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初次上朝,老身『爱子心切』,全程叮嘱,只不过偶尔破例,平王爷何必大惊小怪?”谈豆豆干脆倚老卖老。
“若是常常偶尔破例,请问娘娘,祖宗订下的宫廷礼制何用?”
“既然祖宗能订下礼制,老身以后也会变祖宗,老身的新礼制就成了后代所遵循的旧礼制了。”
“嗯……”大殿上爆出了一片像是大便拉不出来的憋气声,大臣们脸孔扭曲,很辛苦地控制嘴巴不要哈哈大笑。
“感谢老祖宗的教诲。”端木骥唇角扬得更高,深黝的黑眸绽出光芒。“皇上似乎很累了,也请老祖宗保重凤体,能不能退朝了?”
“好。请皇帝退朝。”他给她台阶下,谈豆豆当然快快下了。
她也知道刚才拗得有些过分了,可是那只死木头马分明针对她来的。这些事不能私下商量吗?非得在早朝故意损她?!
气死了!此仇不报就跟他姓……呃,不对,她嫁给先帝,本来就跟着姓端木了。
“管姐姐,我们回去了。”她懒得再想,扶起了身边的管太后。
“妾……妾身不来了……”管太后头昏眼花,早已抹湿了一条帖子,让两位宫女扶住,抚着心口摇头道:“不来了,下回不来了。”
随着皇帝太后浩浩荡荡的阵仗走动,那道绸纱帘子晃了晃,群臣剎那之间有个错觉,好像帘子是被方才一来一往的犀利言语给震得晃动的。
“以后的早朝可热闹了。”周大人很满意看了一场好戏,转过了身,惊奇地道:“咦,谈大人,你这回没昏倒?”
“习……习惯了。”谈图禹拿袖子擦汗。将来和平王爷打照面的机会只会多不会少,他似乎慢慢能承受接踵而来的惊吓了。
待满朝百官退出,金銮殿上空无一人,端木骥信步走到帘子后面,肆无忌惮地坐了下来,张开手掌,凝视一直握在掌心的簪子和耳环。
簪子才从那如云秀发摘下,微有发香;耳环也似乎仍留有女儿肌肤的淡柔香馨热气……他陡地用力握住,直接收进了衣袖里。
抬起头,视线望穿了朦朦胧胧的帘子。呵!从这帘子后面看出去的感觉还不错,她应该可以将他的举手投足完全收拢进眼底。
可惜他站在前头,看不清那张圆圆脸蛋的气恼表情。
御书房东阁外,深浓的枫红转为枯黄,颤危危地挂在枝头上。
谈豆豆让宝贵在外头等着,自个儿蹑手蹑脚走到此处;仰头一看,北风起,白云飞,黄叶落,晃悠悠地跌在她的脚边。
一抹莫名的凄凉涌上,狠狠地揪住她的心肠,她慌忙眨眼。她很忙耶,哪有空在这边伤春悲秋、为赋新辞强说愁呢?
扶稳廊柱,她侧耳倾听东阁窗边飘出的琅琅读书声。
“政者,正也。君为正,则百姓从政矣。君之所为,百姓之所从也。君所不为,百姓何从?”
端木融恭敬坐在桌前,诵读礼记,他前面坐着授业师傅谈图禹。
“皇上可知这段话的意思?”
“大意是说,为君者应该行正道,做为百姓的表率。”
“皇上说得很好。”谈图禹谆谆教诲道:“子帅以正,孰敢不正。皇上应当修身修德,端正品行……”
虽然爹嚼着难以下咽的圣人之道,谈豆豆却是听得津津有味。
时光仿佛回到了童年,爹在朝廷公务繁忙之余,总不忘抽空教她读书,而她老是提出很多疑问,不断地问为什么爹当官这么忙?为什么娘会先去极乐世界?为什么皇帝每年都要选淑女?为什么太阳要从东边出来?又为什么乌龟要在地上慢慢爬,不能给牠们安上一对翅膀飞上天吗?
