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是见鬼了!端木骥哑然失笑。她下坐在专供阅书的桌前,却是盘腿坐在窗边,就着渐渐西斜的光线,很努力地抱书啃读。
日光打在她披垂而下的黑发,映出亮丽的乌金光芒,那张认真的小脸也罩在光线里,闪动着诱人的粉红色泽;嫣红小嘴嚅嚅而动,似是诵念书上文字,右手无意识地把玩放置裙间的簪子,突然眼睛一亮,拿了簪子就要去蘸摆放旁边的砚台,忽而发现拿错了,忙吐舌一笑,这才换了毛笔,趴到地上去写字。
端木骥屏住呼吸,抑下突如其来的狂乱心跳。他不得不承认,他的老祖宗的确是一个很可爱的小姑娘,他很不想再看到她盘上老气的宫髻,而是想看她那头乌溜溜的年轻黑发扎起飞扬的辫子,或是簪上艳丽动人的红花。她的美是青春活泼的,应该是在阳光下奔放纵笑的,而不是藏在这个幽暗的藏书楼里……
该离开了。他别过脸,可身子却定在原处,完全不愿移动。他猛地握紧了拳头,只好再将视线移回那张专注看书写字的小脸。
只愿时光停留,不忍离去……
“天幕山高三千尺,上产雪莲,其状如平地莲花,色白或红,花大如碗,大可一尺,长茎直立,根部肥大……”
谈豆豆照着天幕县志的记载,拿笔在纸上描绘出雪莲的样子,画着画着,脖子压得有些酸了,便抬起头来转动头颅。
转了两圈,竟感到晕眩,她忙闭起眼睛,休息片刻。
再睁眼,只见眼前的书架像一座座高耸的楼阁,密密排迭而去,一重又一重,挡住了四周窗边的光线,数以万计的书籍静静躺着,若无人去翻阅,便是一百年、两百年躺在那儿,美其名是为了维护皇室藏书,不能轻易让外人进入翻阅破坏,其实却是让书本孤寂地睡着,没有机会展现出字里行间多彩多姿、充满生命力的丰富内容。
好安静。她扫视庞大的书架,心底涌起一股惯有的莫名恐慌……她立刻用力摇头;太阳快下山了,她得争取最后的光阴。
再看她画的那朵雪莲,她拿起簪子搔搔头,十分不满意,心中正苦恼,突然记起不久前看过的灵溪县志。
“哎呀,天幕山有一半在灵溪县呢,记得他们的县志有图……”
她跳了起来,跑到书架搜寻,仰头张望,果然见到灵溪县志跑到最上层近屋顶的架子上了。
真是奇哉怪也。每回她看完书,一定会放回原处。她不高,所以只先拿她高度所及的书籍,可每当这个架子看完后,整个架子的书就会自动往上移,上层的书也会移到她伸手可及的架子,她百思不解,这是哪来的五鬼搬运法呀?
犹如她不解的,御书房前的莲花池每隔几日必然出现新品种,起初她以为是花匠所为,便喜孜孜地唤太监移植回去,小心照养,有经济价值的就吩咐花匠再广为种植,这才发现花匠根本没有闲工夫天天换品种。
宁寿宫都快变成莲花宫了,一室荷香,清爽宜人。
要猜不难,那是有个常在宫中出没的人知她爱莲、爱书……
她没空猜,也不想猜。哼哼,敢丢弃她帕子的无礼小子绝不值得她浪费心思。
左右没看到梯子,她便左手掀起裙子,右手抓住木头架子,左脚踩上第一层书架,再飞快地抬起右脚踏上第二层书架。
喀喇一声,她右脚顿时踩踏不稳,情急之下便以手臂使劲攀住上层书架的边缘,然而这一使力,变成了上头又是喀喇一声。
“下来!”雷吼声和急促脚步声传来。
“哇啊!”来不及了,双手攀住的书架板子从中断裂,她掉了下来,还没来得及感觉疼痛,架上书籍便纷纷砸落她的头顶、身上,接着厚实笨重的木架也垮裂开来,直直倒下……
她无从躲避,甚至来不及以双手保护头部,只能惊骇得闭起眼睛,让那重重的大架子朝她压下来,呜!天亡我也!
