杀了她!
像被烫着似的,小宛闪电般缩回手,慌张起身退了两步,脸色死白的瞪着不知命在旦夕依然熟睡着的轩辕魃。
一室寂然,她只听到自己如雷般的心跳。
怦怦、怦怦、怦怦——
衣衫教冷汗浸湿,右手仍有着魃颈上温润的触感,肩上起了点点鸡皮疙瘩,她无法自已的战栗着,一股恶心涌上喉头。
老天,她在想什么?
无法置信自己竟如此恶毒,她捂住嘴,浑身轻颤着。
魃是如此的信任她,她怎能……怎能……
别靠近她……
是妖……那女孩是妖……
久远的声音在耳中回响,她捂住了耳,却仍听到人们既惊惧又鄙夷的窃窃私语。
“不……我不是……”她退了一步,脚下有些踉跄。
是她……就是她……
她是唯一走出来的……
“不!不是……”小宛摇着头,死命的捂住耳,却挡不住那越来越大声的耳语。
妖怪!
你是妖!杀人的妖!
“不……我是人!是人!”她颤巍巍地低语着,脸色死白地和那声声指控辩驳。
你想杀了她……你是妖……
“不是……我没有……”她边说边往后退,直至退到了拉门边。怕自己再对魃动手,她仓皇地推开了拉门,狼狈不堪的转身离开温暖的屋宇。
就是!你想杀了她!对吧?就像当年杀了那些抢了你食物的——
“不、不是!我没有,不是那样的……”
她赤脚在回廊上奔跑,像是想逃避那如鬼魅般的低语,但它们仍如影随形。
长长的回廊像是永无止尽,那根根的梁柱似延伸到天地的尽头。
所有的一切都在旋转着,教她分不清左古,而那声音,仍在控诉着、尖啸着,不肯罢休!
你不是人——
她脚下一个踉跄,整个人摔跌在地。
妖怪!
“不是!我是人!是人——”她爬跪起来,大声的抗辩着,可才开口没两句就忍不住干呕,她难过的扶着回廊的梁柱,对着庭院呕吐,却什么都吐不出来。
夜,透着沁凉。
她跪趴在廊上,看着在月下迎风摇曳的白莲,只觉得自己丑恶无比。
小宛……我好饿……
一张张童稚的脸浮现眼前,大而无神的眼没有任何焦距,干瘪内凹的脸颊只剩皮包骨。
好饿……
她再次呕吐起来,这次呕出了些黄水,等地稍微不再那么想吐时,她发现自己早已泪流满面。
跪趴在地上,她紧握着双拳无法扼止的呜咽着,那些早已遗忘的记忆一幕幕重回脑海,她记起曾经发生过的一切……
一切。
黑色的靴,出现在眼前。
她顺着靴往上看,看到了他。
她的眼满是泪,满脸全是纵横的泪水,看不清他的脸。
她止不住泪、止不住呜咽,她恨自己让他看到这般狼狈,她恨他永远这般残酷冷绝,她恨他多年前做的一切,恨他害她必须背负这些——
人蛊。
她是人蛊,被她的族人将一群毒物、几名女孩关在洞里七七四十九天所养出来的人蛊。
他们是如此害怕他,如此想除掉他,以致于丧尽了天良,将人做蛊。
可笑的是,她出洞的那天,族里的人几尽死绝,死在他的手里。残存的人被他带回堡里,为奴、为仆、为傀儡。
那些人怕她、惧她、鄙视她,因为他们知道她是洞里存活下来的最后一个。
她一直不懂为什么,因为她的记忆,被他夺走了。
“为什么?”她含泪头问:“为什么不干脆杀了我?”
他看着她,一脸漠然的道:“困为没有必要。”
她垂首无语掉泪,久久,才哑声再问:“为什么捡我回来?因为我长得像魃?”
“因为我无聊。”
她梗住呼吸,双手紧握成拳,却不知自己究竟该恨他的无情,还是该谢他多年前救了她……
黑色的靴离开了,她几近崩溃的趴倒在地、泣不成声。
该死!不过是颗棋子!
