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分局的一路上,封志尚咆哮声不断,可惜承受的人像棉花打了就凹、收手就恢复原状,完全不以为意。
被逮的两名涉案嫌疑人哼哼唉唉,途中似乎成了炮灰,被轰得很无辜。
“任、裘、靡!”她以为闷不吭声就可以一笔带过吗!
“把这两个人带到侦讯室。”她转头对新人小徐交代道,对封志尚的怒气充耳不闻。
够了!真的受够了!他扣住她的肩,非要她正眼看着他不可。“你到底有没有把我当成你的搭档?”
“不要把擒拿术用在我身上。”任裘靡一如以往冷静地掐他大拇指,痛得他不得不松手。
彻头到尾,她完全没有反省的态势,或者根本没有反省能力。
她明不明白这样莽撞行事可能会让她丧命?知不知道当时如果他没有喊那一声引开注意,她有可能死在对方枪下?
她,任裘靡,到底搞不搞得清楚状况!气令智昏的封志尚根本没想到这是他有生以来第一次有想掐死一个人──还是个女人──的冲动。
搭档半年、不知道她家住哪就罢、没有朋友交情也算了,但是工作上最起码的合作也吝于配合吗?这种出生入死、把自己的性命交给搭档的工作岂能容她三思孤行?
“她到底在搞什么?”手伸入发丛猛抓,一股火气在胸中起起伏伏始终排泄不去,烧得他浑浑沌沌、眼前发黑,如此恶性循环不让他火气更炽。
“任裘靡!”大脚跟进办公室追上她,仗着男人天生力气大于女人的优势,强将她转向。
面对面,一劈头就是火力全开:
“难道我的能力让你看不上眼、认为我不配做你的搭档?如果是,就明白告诉我,我大可以请调回原来单位;如果不是,你最好给我一个能说服我的理由。”
两人合作以来首次的争执引起所有人员注意,屏息以待。
他们从来没看过封志尚发这么大的脾气,没一个敢上前捋虎须、摸逆鳞,吞吞口水,闪到最远的距离静观其变。
他吼个什么劲。“我只是在履行我的保证,你平安无事。”
“见鬼的保证!”他不说脏话不代表不会说,只是不喜欢。“去你天杀的鬼保证!我当刑警就有随时受伤的心理准备,为什么出外勤要两人一组?就是好让彼此有照应,遇到危险的时候能合作,增加活命的机会,这就是搭档的目的。但你在做什么!一意孤行,完全不把我放在眼里,你真以为自己刀枪不入?还是认为我只会扯后腿!”
身为当事人之一、炮轰中心点的任裘靡在强大的火力下还能保持自若的神色,让旁观者为之佩服。
“如果你不能给我一个好理由说服我,你今天擅自行动是对的,我绝对不会原谅你!”
她不认为这么做有哪里对不起他。
“要拆伙也可以。”她早就想向组长要求。
“你……”
“别妨碍我抽烟。”烦死了。不想承受他的怒气,天晓得,他的话让她很不舒服,有种心虚微微刺着。
肩膀的箝制合作地松开,任裘靡拿出打火机,擦出火花。
还没碰到衔在嘴边的香烟,就被天外一手抢去打火机,连烟也给抽走。
“还我。”
“就连一个谎话也懒得编?”半年多的搭档一点最起码的在意也没有?撇开今天这件事不谈,之前每一次出勤、侦讯,他们都能配合得很好,所以他一直释出好意,认为两个人能做朋友。
结果,都是他一厢情愿,她始终把他当猴子耍?
“就算编一个超不入流的谎话──套用肥皂剧的公式说因为以前的搭档就死在你面前──”
谁都没发现,任裘靡拿烟的手突地一僵。
“──从那次之后你就习惯一个人,不想跟任何人搭档,不想看见同样的事情再次发生──连这种骗三岁小孩都不行的谎话也好啊,可是你连这个也不屑编?”足以显见在她任裘靡眼中,他封志尚连同事的边都沾不上,所以用不着她花一点点点点的心思。
这份认知,让他很受伤。
被排挤的滋味很难受她懂不懂?热脸贴上冷屁股的感觉呕得足以让人大吐三桶血她知不知道啊!