碰!咚!书本横飞,木块散落,烟尘扬起,山崩也似的震动很快归于平静,夕阳斜射而入,百年灰尘久久不散。
好闷!谈豆豆用力喘气,丝毫动弹不得,唔,她快被书压死了啦!
不对啊,书怎么会怦怦跳,摸着还有热度呢。
她不是被书架压住,而是被压在一个剧烈起伏的烫热胸膛下面。
她慌张地张眼,便对上了一双深邃的……哇吓!毒龙潭?!
“你你你……”她说不出话来,木头马怎会出现在这里?
“你有没有受伤?”端木骥急急问道,一边转过身,右手一扬,挥开了压在他背部的木架和书本,这才抱着她一起坐起身来。
“我我我……”谈豆豆惊魂未定,只能倚靠着他簌簌发抖。
端木骥沉着脸,双手扳动她的肩头,快速地察看她身体前后左右,还很不敬地动手动脚,捏了捏她的手脚骨头。
“痛……”她咬着唇瓣,眼眶泛出泪光。
“哪里痛?”他紧张地询问,手劲放缓,小心而轻柔地抚摸她裙下的脚骨,试图摸出断骨之处,以免误触,造成更严重的伤势。
“不要摸……”她微弱地喊着。
“我看了。”情况紧急,他只能去掀她的罗裙。
“屁、屁股痛啦!”她叫了出来,及时阻止那只大手。
屁股痛?端木骥停下动作,一见到她那奔流而出的泪水,所有紧绷担忧的情绪也随之卸下。瞧她还能瘪了小嘴,流露畏缩的眼神,委屈地缩着手脚,像个小娃娃似地呜呜啼哭,看来只是受到惊吓,并无大碍。
想是方才摔落时跌疼了,唉!他早该阻止过度好动的她。
“好了,不痛了。”他将她抱起放在大腿上,好让她摔疼的屁股有个软绵绵的舒适椅垫,再搂她入怀,出声安慰道:“都没事了,别怕。”
抱着小太后,望着满地狼藉,听到自己嘴里吐出令他都要起鸡皮疙瘩的安慰言语,端木骥只觉得这一切荒谬至极,令他啼笑皆非。
难道这年头辅政王爷还得兼皇太后的奶妈吗?
然而,怀里人儿仍在轻轻颤抖,脸蛋也压在他胸前哭泣,既是温香软玉,亦是我见犹怜,他不觉将她搂得更靠近自己,伸手轻拍她的背部。
鼻间漫溢着她的发香,那是他所熟悉的莲花清香,气味一如那个小巧的香包,淡柔的,轻盈的,若有似无,缈然且抓不住的。
此刻,他不但抓住了这气味,甚至可以埋首于整个香气氛围里尽情吸闻,任那清香不绝如缕地钻入他的五脏六腑里,彻底涤清了他两个月以来的烦躁不安。
手指缝里滑过她丝缎般的柔顺长发,他心头也涌起一抹柔意。
“还哭呀?”但他还是改不了那凉凉的语气,笑道:“你又没断手断脚,干嘛哭得这么伤心?”
