芙蓉不禁疑心大作,她戒慎地盯着颜童。
事情要像她说的,那她应该是瞒着所有人佯扮男装在山庄工作的,可是何以颖风大哥知道了真相,却不揭穿她、轰离她呢?
事有蹊跷!
又沉吟片刻,芙蓉选择静观其变。“好吧!芙蓉答应保密。”
望住她,颜童感激地笑了。“谢谢芙蓉姐,你真是个……好人。”
“好人也得看对谁呀!”她虚应着。
“那么……这套衣裙?”颜童指指芙蓉手上的衣服。
“哦!这衣裙我收回去了,免得你露马脚,你还有其它衣物可换洗吧?”她问。
颜童点头。北上时她向贫区人家借了几套男袍,还够用。
“那就好,芙蓉也得走了,要是让你那群伙伴瞧见咱们『孤男寡女』共处一室,那可不好了。”她甜哂,随即旋身出了房门。
好温柔细心的一个人,不是吗?
盯者水气蒸腾的浴桶,颜童的唇角不禁浮现无力的苦笑。
朝阳镇外五里虚的银狼山腰上。
煞血闇门深长的总堂议事厅内,回荡着断续模糊的谈话声。
“你们见着了裴颖风?”一道山泉般清洌的精润嗓音说着。
“见着了又如何?”肥镖四提脚上椅,冷冷吭道。
“想必又吃鳌?”那人哼笑。
“小子你?!”肥镖四虽不满眼前人的谑笑,可又苦于他所言为实,而不得不吞回欲出的抗议。“咱俩是又败了阵,但那又怎样?要不是耶羔子仗着人多,咱和老三哪会那么容易放弃?下回再让咱遇上,保他死得难看,啐!”
“人多不多倒是其次,老三你说呢?”斜卧在巨形龙雕躺椅上的寒琰挪了下姿势,优雅地抚了抚身下的虎皮。
“……”鬼眼三像贝雕像似地站在光线不及处,仍旧半句不吭。
“欸!”寒琰叹了口气,伸了伸两腿从椅上下来。他移身至天窗斜射下来的光影中,硕长贵气的身形加上玩世不恭的俊秀长相,一点也瞧不出具有训人的架势。
“一个死气沉沉,一个却猴急毛躁,难怪总给人欺侮着玩,每回照面不是伤就是擒,看来咱们闇门气数不尽也不行了。”他状似轻松地把玩着腰间玉饰。
“小子,你说这什么话!”肥镖四气呼呼。
“笑话……可也是实话。”他咧开一口白牙。“说真的,那天除了老三被劈了一剑外,有没有探得一些老大的下落?”
“喂!被劈可不是老三自愿的!”肥镖四恨不得轰掉他一脸的不正经,可说实在,自从老大被捉后,这种嬉笑怒骂的情景已不多见。
“好好!我当然明白他不是自愿的,那到底有没有?”敛收笑意,寒琰认真地问。
“没有,裴颖风劈头就是一堆屁话,不中听!还说咱老大『无恙』,咱看『无命』倒是真的。”说完他又啐了一口。
“嘘!小心隔墙有耳,你可不希望那几个老头子窝里反吧!”虽然那已是既成的事实,寒琰仍是连声制止。
劫马夫风后,闇门士气自然大挫,正是需要个领导,所以“银狼四枭”中排行老二的他也就理所当然地被推上“代理门主”之位,而这种情况还得持续到聂骁回寨或死亡后才会变动。
因此纵使放荡不羁的他压根不想蹚这浑水,可碍于情面,加上老门主那一代留下的堂主、香主就只知道争权谋利,不顾门内弟兄生命权益,斟酌之后,他也仅能将就担着了。
“弟兄们入门时都立了血誓的,若让那些个老人坐上主位,那他们下辈子还指望些什么?所以在没救回老大之前,我这代理门主还是得拣着用。”
他叹道,跟着踱向一把榉木轮椅前悠闲坐定,推了两下木轮,他便朝鬼眼三招手。“帮帮忙!”
“又没残废,成天玩那把轮椅?”见状,肥瞟四连翻牛眼瞪向他“。
“咳!我看起来有病啊,坐坐不成吗?”