一双拳头,握了又放,在发现差点伸手去扶她时,他紧抿着唇,逼自己转身大踏步的离开。
夜里惊闻绿苑回廊传来慌急的足音,他以为出了事,匆忙赶来,却只见她像个疯子似的狂奔、跌倒、干呕……
他不懂自己是怎么了,明知该先查看屋内的魃,他却来到这里,看着战栗不止的她,无法动弹。
你老是看着她。
谁?
小宛。
几天前,云娘嘲讽的声音,冷冷在算边响着,他紧抿着唇,对那句话嗤之以鼻,猛地拉开绿苑的门。
魃仍躺在床上沉睡着,那睡颜是如此安稳。他看着她,脑海却浮现同一张脸跪跌在回廊上,黑眸含着泪,充塞著述惘、痛苦、怨愤……
为什么?
他握紧了拳头,压抑着那突如其来的怒火。
为什么不干脆杀了我?
水气骤然狂增,屋外云层掩去明月。
该死的女人,他下回会如她所愿的!
他暴怒的想着,万分火大,却又不肯去细思自己究竟在气什么。
一阵夜风旋进屋里。
灯,灭了。
起风了。
她瞪着天上乌云掩月,泪犹未干。
风,带着夜的沁凉,她有些茫然的记起被夺取的记忆中,长老们曾说过的话。
她……必须杀了他,必须在她二十岁生日之前杀了他,必须在下一个满月前杀了他,否则她就会死。
会死。
奇怪的是,她一点感觉都没有。
不惊恐、不害怕,此刻她只觉得一片空茫,什么都没有。
死,也许是种解脱……
一声轻响从树丛中传来,她反射性的弹射起来,斥喝:“谁?!”
绿苑是禁地,青龙堡的人,没受召唤是不准进入的;夜闯绿苑,更是大忌!
来人突地往前冲,她欺上前去,劈头就是一记手刀,对方闪身避过,顺势搭住了她的手腕,她手腕向下一沉,对方的手如影随形,她几次闪躲都躲不过,抬腿就是一脚踢去,未料也被挡下,非但如此,手也被人抓住。
才交手两招她就被人制住,来人武学造诣之高,教人骇然。
她惊骇的抬首,却被对方那双炽热的双瞳给震慑住,一时之间,竟无法动弹。
那,是个看来历尽沧桑的男人。
她从未见过他,他脸上显露的爱恨情仇却摆明了不是如此。
她不自觉地屏住了呼吸,为他那强烈激昂到几乎震动空气的情绪。
他瞪着她,突兀地开了口:“你不会武。”
那是陈诉,却不是事实。
那瞬间,小宛同时确定了几件事,一是他是敌人,二是他是来找魃的。
“放开我。”她推拒着地,却不敢再使出任何招式,怕让他察觉她不是他要找的那个。
她的抗拒,只换来他更牢的箝制,他扳着她的后颈,将她拉向他。
他瞪了下眼,神情闪过一丝不确定的疑惑。
他松了她颈后的手,当他那只手触碰她的脸时,她没来由的颤抖起来,因为害怕,想问,未料他却只是以拇指拭去她脸上未干的泪痕。
她一愣,整个人呆在当场。
“哭什么?!”他问。
她傻傻的看着他,即使他的神情是那般复杂且强烈,可他的手却很……
温柔。
胸口没来由的涌上一股莫名的情绪,小宛愣愣地看着眼前的男人,当热泪滑下脸颊,她才发现自己无声的哭了。
那瞬间,她终于省悟自己要的是什么,终于肯对自己承认,她一直都爱着那个男人,她要他看着地,像眼前这个男人这样专注地看着她,像眼前这个男人在乎魃一样的在乎她,像眼前这个男人爱魃一样的……爱她……
同时,她也知道,那是永远不可能的事,永远、永远都不可能——
可即使如此,她却仍选择了听命于他,即使在心神皆伤时,她却仍反射性的做了他所交代的——假装成魃!