“呜,我怕见不到爹了……”她哽咽着,很压抑地啜泣道:“爹很疼我,我死了他会伤心的。”
“老祖宗福大命大,死不了的。”
“呜,我不想死啊,我才不要跟老皇帝埋在一起。”
端木骥心中一凛,猛然睁眼,这才发现自己脸颊竟然贴在她的头顶,仿若亲吻她的头发……差点就吻到她额头了。
他陡然直起身子,僵硬地将她推开一尺,但仍让她坐在大腿上。
一切到此为止。他不会再逗她,也不会再见她。
他收敛起眼里的柔光,抿住了嘴角。
“启禀皇太后,如果没事的话,臣要走了。”
“呜?”谈豆豆让他推开,神识犹恍恍惚惚的。
不是还靠着一个温暖的枕头吗?怎么不让她靠了?她扁了扁嘴,还想倒下去,却让一股无情的强硬力量给推了开来。
她抬起泪眸,见到的是一张冰冷僵硬的脸孔,那见了她就会扬起的嘴角紧紧抿住,好似不想说话,总是充满笑谑意味的毒龙潭也成了一潭死水,完全不和她的视线接触。
他推开她?她茫然张望,视线从乱七八糟的地面移回那张绷得可以打鼓的俊脸。好奇怪喔,为什么他们会坐得如此靠近?近到她都可以数清他下巴的点点须根了。
吓!她猛然往后一跌,屁股着地,立刻痛得龇牙咧嘴。
痛得好!她总算清醒了。
天!她一定是摔昏头了,否则怎会像个孩子似地坐在他的大腿上,还糊里糊涂地跟他哭诉她也不记得的话!喝!他早该推开她了,就算他不推,她也会奋不顾身跳开他的。
可为何……他那急欲划清两人界线的推离力道让她觉得很难堪呢?就像那日在骑射场上,他刻意丢下帕子,漠视她的好意,她只能独自承受这份被排斥的孤凄之感……
她还求什么?她又童一望什么?她只能无欲无求,深锁自己的心。
“臣告辞。”端木骥迅速起身。
“这些书怎么办?”谈豆豆抬起头,着急问道。
“太后损毁藏书楼的典籍,臣也不知该怎么办。”
“书破了,得找来高明的补书匠。书架倒了,也要重新钉好。”
“请太后传唤内官监的总管太监,他会想办法找工匠。”
“这木头朽坏了,这才承受不住我的重量,得找好木头……”
“这种琐事不必跟臣商量。”端木骥转身就走。
“等等!”那过度冷淡疏离的口气让谈豆豆微恼,她都痛得爬不起来了,他就不会扶她一把吗?天已经暗了……
“请问太后还有事吗?”
“你,呃……”她没胆厚脸皮要他扶她,话到嘴边说不出口,眼里却瞧见他凌乱的衣衫,这才惊觉他是以肉身挡住倒下的书架,密密实实地护住了她,他……他救她?还哄了她?
“那个……嗯,你……”她还是支吾着,脸蛋不争气地泛起浓浓的红晕,总算说道:“你还好吧?”
“托太后的福,臣安好。”他更是刻意忽视她的问候,以最冷硬的语气道:“臣还请太后自重,你身为皇太后,应是母仪天下,为天朝妇女典范,不是给你耍任性的机会。”
“我哪儿任性了?”她坐在地上,不解地反问回去,一颗心又因他淡漠的教训口吻给刺痛了。
他远远站着,她只能仰看他,这种他尊她卑的情势令她很不舒服。
“本王让你进御书房已是破例。”他冷冷地道:“若要看上层架子的书,有的是梯子,不然就唤藏书楼的值班太监过来取书。你是尊贵的太后,不是胡乱爬架子的猴儿。”
她瞠目结舌!他端出王爷的头衔是怎样?非得讽刺得她无地自容才显得出他很了不起、很高高在上吗?
他继续冷声道:“臣谏请太后莫要将闺阁时期的不良习气带进宫中,以免败坏后宫风气。”
“我哪有什么不良习气?!”她大声嚷问。
“就是任性、不知分寸。你要记得,你不再是刁蛮的大小姐。”他数落道:“就说你竟敢假扮太监出现在受俘大典上,这点就不可原谅。”
“我假扮太监碍着了谁?典礼照常顺利进行啊。”
“你是碍着了礼制,碍着了后宫规炬。本王不揭穿,是为了维护宫廷名声,否则传了出去,谁还将朝廷各项正式庆典当一回事?任一街头小儿都可鱼目混珠蒙了进来,你置朝廷颜面何在?置皇上安危何在?”
“我只是去看,也有自信不会被发现……”
“这不是让本王发现了吗?”
她被激得头晕脑胀。这事早就过去了,她也“认错”让他罚禁足藏书楼七天,为啥他又翻旧帐?他就是以羞辱教训她为乐事吗?
