有限,无法完全照顾到所有百姓的需求。”
“那么,刚才那二十斛珍珠来得正是时候。”谈豆豆嗓音娇脆,毫不迟疑地道:“不如就不要赏赐下去了,既是进贡给朝廷,就由朝廷捐出义卖,将所得补贴受灾百姓盖房子。”
若在从前,听到这种“悲天悯人”的政令,群臣早就一片“仁德圣慈”、“万民之福”颂赞声不绝于耳了,可是如今下令的是皇太后啊……大家的目光不约而同放在面无表情的平王爷身上。
“太后娘娘高见,令臣感佩万分。”端木骥勾起他的招牌微笑。“不过呢,还不知道要找谁来买这二十斛珍珠?”
“大臣们你捐十两,我捐五两,应该够了吧。”
呜哼!群臣心中立刻响遍咒骂声,本以为可以拿回赏赐的珍珠讨老婆欢心,如今竟要花钱买!搞不好还得再捐出去卖呢。
端木骥一眼扫过骚动不安的群臣,又转身面对那张帘子,不疾不徐地道:“皇太后何不抛砖引玉,以行动证明您慈悲的心肠呢?”
挑衅?谈豆豆反倒不以为意。她取之于民,用之于民也是应该的。
她开口就要捐出一百两银子,却是心头一惊,硬生生吞了回去。
虽说皇太后一年有二千两的用度,但今年就快结束了,她可支用的银子也不过三百多两,其中她假托名义送出二百两给管太后,让过去生活拮据的管姐姐添购当太后的行头,剩下的钱还得撑到年底,她又不想预支,白白给端木骥落了自不量力的口实……
“娘娘……”管太后不安地拉着她的手,微微摇头。
她笑着拍拍老姐姐的手背。又不是做什么祸国殃民的事,怕什么?
“本宫捐出簪子一支。”她大声宣布道。
“咦?”大臣们不知该怎么说了,捐了还不是要他们出钱买!
端木骥始终凝目在纱帘后的忙碌身形,眼见她抬手拔簪,他突然有一种荒谬好笑的感觉——该不会拿出来的是一支狼毫小楷吧?
太监恭敬捧出,不是毛笔,是一支再简单不过的白玉簪子,柔亮的色泽揉和着晨光,仿若少女晶莹剔透的美丽肤色。
帘子后面的管太后似乎也要脱她的镯子,却让小太后给制止,然后那双小手又很忙碌地在耳朵边摸来摸去。
太监又呈上一对翡翠坠珠耳环,绿玉深润,明珠圆大,挂在她小巧的耳垂上莫不沉重了些?
端木骥端详片刻,深沉的目光再度对上帘后那双大眼睛。
“皇上心地纯仁至孝,爱民如子,诚乃我天朝之幸。”他朗声道:“臣捐三百两银子响应,以谢皇恩浩荡。”
“平王爷英明!”群臣们爆出欢呼。不用他们捐那么多钱了吧?
“臣请皇上改旨,义卖进贡珍珠做为赈灾所用。”
端木融被晾在龙椅上许久,正低头扯袍带上的穗子,被连续两声的皇上吓得急忙正襟危坐,眼睛不知往哪儿看,只得急道:“是是……准奏。”
臣子们不忍卒睹。唉!明明坐在上面的应该是器宇轩昂的平王爷,怎会换上那个傻不愣登的孩子啊?
“臣另有一事奏明皇太后。”端木骥又道。
“请讲。”
端木骥好整以暇,神情似笑非笑,一字一字传遍了整个大殿。“新皇初登大位,一时难以明白朝政,所以臣和丞相、六部尚书前一日会在勤政阁议定政事,早朝只是一个形式,目的是彰显吾皇天威罢了。若皇太后对政事有意见的话,请尽早告知,莫要耽误君臣时间和重要国事。”
哇!群臣哗然。那就是说平王爷很不满两宫太后垂帘听政了?
丞相顾德道更是热血沸腾!想他追随平王爷以来,无不兢兢业业、忠心耿耿,颇得王爷之信任;他不求高官厚禄,但求名垂青史,成为人人敬重效法的护国良相呀!
“臣顾德道启禀皇太后、管太后、皇上。”他立刻打蛇随棍上,慷慨激昂地道:“垂帘听政不合体制,请两宫太后深思。”
好,针对她来了。谈豆豆沉住气道:“本宫不是先例。”
“是有两例。圣皇帝两岁即位,还在吃奶;诚皇帝六岁即位,见不到娘就哭,所以需要母后陪同上朝。可皇上已经、已经十五岁了啊!”
顾德道口沫横飞,激动极了,他还等着将孙女嫁给端木骥当皇后!
“皇帝尚未大婚,就是孩子。”谈豆豆感受到满朝压迫孤儿寡母的气氛,仍坚定地道:“所以本宫和管太后有管教抚育的责任。”
啥?!群臣全部掉了下巴!十七岁的太后抚育十五岁的皇上?!
这句话对端木骥而言已经是老掉牙了,他现在只想陪她玩下去,瞧瞧她的胆子到底有多大。
“请问娘娘,听说您和管太后在早朝之前到龙翔宫看皇上?”
“是的。”呵!他什么目的?掌握她的行踪?
“按照礼制,太后毋需劳动凤步,只需安坐宫中,待皇上朝会结束后,再到宁寿宫、慈庆宫向两位太后请安即可。您如此破例,恐怕置皇上于不孝之地步。”
“皇帝初次上朝,老身『爱子心切』,全程叮嘱,只不过偶尔破例,平王爷何必大惊小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