“咱就不晓得要你这代理门主有啥子用处!”成天只会装病,不处理门务,要不是排行是以武功高低界定,他和鬼眼三早不由得他这小子乱发癫了!
一脸阴森的鬼眼三不理会两人的斗嘴,他走向寒琰并推动轮椅。
“老二,听你的语气,你已有方法查出老大下落并救回他?”他依旧一阵梆子声。
“还是老三聪明。”寒淡谑笑,惹得肥镖四回瞪数眼。“近来官府口风守得紧,我上京几趟也没法探得什么,现在既然有个现成的人,我们倒是可以『请』来问问。”
他让鬼眼三推向一张高脚柚木桌。
闻言,肥镖四便呼地自椅上蹦下。“你是说……”
“裴颖风。”
“怎么个逮法?裴颖风武功极高,而他身边又带了好几个身手不错的家丁,硬碰硬可能不成。”肥镖四兴匆匆。
寒琰修长的手缓缓抚上柚木桌上供着的物品,他以指浏览这他许久未曾碰触的随身武器。
“咱们不硬碰硬,只是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他挑起红润的唇。
一旁,鬼眼三的两颗金色瞳仁也不由得随着寒琰抚过一副大弓,而激射出光芒来。
他的心正澎湃!
第六章
镇郊,豢马场。
马嘶声与踏蹄声不绝于耳,除了成排的马房和偌大的跑马场外,放眼所及皆为豢马场所属的牧马草地。
跑马场内,两名裴家家丁连同一名异族牧马人正验着一匹纯种北地马,而栅栏外,颜童伏在栅木上观看已超过半个时辰。
几天下来,家丁们都忙着验马,而对马匹一窍不通的她就只有在核算马价和帐目时才帮得上忙,其余时候也只能瞧家丁摸马腿、挑马齿和谈马经打发时间。
吸了口混合着马骚味和粮草香的空气,颜童挥了挥袖子,正想往马房瞧瞧有没有事可忙——
“嘿!小兄弟,怎不跟咱们一同验马呀?”
场内一名家丁突然向她吆喝,并朝她走来,而另外两人也已牵着验好的马往马房走去。
“验马的事颜童不懂,进场子只会妨碍大哥们工作。”她对已钻过栅栏的家丁笑道。
“妨碍倒是不会,只是这是本季最后一批马,你现在不学,可得等到下一季了。多少看着会有好处的。”算算时间,前几批马差不多都运回山庄了吧!
颜童不置可否地点了点头。
“再说少庄主好象也挺器重你的,除了对帐,倘若你连驱马的本事都学会了,往后便只有更吃红的份,是不是?”他伸长臂膀揽着她。
“这……还得仰仗大哥们了。”
不怎么擅长说客套话,颜童不自然地垂下头。
见颜童一脸红润,家丁突然想起一事。“你的气色看来好多了,上次中的毒全解了吧?”
“托大家的福,已经全好了,那晚真过意不去,让大伙儿麻炼烦一整夜。”这事,她仍不禁暗自庆幸。
家丁乍开一抹安心的朗笑,他又拍拍颜童的肩。“没事就好,其实那一晚也没帮上什么忙,全是少庄主他——”
“休息了吗?”
像鬼魅般,芙蓉突然出现在两人身后,她手提食篮,笑容可掏。“我带来了午膳,你们要不要先用?有烤肉卷子、炖白菜肉丸和两壶顶级女儿红。”
瞪了家丁一眼,她松了一口气。刚才要不是她正好经过,只怕那费尽心思的事已被这莽汉说破。
家丁误以为美人正向他拋媚眼,他笑得不亦乐乎。“先用膳?咱们可不敢!谁都晓得这些菜肴是特地给少庄主做的,咱们要真吃了,拿不准保不住这颗脑袋瓜子,颜小子你说对不对?”
他睨向颜童,颜童只得顺应地嗯了声。
不料芙蓉却噘起嘴来,她失望道:“听大哥这么说,芙蓉可要难过了……”
“不难过!不难过!小的是开玩笑的。少庄主现在人在马房里,要不要小的去叫他?”