“好啊!”她将他的救命之恩撇到一边去,直接反击道:“既然平王爷很在意这事,你何不四处大声传扬?说咱天朝皇太后不守妇道,做出惇逆礼制之事,然后顺便将我这太后废了暝。”
“臣不敢废太后。”他的人和声音皆埋没在昏暗的残阳里。
“呵!原来是怕人笑话你呀。我是你当初选立的皇后,很不幸地你所立非人,这就坏了平王爷的声誉了。”她故意嘿嘿冷笑。
“皇太后地位尊崇,臣只能劝谏,无从废起。”他加重了语气。“但请皇太后明白,不要以为没人管得了你,就可以为所欲为。”
“够了!”她用力按住地板想起身,不料却按到了碎木块,手掌顿感刺疼,她闷哼了一声,随即跳了起来,可这一震动,却又牵得她臀部一阵闷痛,她呼吸一滞,立刻狠狠地咬住唇瓣,不再让自己发出示弱的声音。
“你——”端木骥欲言又止。
“我很好。”谈豆豆喘着气,双脚在书堆和木块间找到空间站立,叉了腰稳住身形,直直瞪向黑暗中的高大身形,大声宣示道:“端木骥!你听着了,我是皇太后,我就是任性,我就是爱为所欲为,我就是不想拿后宫规矩框住自己,我的一切所作所为,你管不着!”
“本王就是要管。”
“那我问你,什么是妇女典范?什么是良好的后宫风气?”她定向前,以逼问的口气道:“你说啊!你说啊!”
“臣不是女子,不懂女德。”他挺立不动,迎向她的逼问。“可臣知道,今天你当了皇太后,就只能守后宫的规矩,做皇太后该做的事。”
“什么是皇太后该做的事?你告诉我!不然你凭什么教训我?!”
“太后自己明白。”
她一愣,停下了脚步。
宫中有的是“后妃列传”、“宫人礼记”、“凤仪录”各式各样有关后宫生活起居书行的规范、记载,以及前人传记,巨细靡遗,面面俱到,目的就是要后妃们恪遵礼法,奉行不渝。
说穿了,就是她得住在看似偌大的宫院里,一辈子守着一个她得跪他拜他的花心丈夫,兢兢业业地奉守他家祖宗所订下的女德规范。
温?良?柔?顺?恭?贤?孝?勤?贞?慈?静……呵呵,再来呀,那位最会拼凑吉祥字眼的端木家祖先尽可再为她套上更多的桎梏呀。
即使她是天下最尊贵的女人,却也是身心最不得自由的囚徒。
她叉腰的双手无力地滑下,紧紧地捏住了裙布,长发披散在胸前,遮得她一张小脸更形瘦削,双眼茫然,抓不住前途的焦点。
“看什么看?!”她恼了,望向眼前的那团黑影,将身上所有的力气嚷了出来。“好!端木骥,你有本事,你生来就是克我的!你又赢了,我以后再也不跟你争辩了。”
他不发一语,幽沉的眸光隐藏在暗处。
“你根本不必浪费口水跟我噜嗦这堆道理。”她猛指着他。“刚才就不要救我啊!我让老鹰吃了、给书架砸了,也不关你的事!”
“怎不关我的事?天朝要为太后发丧,君臣要守灵,百姓要停乐,劳民伤财……”
“走开!”她不想再听他挖苦她了,一点都不好笑!她是太后耶,岂容臣子如此作践她。“你不是想走了吗?!做什么杵在那儿?!”
“藏书楼要关门了。”他沉声道:“请太后……”
“我有脚自己会走,不用你请!走开!”
黑影转身,移动脚步,一步一步走过书架,再一步一步下了楼梯,终至脚步声消失在楼板底下。
谈豆豆全身一虚,身子晃了晃,差点摔倒。
她急忙扶住了书架,才迈出小小的步伐,顿觉臀部又是一阵闷痛,且从脊骨尾端烧灼到两边,似乎就要将她的小屁股撕成两半了。
泪水不听使唤地流了下来,她立刻抹去。这一点点皮肉疼痛算什么?她不哭,再也没有人能让她哭泣。
她也要走了,她不喜欢待在这个黑暗陌生的地方,她要回去熟悉的宁寿宫……那个她将一辈子终老的所在……她也不想回去啊。
她举步维艰,迟缓地踏下楼梯板子,一步一痛,从脚底传到屁股,再撞击到她的心脏,重重地拧着、绞着、刺着、戳着……
她走不动了,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