“阿尚……”林诚突然出声,眼神时有时无飘到任裘靡脸上,都到这节骨眼了,不出来冒死充当和事佬也不行。“你就别再说了……”
“不骂几句她是学不乖的!”天知道下回是不是能这么幸运,不是每个人都能配合她的擅自行动。
裘靡的做法是该骂没错,但也要看看骂的内容啊!林诚苦着脸。他是哪壶不开提哪壶。
“够了!要让外人看笑话说组里起内讧是不是!”
“组长……”
救星来到,第三组全体人员心中致上最敬意。
在长官的瞪视警告下,封志尚不得不放手,眼睁睁看着她走出去。
“你这个白痴!”存心气秃他啊!“没事讲这些五四三的屁话干什么!嫌无聊没事想找人吵架就去侦讯室跟犯人吵!还有你们、你们跟你们!看戏啊!还不去做自己的事!”
一声令下,所有人回到先前的工作,移送的移送、写报告的继续埋头苦干。
林诚见上司离开,晃到封志尚身边。“你不应该跟裘靡说那些话的。”
“又怪我?”今天擅自行动让任务差点失败的人是她耶!
“你不知道吗?”
“什么?”
“裘靡上一个搭档真的就是死在她面前,你不知道吗?”
封志尚讶异得合不拢嘴,足以塞进两颗蛋。“我、我是乱说的。”
“你的乱说夭寿准。”林诚摇摇头,语重心长:“要说你好运该去买乐透,还是要说你倒楣,最好开始吃斋念佛找人改运。”
封志尚还是一脸错愕相,像个呆子。
唉……没救了。
“阿尚,你这次真的捅到人家的蚂蜂窝了。”
第四章
“你在这里等待支援,我先进去探探。”
“不行,要进去就一起进去。”
“笨蛋,人质还在对方手上,总得先探看在里面什么地方,到时候要救也比较好救,等支援来再探很容易引起歹徒注意。”
“但是──”
“没什么好但是。”
“我跟你一起进去。”
“喂,好歹你也是个女人,虽然我很清楚你的本事不输男人,但是小姐啊──对我来说,男人存在的意义就是为了保护女人,我们总要有一个人指引支援的人手前来,不能我在外面等、你进去探,这说不过去吧。”
“这只是你的大男人主义作祟。”
“嘻,就算是这样好了,难得让我大男人一次又何妨?时间紧迫,照我的话做,给我个当英雄的机会又不会少你一块肉,再说我──”
“什么?”
“等我回来再说。”
等我回来……
他却没有回来──
身中三枪致命,再也没有回来。
她也永远无法知道那时候的他到底想跟她说什么。
简单的丧礼过后,她从他妹妹手中接收他的烟盒和打火机。
Seven Stars──是他抽惯的香烟品牌,如今由她继续这个习惯。
原本不抽烟的她投入尼古丁的怀抱,只为留住熟悉的味道。
叼根烟在嘴里,淡淡的烟草味总能带给她安心的感觉,就像他还活着一样。
打火机……伸手进口袋,空无一物。
“嗤。”她想起来打火机在封志尚手里。
不想见那笨蛋加三级的白痴!坐在分局后门台阶上的任裘靡心情极度恶劣地暗忖。
他轻蔑嘲讽的肥皂剧戏码是她现实生活中的一段过往,他知道那种感觉──那种眼睁睁看着同伴死在自己面前的感觉吗?