她眉眼里溢出浓浓的孺慕笑意。那时的爹讲话不会结巴,走起路来抬头挺胸,一把浓黑的胡子威严又漂亮,她老爱钻在他怀里拿来编辫子,直到她十二岁那年……
“老祖宗在这儿,不怕吵到他们上课吗?”一个十足惹人厌的凉凉声音打断了她的回忆。
“嘘。”她拿指头比在唇上,用力嘘向来人,顺便也用力瞪一眼。
好心情都被他破坏了,这人简直是阴魂不散的鬼见愁!
端木骥但笑不语,微微偏头,状似认真地聆听东阁里头的讲课。
谈豆豆以“你怎么还不走”的目光睨他,见他只是回瞄她一眼,她又不耐烦地挥手赶他。
“老祖宗不是还要进藏书楼看书?”端木骥又说话了。
“别叫我老祖宗啦。”谈豆豆从齿缝进出话来,恨不得大声嚷叫。
守在房门口的阿顺公公都望过来了,她提了裙子就走,为了不吵到里头的师生俩,她此时只能尽快甩开这只木头马。
“皇上进步很快。”端木骥亦步亦趋,跟在她身后。
“那是皇帝天赋异禀,还有师傅教导有方。”她头也不回地道。
“娘娘忘了是谁为皇上请的师傅吗?这人眼力也很好。”
怎有人这么狂妄自大!谈豆豆停步在藏书楼的廊下,在这个门禁森严、没有闲杂宫女太监往来的御书房里,终于拉开了嗓门。
“请问平王爷,为什么你老是在皇宫里晃来晃去呀?”
“臣关心皇上课业,所以前来关照。”
“呵!”谈豆豆很不客气地道:“你是想藉关照之名,其实是来考察你未来的居所,规画你的三宫六院吗?”
“哈哈!”端木骥狂笑出声,骇得谈豆豆往旁边跳出一步。
瞧他吓到小太后了。她敢道出他的狼子野心,还怕他这声大笑吗?
端木骥又有那种开心的感觉了,他更大胆地审视那张惊疑的脸蛋。
能被选入宫中为妃的女子,必定具备相当的姿色,她亦不例外。
圆圆的脸蛋代表福相,一双清灵的大眼睛似秋水、若明星,至于其它的雪肤、红唇、皓齿、乌发、秀肩,这些基本条件就不用说了;然而令他费解的是,何以这些秀美的五官姿色组合起来,却脱不了那憨甜的稚气呢?尤其是在长长的睫毛瘘眨之间,无意流露出她天真烂漫的纯然黑眸,简直就是一个在大街上跑跳、舔糖葫芦的小姑娘了。
“臣如此公忠体国,老祖宗不能理解吗?”他拉回思绪,笑看她。
“你敢再叫我一声老祖宗,我我我……老身就……”气死了!她还能将他推出去斩了吗?耳膜犹回荡着他的狂笑,震得她说不出话来了。
“是的,太后娘娘,臣忧劳国政,宵衣旰食,以皇宫为家,怎您就老眼昏花,是非不分,给臣扣上莫须有的罪名呢?”他很无辜地道。
“那我问你,皇帝即位快三个月了,为什么你不给他批奏章?”
“皇上从未学习政事,要他批阅奏章,他能吗?”
是不能。谈豆豆全身绷紧,意识到自己正跟一个思虑深沉而不可捉摸的老狐狸说话,她可得全神戒备,努力迎敌。
“你可以教他呀。”她扬声道。
端木骥定睛看她,声音沉稳有力。“头一个月,皇上痛失父亲,又要为先帝举丧,他怎有心神看奏章?再来,新皇上朝,各国使节陆续来贺,又得逐日接见百官,皇上尚未熟悉朝仪,应付这些日常例行事务已感吃力,无暇他顾。臣为了为皇上分劳解忧,只好先代为批阅决行了。”
“那请问平王爷,你打算什么时候教皇帝看奏章?”她不再挖苦他可能夺位,而是直截表明她保护皇上的立场,要他给个答案。
“十日后。”他的答复出乎她意料之外。“待谈大人讲解完基本的为君之道,臣会每日教导皇上批阅一件奏章。”
“一天一件?”她不觉又扬高嗓音,是教乌龟定路吗?
“一天一件,三十天三十件。若这三十件奏章都是具有实际内容,涵盖士农工商、食衣住行、军国大计,皇上是不是在一个月内,就可以扎实学得三十件政事?一年学得三百六十件呢?”