一听,芙蓉回复了笑脸。
“没关系,颖风大哥一定是有事忙着,反正这酒菜也不会凉得太快,我用层厚布闷着呢!”
“芙蓉小姐真细心,咱少庄主若讨了您作少夫人,一定会幸福一辈子的。”
“瞧大哥说的,芙蓉这午膳是为大伙准备的,可不专为他。”她表面虽这么推搪,可心底却喜欢极了旁人对她和裴颖风关系那种理所当然的态度,那可是她多年刻意营造的成果。
芙蓉一面笑着将食篮递给家丁,一面不忘偷觑颜童。瞧见颜童稍显落寞的神情,她心里不禁泛起一股得意。
在家丁朝不远处的树下走去的同时,她拉起颜童的手。“颜……『兄弟』,我们先用膳吧!不必等颖风大哥了。”
“我……不饿,你们先用吧!”
“不成!你这么瘦,不多吃点怎行!”与自己相较之下,她的确干瘪得可怜,光就这点,她实在不该怀疑裴颖风会喜欢她。
不自觉地,她又得意笑开,旋即硬拉着颜童走了三、四步,直到一阵马蹄声愈靠愈近。
“颖风大哥!”
回头一瞥,几乎是立即的,她放开了颜童,径自往栅栏靠去。
场内,裴颖风正骑着一匹深棕色的北地马,逐渐靠近栏外的两人。
轻靠上栅栏,芙蓉朝他灿然一笑。“休息一会儿吧!我准备了几道菜,得趁热吃才好。”
“不了,我要先试试这匹马。”他麦色的大掌轻抚着马颈,像是在平抚马的情绪。
“要留给庄里的吗?”见状,芙蓉问。每一回运马,他总会另外挑选一、两匹留着自用或公用。
裴颖风点头。“不过这匹马有点性子,还得试一试。”
和芙蓉聊了两、三句,他的视线调向不远处的颜童,而芙蓉也随着他的目光往后望去。
她……怎还杵在那儿!她不禁有些不悦,但仍是笑着说话。
“颜童,你要不要先去用膳,菜凉了就不好吃了,一会儿等我和颖风大哥试完这马,就会过去。”说罢,她回头并踏上木栅。
见状,裴颖风先是沉默了会,但当他觑见颜童那微窘的表情时,他又忽地朗笑,并将芙蓉抱上了马。
“小心。”他让芙蓉坐在他身前。
“这马好高。”
马匹微颠了下,芙蓉不禁紧抓住裴颖风勒着马绳的前臂。
而裴颖风也依着她高兴。他存心逗颜童。
半晌,芙蓉见颜童仍站在原地,她故意喃道:“颖风大哥,芙蓉能靠着你吗?”
“嗯?你说什么?”由于她的声音过小,而裴颖风又心不在焉,所以他低头再问一次。
逮着机会,芙蓉顺势将手拂向他低垂的脸侧,而后她在几乎触及他下领的位置微蠕了几下唇瓣。
听完她的请求,裴颖风只是斜勾起唇,不作反应,并由她倾靠着自己。
跟着他又睨了颜童数秒,这才掉头策马而去。
两人离去后,颜童并未到树下和众人用膳,反而朝马房后的密林踱去。
密林里落满枯枝枯叶,听家丁们说,那特有的树种是为了补充冬季燃料——干马粪的不足而栽种的,平时很少人进入。
虽然知道人烟稀少,但颜童仍是失神似地直往里头走,一直到她被一节枯木绊倒,这才依着泛白的树干缩坐了起来。
平颜呀平颜!到现在你还能理直气壮地说自己不在乎这已存在十八年的婚约?不在乎他因另有对象而和你解除婚约吗?
如果不在乎,那为何每次看着他俩亲密的情景,她都会忍不住别过头,还心酸不已呢?
“成人之美……始终只是欺骗自己的借口罢了!”