大哭咆哮、大吵大闹──电视演得既虚假又夸张,事实上,当那一幕落在自己眼前,她的感觉再简单也不过。
没有感觉就是她那时唯一的感觉,脑袋里嗡嗡作响,什么都感觉不到,只知道要等,等躺在血泊中的人站起来笑着对她说一声没事。
可是她等不到,也不知道自己站了多久、等了多久,醒来发现自己人在医院病床上,已经是第二天的事。
到那时,才真的开始有了感觉,感觉他已经死了的事实。
这些亲身经历电视连续剧演得出来吗?那种如坠深渊的绝望,一点一滴地吞噬掉一个人的感觉神经,麻木、窒息、像作梦一样──这些,演得出来吗?
好不容易稀释淡化的记忆,突然被他来个还原作用变得浓稠,她很努力让自己不要陷在过去的泥沼中,偏他好死不死将快上岸的她往反方向推了一把。
“浑帐。”
嚓!火光在她面前一亮,头顶落下浓得化不开的歉意:
“对不起。”他不知道前因后果胡说一通,闯了祸。
可是──她并非完全没有错。
“不想道歉就别说。”他以为没人听得出他话里的怨怼啊,啧。
呼──风吹过,打火机上的红艳左右晃动,两个人同时伸手挡风。
封志尚的掌心贴上她的手背。
“呃……”视线胶着在同一个点,浓黑的剑眉变成软剑皱起微浪。“你还是面无表情。”
他以为她会──好吧,就算不会哭,好歹也是满脸凄楚,毕竟,任谁遇到这种事脸色都会变。
就她,还是一派冷静,让他觉得自己的心虚内疚很愚蠢,备感狼狈,好象自己的担心很多余。
“你要我怎样?”没被他刺得唉疼喊痛就已经算她够坚强了,这家伙还不满意,真的要她血流满地死成一片才甘心吗?“气出完了就走,想再对我说教就滚回去,我不想听。”
“我来道歉。”她刚是聋了吗?“我不知道事情的前因后果,对你说那么重的话是我不对;但是你擅自行动也不应该,我是你的搭档,应该一起行动。”
又来了。“你还没说够吗?”
“你不能这么自私。”
自私?“你说我──自私?”
“当然自私,你不想看见事情在自己眼前重演就胡乱行动,难道我就愿意看见你死在我面前?这不是自私是什么?”
任裘靡哑口无言。
她没想这么多,对身边突然出现搭档的事情从一开始就头痛,认为这是一个摆脱不掉的麻烦,甚至怀疑组长有意藉此绊住她脚步,不想让她为了办案冲得太快,早早殉职。
她并不知道其实这个决定让吴东明后悔到现在──因为封志尚的暴冲速度不亚于任裘靡,两个人的组合就像四轮传动加上涡轮引擎,只有冲得更快的份;相对的,惹的祸就更多,害他发日疏、头日秃。
是的,平心而论,封志尚的能力不差,尤其在线索方面的掌握和枪法,还有随机应变的灵活,很少给她添麻烦。
她真的过份?
像他说的,只顾自己不想看见同事流血丧命,就不管他想不想面临这种事?
嗯……他的话好象有点道理──
“你要不要抽烟?”
冷眼移向他,眸色透露不解。
“火快熄了。”大概是瓦斯快用光了吧。他看着手上的打火机,纯银的设计有男人粗犷的气息。
是那个人留给她的吗?
一时间,心里浮现她什么时候开始抽烟、又为什么抽烟的疑问,没有理由地介怀着。
“这算道歉?”
“如果你愿意接受的话。”
任裘靡低下面孔让嘴边的烟就火点燃,朝天空吞云吐雾。“也许你说的对,我是自私。”
这么容易就接受埋怨着实让封志尚受宠若惊。啧啧,她突然变得老实反而让人心底禁不起油然升起毛骨悚然的战栗。
当然,冬夜太冷也是让他鸡母皮狂舞作乱的原因之一。
冷……“喝杯咖啡吧。”
“咖啡?”