谈豆豆不禁动容。木头马想得如此深远,教她很想给他拍手叫好,可一看到那自信睥睨的姿态,她立即握紧拳头,收敛起乍然而起的兴奋感。
端木骥见她手臂微扬,神色一亮,可惜呀,老祖宗还是很讨厌他,吝啬给他一个慈爱的赞美。
“你也应该明白,皇上其实是个聪明的孩子。”他又道:“只是先帝不在乎他的教养,因此皇上自己看书的结果,就是学问庞杂没有系统,思考方式见树不见林,欠缺帝王应有的恢宏格局。”
端木骥明白阿融的不足?!
“平王爷很用心辅佐皇上。”谈豆豆不得不称赞他一下,但她还是得试探这家伙的心思,于是又道:“若皇帝日渐娴熟政务,待皇上明年十六岁大婚后,也该是他亲政的时候了,老身到了那时自然不再垂帘听政,你这个辅政王爷也可以功成身退了。”
“不。皇上至少十八岁才能大婚。”
“什么?!”这人就是很喜欢控制别人吗?谈豆豆实在不想再拉扯喉咙了,偏生就让这家伙惹得虚火上升。“你到底有何居心?!”
“臣的确是居心叵测。老祖宗冰雪聪明,竟是无法猜透呀。”端木骥故意负着双手,仰头望天,一副徒呼负负的慨叹神色。
“这跟我冰不冰雪没有关系,自来太子或皇帝皆是十六岁大婚——”
“皇上未经太子养成教育,需要更多的时间补足。”端木骥照例打断她的话,正色道:“皇上除了需要加倍用功读书并熟悉朝政外,还得锻炼身体,学习剑法搏击射箭骑马诸项武术,并抽空微服外访,深入了解民间疾苦,若只知享受荣华富贵,广纳妃嫔,甚至沉迷女色,掏空身子,耽误国事,那么,臣也只能为天朝另立贤君了。”
即使最后一句话威胁十足,但谈豆豆不由得赞同他的说法。阿融的根基薄弱,她由衷希望阿融能更加有本事,这才能摆脱端木骥的控制。
“你这是要累死皇上吗?”她还是为反对而反对,声音却弱了。
“请娘娘息怒……”另一个更弱的声音颤抖地传来。
“爹!”她欢喜转身,三步并成两步胞到老人身边,摇着他的手,展露娇美笑靥道:“讲完课了?你辛苦了,我帮你挑了几盒燕窝给你带回去,仙娥姐知道怎么熬……咦?”
鼻头冰冰凉凉的,才中午呢,怎么就掉了露水?她抬起头,原来是片片柳絮似的雪花从天而降,天上的白云也变灰了。
“下雪了。”她突然心头一慌,明明爹就在她面前,她怎又会有那种惊恐无助的感觉呢?她忙更加努力地扯开笑容。“爹,我唤人帮你的轿子围上厚呢毡,不要透风着凉了。”
“小豆子……”谈图禹忘了礼仪,眼眶微湿。
“阿顺,你照太后说的,去为谈大人备轿。”端木融以学生的身分站在师傅身后,回头向太监吩咐。
“多谢皇帝。”谈豆豆笑得更甜美了。“今天有学到东西吗?”
“师傅学问渊博,朕受益匪浅。原来娘娘懂得这么多,都是跟师傅学的。”端木融总算记得自称朕了,但他目光还是不敢往端木骥看去。
被大家故意忽略的端木骥不甘寂寞地道:“臣请皇上回宫用午膳,小憩片刻后,于申时一刻赴武宸殿练习搏击之术。”
他一说话,谈豆豆就觉得天气陡地降温,雪花也变得更多了。
“老……老、老臣该走……了……”谈图禹又结巴了。
“朕……朕该、该去慈庆宫陪母后吃、吃饭了……”天气阴了,皇帝的童年阴影也蒙上来了。
“臣有急事启奏!”急迫的宏亮声音传入,随之那个跟端木骥相似的高大身形也像箭一样地冲了进来。
“端木统领,请说。”端木骥沉着气,他从未见二弟如此激动。
“昆仑国使臣来到京师,在大街嚷着要向天朝皇室求婚。”
“天朝绝不会将公主嫁给那个不爱洗澡的藩王。”端木骥皱眉。
“不,他不是请嫁公主……”端木骅迟疑片刻,望向了正睁大眼睛等他说完的谈豆豆,镇定地道:“是皇太后。”
第三章
金銮殿上,群臣义愤填膺,怒目瞪视站在殿前的昆仑国使者。
使者高鼻深目,神色倨傲,下巴仰得快顶到屋顶了,他方才洋洋自得地念完他家国王的求婚诏书,内容当然是国王爱慕天朝小皇太后的美貌贤淑,恳请美人下嫁昆仑,永结两国同心。
端木骥俊脸冷凝,刀子也似的目光在看到使者盯住纱帘不放时,顿时爆出吼声:“滚出去!”