泪水模糊了她的视线,教她再看不清对方的脸,可她却晓得她的泪明显干扰着他,他完全松开了箝制,边替她拭泪,边慌急的咒骂:“天杀的,别哭了——”
冷风如镰刀般袭来!
男人警觉的侧身闪过,一手护着她,另一手一把抽出背上大刀,反手削去。
破风!
她能听见风被撕裂的声音,发尾被风斩去些许,她看见那些发丝在空中飞散。
“放开她。”
冷冷的语音,居高临下。
她和他同时抬首,只见乌云不知何时布满夜空,回廊屋瓦上伫立着一条人影。
一道电光亳无预誓的闪现,照亮阒暗的夜空。
电光在他脸上形成阴影,让他看来像是掌握黑夜的邪神,十分骇人。
他的眼转成暗金,瞪视着。
她害怕的退了一步。
“应龙。”
耳畔响起男人的声音,她在狂风中回首,只见男人的脸撤去了方才的压抑,显现如夜叉恶鬼般的张狂怒容。
她不是个胆小的女人,但那一瞬,她真的想转身逃跑。
远方的天际响起一记闷雷,轰隆作响。
两个男人剑拔弩张地互相瞪视对方,紧张的气氛像一条被过度拉扯的琴弦。
她动也不敢动一下,怕动了,会被那锐利的氛围割伤。
“过来。”
小宛整个人一颤,还没来得及做出反应,身后的男人已经扣住了她的手腕。
“不——”他在她耳边厉声低咒,“你欠我!”
男人身上的热气从身后温暖着她的背,她昂首看着站在屋瓦上的应龙,轻颤着,无法动弹。
那一瞬,一股冲动涌现,她知道她可以跟着身后的男人走,她可以用应龙编出来的谎言,假装忘记一切,和这人重新开始;他永远不会发现,他会对她好,会爱她,会疼她……
天,下雨了。
疯狂的念头在脑海里翻涌,可胸口却越发疼痛。
风,在耳边呼啸。
她一眨也不眨的看着站在屋瓦上的应龙,心痛的不能自已。
我可以忘了他、离开他、不爱他……可以的、可以的、可以的……
她一次又一次的在心底说服自己,心却越来越痛。
然后,他伸出了手。
她看见他对她伸出了手。
就那么简单的一个动作,他对她伸出了手。
瞬间,她在心中努力堆迭的高墙崩塌掉落,不堪一击。
她喉头一梗,想也没想,身体已经自主做了反应。
右腕一转,她轻易挣脱了男人的手;脚一点地,她已离开了那人温暖的怀抱。
男人暴怒,如影随形追了过来,一道闪电却从天而降——
小宛骇得白了脸,男人却连理都不理那落雷,执意要抓住她的手。
“不!”她慌急地轻呼出声,手腕一转,反手拍了他一掌。
可就那么一顿,她差点被闪电击中,那亮光教她睁不开眼,一只大手突然出现,在千钧一发之际将那电光击回。
她寒毛直竖,惊惧地喘着气,回神时,她嗅闻到那熟悉的味道,知道自己待在应龙怀中。
因为那记闪电,她一时间什么也看不见,耳中却听闻那男人的怒吼。
“炎儿——”
她闻声颤了一下,应龙一僵,揽在她腰上的手臂硬将她箝得更紧。
然后,是一阵刀剑交击声。
不久,那声音越来越远,直到滂沱的雨声遮掩住了一切。
即使如此,她仍止不住浑身的颤抖,耳中仍盘旋着男人愤怒的咆哮。
炎儿——
那声音,在她耳边缭铙,久久不散。
当她双眼再能看见事物,她发现自己人在红楼。
第五章
她在发抖。
她的唇是白的,失血的唇轻颤着,上头有着被她自个儿咬出来的齿印。
“怕我?”应龙伸手轻抚着她颤抖的唇。
“没有。”她说,却压不住因惊恐而狂跳的心。
他的手离开她的唇,抚开她脸上的湿发,在她敏感的耳畔逗留了一下,才再向下停在她颈上跃动的大穴上。
她的脉搏忠实地传达着她的心跳。
“把头抬起来。”他说。
小宛一僵,遵命照做。
她发稍还滴着水,雨水洗去了她早先的泪,但那哭过的眼,却依然泛红。
虽然她极力镇定着,可她的眼,仍难掩惶惑。
“抖什么?”