“很暖的。”深靛的黑夜因为有逃生门前的照明灯,照亮封志尚咧嘴的白牙。“买不起什么好咖啡,勉强凑合一下。”他说,拉开夹克抓出藏在怀里保温的两罐咖啡。
递一罐给她,露出白牙笑着套用某句广告台词:“好东西要跟好朋友分享。”
任裘靡接过,掌心被咖啡暖得发烫,感觉很熟悉。
就像刚才为了挡风碰到他的手背,都暖得发烫。
“我想喝蓝山。”
还挑!“真任性。”
“我姓任。”有资格任性的,舍她其谁。
“这算和解了吗?”他要一个确定的答案。
“转过去。”
“干嘛?”虽然有疑问,他还是乖乖照做。
后头一个重量压上来。“借靠一下。”
封志尚顿了会儿,总算放心。
“以后──”
“嗯?”背后的声音带点慵懒。
“别再这么做,我也答应你绝对不会做这种害你难过的事。”
“谁会难过?啧。”
还逞强,真是受不了。封志尚决定略过她的嗤声,说自己的话:“总之有福同享、有难同当,我们是出生入死的搭档啊。”
“你警察电影看太多了。”不切实际。
“我会做到,你也要做到。”暖和的咖啡下肚,嗯……是太甜了点。“我绝对不会死在你面前。”
“死在背后也不行。”
这个女人──封志尚噗哧出声,寂寥的后门台阶立刻充满他呵呵的低笑声。
不知为什么,他觉得自己突然有点懂她,懂她面无表情下的人性。
她并不冷漠,只是面冷心热加上嘴坏而已。
“彼此彼此。”他伸手绕到背后等着。
任裘靡低下视线。“我不会看手相。”
“握手言和啦!”真没默契。
“我们和解了吗?”
呃──绕到后头的手僵了下。她的问题成功地又把他的心吊得老高。
“我已经尽我所能地道歉了,这是我的极限。”
“你不是很会哄女孩子?”怎么不趁机卖弄他的男人魅力、一嘴滑舌?像哄第一组的林凤吟那样哄她?
那也要看对象是谁。
“你很容易哄吗?”他反问。不知道有没有精神折磨这个罪名,真想拿来告她。“答不答应啊?”他等她的答案等得很心焦。
掌心突地落下冬雨般的凉意。
封志尚直觉握住,软软的、柔柔的,虽然有点粗糙,但触感还不错。
“当你答应了哦。”
后面没有回应,完全是沉默的意思表示。
就当她答应了。嘿嘿嘿……得意地笑、我咧得意地笑!笑笑笑……
咕噜噜──
其实罐装咖啡也还不错喝啦。
周五的台北是比平日繁华更甚的不夜城,作为迎接周末来临的前奏曲,多采多姿的活动其实都被安排在周五的夜晚,只要是懂门道、会看热闹的人绝对不会让周五的夜晚只能在家里看电视度过。
君以柔就是其中一个。
身为知名企业家君名城唯一的掌上明珠,从小养尊处优到大,佐以十七岁的豆蔻年纪和入时的打扮妆点出超龄冶艳的外表,身边自然不缺奉承阿谀,尤其她出手大方,在同辈青少年眼中更奉之如神祇,女同伴视她为豪阔的手帕交,少年拜倒在她镀金的石榴裙下。
她的身边从来不缺人,就算眼下这些嘻嘻哈哈的人消失,她身后还是会有君名城雇用的保镖,几乎一天二十四小时跟前跟后,生怕她出意外。
名人的子女,没有金钱的烦恼,但这却必须用自由换取。
从小到大都是这样,被跟久了,逃出保镖跟监的技巧也日积月累增进不少,弄得那些人高马大的男人头痛不已,最后建立台面下的默契,每个周末都是她的自由日。
反正──爹亲不疼、娘亲不爱,有钱人的感情比卫生纸还单薄,美其名是掌上明珠,但光环底下,她不过是个钥匙儿童、钥匙少女,将来会不会变成钥匙欧巴桑……这问题值得玩味。
“以柔!”同伙手帕交之一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