轰隆隆的回声震得使者和大臣们全吓了一跳,平王爷平日固然霸气,但讲起话来文诌诌的,如今破口大骂,显然真的是气到不行了。
“两国往来,不斩来使。”使者勇闯虎穴,自然有他的胆识;只见他右手高举诏书,笑道:“平王爷,你这不是待客之道啊,好歹先收下这份诏书,再想想怎么准备嫁妆订日子啊。”
端木骥冷冷地道:“本王可以不斩你,但不保证你出了午门,不会被京城百姓扔石头扔到头破血流而死。”
“臣先扔!”护国良相顾德道一马当先,抬了脚就要拔靴子。
一道银光倏忽划过大殿,咚一声,一个硬物直接砸中使者的背部,群臣哗然兴奋,引颈四处寻找正义大侠,还有人鼓掌叫好。
周大人惊奇地转头,他身后照样躲了惶惶不安的谈图禹,那微颤的右掌又揣住一锭银子……吓!病猫发威变老虎了,国丈大人好大的神力!
不过呢,什么不好扔,非得扔白花花的银子?
“靴子好紧……”顾德道金鸡独立,还在跟他的靴子奋斗。
“谁?!”使者再也端不出笑脸,两道毛毛虫也似的眉毛交缠在一起,嘴里吐出了一串番话,再讽笑道:“原来天朝号称礼仪之邦,如今小皇帝当朝,朝廷倒变成了玩弹子的游戏场所了。”
端木骥仍是冷面以对。“你既来自无礼之地,就不需以礼相待。”
使者再度高举帛卷,下巴抬了起来,傲慢地大声道:“还请天朝皇帝接下求婚诏书……好痛!”
没人看清是怎么一回事,只见使者喊痛,右手一松,那份象征屈辱天朝的求婚诏书也应声而落,让一块薄木片给割裂成两半,掉在砖地上。
“哇!”今日朝堂之上真是卧虎藏龙啊。
护卫皇城安全的统领端木骅站在大殿门外,一手按住腰间佩剑,一手懒洋洋地枢着门板上剥裂的木片痕迹,准备等会儿退朝后,喊个工事太监来重新修补上漆。
端木骥的目光从门边调了回来,声音低沉而威严。“昆仑国使者听着,本王会留你两条腿、一张嘴巴,让你回去告诉你们国王……”他说着,便稍一欠身,朝龙椅上的端木融恭敬地打了一个揖。“请皇上宣旨。”
“我天朝严正拒绝你们的无理要求!”端木融使出全身力气大喊。
虽然皇帝的声音稍嫌中气不足,也没有那种冻死人的冷酷声调,但这一句圣旨已然激起群臣保家卫国的激昂情绪,人人心情澎湃,热泪盈眶,齐声高喊道:“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我砸!”顾德道总算脱下靴子,用力朝使者丢了过去。
高呼万岁声震耳欲聋,使者落荒而逃,而丞相起了头,群臣也作势拳打脚踢,恨不得一脚将那使者踢回昆仑国吃屎。
谈豆豆单独坐在帘子后面,双手紧紧扯住坐垫。这里没有她插话的余地,她只需旁观垂帘听政,看所有的人为她、为天朝出气。
昆仑国存心挑衅,天朝绝无下嫁皇太后的可能,他们正可以藉此引发战端侵扰边境,这是不可避免的结果。
她头一次感受到端木骥那股震慑人心的气势,果真只要他站在那儿,他就是整个大殿的重心,也是天朝命运所系的重要决策者。
皇上不能没有他,天朝更不能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