“我……”她打着颤,试了几遍,才说出口:“冷……”
先前,她就是这副梨花带泪雨的模样,看着蚩尤,偎在蚩尤怀中——
胸腹中那股没来由的火因那幅影像而高涨,应龙眯起了眼,却挥不去蚩尤和小宛深情对看的那一幕。
他替她拭泪,他拥她在怀中,他问她哭什么——
那景象教他几乎咬碎了牙,那股莫名火直冲上脑,他倏地箝住她的颈项,讥讽着:“冷?在他怀中就不冷了?”
“没有。”小宛白了脸,急急的回道。
“你喜欢他!”他额冒育筋,鼻翼翕张。
“没有!”她一僵,辩驳着。
“你想和他走。”他冷声指控。
小宛气一窒,脸色更加煞白,不自觉地调开视线,“没……”
她迟疑的反应和微弱的语音证实了他心中不安的猜测,一股狂猛的妒火夹杂着怒意席卷而来。
他黑瞳转金,加重了手劲,冷声怒道:“看着我!”
她吓了一跳,因颈上的疼痛而抬首,重新看着他,眼睫却沾着泪。
他更怒更妒,以为她是为那人掉泪,他突地贴近她,咬牙根声道:“你想走?!啊?”
“我……”他从来未曾将他的愤怒如此彰显于外,小宛吓坏了,却无处可躲,只能努力冷静的强装镇定,道:“我……我只是扮魃,你本就要我扮演她,不是吗?”
她白着脸,逼自己迎视他的怒火,道:“她穿绿衣,你也要我穿绿衣,你送她珠玉,也给我珠玉,不就是因为要我在必要的时候代替她,保护她的安全吗?我只是照你的意思做而已,我这样做有什么错?”
应龙哑口,脸色黑沉难看。
她这样做有什么错?没有!因为那的确是他当初所想的,他的确是想小宛扮成魃,混淆蚩尤。可当他看见她在蚩尤怀中,他却无法忍受!
事实上,现在光是想到刚刚他俩深情款款互相凝望的模样,他就嫉妒得几近疯狂——
她是他的!他的!
“你以为这样就能唬住我?你以为我没看到你救他?我本来可以杀了他的!”他紧紧抓住她的双臂,火冒三丈的咆哮,“你不要忘了,当年要是没有我,你早就死了!你的人是我的!你的命是我的!我要你死你得死,我要你活你得活!想走?!作梦!”
她愣住了,无法置信的看着他。
她剧烈地颤抖着,几近绝望的问:“你……是这么想我的?你到底……当我是什么?一样东西?一个玩具?”
“怎么想?当然是个棋子!你以为你是什么?胆敢违抗我!”
他鄙夷的斥喝打碎了小宛最后一丝捡回来的冀望。
她还以为……以为他……
当他伸出手,她还以为他终究是要她的,终究是在乎她白小宛的……
原来不是,从来都不是!
她战栗地微侧着头,不敢相信地看着他,像是终于看清了他一样。
心,好痛好痛,锥心刺骨的痛。
她缓缓摇着头,无法相信自己愚蠢至此,无法相信他竟真的如此冷酷无情。
“不准哭!把你该死的泪给我眨回去!”
他低咆着,捧着她的脸,不让她摇头,不许她掉泪。
她为什么这样看他?她为什么出现那样的表情?
一股没来由的恐慌充塞心胸、扩散至四肢百骸,他既愤怒又惊恐,他直觉自己就要失去什么,却不知道该如何阻止!
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