一声声的自问,像波波纷乱的潮浪,逐渐淤积、梗塞了她的心口。曲起了两膝,颜童再也抑制不住的让泪水滚落。
她终究无法否认,她的心早在仍懵懂青涩的时候,就已为他陷落了……
密林里不断灌进的强风,一阵阵带去她的喃言,同时也台走她颊畔的湿意,她就这么保持同一个姿势,直到一声极近的断枝声响起,她才猛然抬头。
抹去泪水,颜童望向周遭,可附近除了树枝和几丛茂密的荒草随风晃动外,连只鸟都没有。
但她却感觉有人在林子里,而且还离她不远!
“谁?”心里警钟大作,她站起来,并朝林间喊道。
然而响应她的仍只有风声和叶片窸窣声,于是她更是绷紧了神经。
“谁?谁在林子里?”她又喊。
如果是马场的人,应不至于如此鬼鬼祟祟……但如果不是马场的人……
突地,肥瞟四和鬼眼三的脸一下子钻进她脑海里。
不可能!方圆百百里内的土地均为豢马场所有,寻常人尚且不容易进入,更何况那两个长相奇特的恶煞!
忖量的同时,颜童亦暗咒自己的粗心,因为四下除了树和草之外,她已无法分辨自己的来时路。
无暇多虑,颜童只好随意拣了个方向,拔腿就要跑,可正当她跨出脚之际,一声离她更近的踏叶声却霍地响起。
“啊!”
颜童这回是真被吓着了,她头也不抬地就直往前狂奔,怎知才跑了没几步,就砰地撞上一睹……“墙”?!
蓦地,她整个人被反弹至地上,而在她还没看清状况之前,一团黑影更是迅速地往她真扑而来。
“呀——”
颜童本能地弓起腿蹬向那团黑影。正中目标后,她连忙爬起,反身往另一方向跑。
那人闷哼了声,随即三步并两步,一把从后头抱住颜童,两人就这么应声扑倒在地。
“唔……放开我!放开我……”
颜童宛若泥鳅似地开始挣扎,她使尽全身力气,试着去抓眼前的树根想爬起,可那紧紧束缚在她腰间的力量,却令她完全动弹不得。
一股属于男性的沉重呼吸声逼近她的耳畔,两倏结实如钢的臂膀亦缓缓上移,颜童心底属于女性的恐惧已全然被挑起。
最后,她索性抓起其中一条手臂便咬了下去,用力的程度连她自己的两腮都不住地发疼。
“你这家伙!”
裴颖风再也无法忍受地低吼一声。他将颜童煎鱼般地硬是扳了过来,并将她囚困于树根与自己之间。
看清来人,颜童顿时僵住了。
“你这擅离职守的家伙,居然还想谋杀主子!”他怒视着她。
“我……我不是故意的。”
她仍急喘未定。如果早知道来人是他,她就不会害怕得想跑,然而现在虽然弄清了状况,一股不安却更缓缓冒出了头。
“你敢说你不是故意的!撞疼我也就罢,想拉你一把还被踹上一脚,踹一脚还不够,竟然还咬我!这不是存心,难道是梦游不成!”
固然明白吓着她的是自己,裴颖风数着罪状的表情仍是刻意地凶狠。毕竟能让他这么狼狈的,至今也只有她一个!
颜童心虚地垂下眼,不由自主地,她望进他那条烙有自己牙印且正溢着血的手臂。
她那一咬,的确用力过了头!
“很好!不说话等于默认,这些罪状以后再慢慢算,先回答我为什么不用膳?”他问。
颜童没听真切,她疑惑地瞅向他。
“为什么不用膳?回答我!”这几天她吃的只怕比只猫还少,是余毒末清吗?
“我……颜童不饿。”他问这做什么?她不解。
“不饿?没有食欲吗?还是身体不适?”
颜童摇头。
她的沉默令他不悦。“那又为什么不留在马场,一个人到林子里来?近来盗马贼猖獗,我想应该有人跟你提过,你如此枉顾自己的安全,是指望谁分心来照应你……说话!”
试完马,他和芙蓉便留在牧马人的帐里用膳;用完膳,他正想唤她来核对末批马的帐目,可却四处找不到人,所以他只好往密林里找,没想到真看到她缩在一棵树下。
找着了她,他原本想出声叫她,孰料却发现她正在啜泣,于是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