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刚上班,赵副主任便给武威安排了一项任务:根据上级的文件精神,起草一份通知。武威在部队从排长、指导员、教导员,一直干到团副政委,算是政工干部出身,和文字打交道比较多,各种各样的文件材料见过不少,学习过不少,也贯彻过不少。但作为领导,他亲自动手写文件材料的机会却几乎没有,主要是把把关、审审稿。具体的工作由手下的参谋、干事们负责。
在部队时,他办公室里的电脑主要是用来浏览新闻,偶尔也用来消磨时间。所以,武威的电脑操作水平十分有限,尤其是打字,一分钟打不出两个字,从来没有打过一篇完整的文章。要写什么东西还是依靠最原始的方法,用笔写好后交给打字员打出来。这一下麻烦了,自己是办公室最小的兵,虽然享受着副处级待遇,手下别说参谋干事,连个打字员也没有,这不是成心难为人吗?
但武威是个好强的人,他不能让别人看不起自己,更不能给领导留下无能的坏印象。他明白,这是领导在考察他的文字水平。怎么办呢?只好现学现卖了。武威是个聪明人,这点困难不可能难倒他,要不然在部队怎么会混到副团呢!
武威首先对上级的文件进行了深入研究,然后又找来厅里的一份通知学习了半天,最后决定,以上级文件为蓝本、以厅里的通知为参照,照葫芦画瓢,打造他平生第一份文件。
上级的通知由三部分组成。开头部分是意义,也就是公文写作培训时老师说的发文的缘由或者根据。也许是通知的内容太重要,也许是拟稿者太有才,这则通知的开头部分洋洋洒洒写了一页多,详细阐述了党中央、国务院如何高瞻远瞩做出了重大决策,党和国家领导人如何高度重视,意义如何深远等等,简直是不厌其烦。
厅里的通知则进一步把这种文风发扬光大,从党中央国务院写到省委省政府,从党和国家领导人延伸到省委省政府领导,叠床架屋,令人生厌,似乎不这样就不足以显示其重要性。
其实上级的文件只是一则事务性通知,要求各省、直辖市、自治区进一步做好林改宣传工作。
文件第二部分就是通知的主要内容,采用条文式,列出了一二三四五,倒还言简意赅。最后一部分最简洁,提了几点要求,无怪乎领导重视、创新机制、认真落实云云。
武威对大话、空话、套话深恶痛绝,不胜其烦。因此,他以前看文件的时候常常是倒着看,先看后面,再看前面,而且通常是一扫而过。今天轮到自己拟稿,断然不愿再贻害他人,决心加以改革。开头不能再开中药铺了,于是他把千言万语归纳为一句话:“根据国家农林部《关于做好集体林权制度改革宣传工作的通知》的精神和省农林厅本年度工作部署,为做好我省集体林权制度改革宣传工作,现将有关事宜通知如下。”第二部分倒是可以采用鲁迅先生拿来主义的主张,只需把蓝本里的“各省、直辖市、自治区、新疆生产建设兵团”等字眼改为“各省辖市”等相应的字眼就完事大吉了。但为了避免抄袭之嫌,武威还是做了一番技术加工,把蓝本里的四条要求拆分成了六条,显得内容更为充实丰富。结尾部分完全参照厅里的那份通知,只是把年月日改了一下。
花了大半天时间,拟好文稿,武威通读了一遍,修改了个别字词和标点符号,自己颇为满意。没想到自己还有这样出众的才华,写出这么优秀的文稿,想不佩服自己都难。
下午一上班,武威拿着自己的手稿到了文印室,请那儿的小玉姑娘帮自己打印出来。由于手稿过于潦草,不易辨认,武威便搬了只凳子坐在旁边念,小玉姑娘打。小玉姑娘真不愧是打字高手,只见她两只小手往键盘上一放,马上便响起一阵疾风暴雨似的“劈里啪啦”声,真如“大珠小珠落玉盘”一般。武威每念一句,话音刚落,立即就在电脑屏幕上显示出来。
没多大一会儿,稿子便打好了。武威校对了一遍,没什么问题,便让小玉姑娘出了两份,然后回到自己办公室填好签发单,送给赵副主任审阅。过了一个小时,赵副主任打电话让他去取。武威一看,赵副主任并没有做过多修改,便按他签的意见送主任阅示。
快下班的时候,关主任把武威叫了过去,把文稿递给他说:“稿子我看了。第一次写稿能写成这样,很不错,说明文字功底还是挺扎实的。但需要做一些补充修改,要注意公文的格式。”
武威看了看稿件,密密麻麻的写满了字,还划了许多符号,好像老师批改过的小学生作文,可见修改十分认真。武威感到脸上有些发热,颇为难堪。
主任看他那样子,便安慰他说:“没关系的,以后熟悉了就好了。”然后给他讲解了公文写作注意的事项,指出哪些地方需要修改,哪些地方需要补充,仿佛老师讲课一般。武威一边记一边称是。说完了正事,两人又聊了一会才分手。
回到办公室,武威仔细研究了一下领导修改过的地方,发现问题出在开头部分,主要是意义讲得不充分。连忙把上级的文件找出来,老老实实把那段大道理补上,再也不敢别出心裁了。修改完毕,早已过了下班时间,这才匆匆收拾回家。
第二天,武威又到文印室,请小玉姑娘把修改过的稿子打印出来,准备送主任审阅,谁知主任陪厅长出差了。没办法,只有耐心等待,等主任回来再办。过了几天,主任才回来。武威赶紧把稿子送去审批。这次颇为顺利,主任只改了几个字和标点符号。武威明白了,文件里那么多大话、空话、套话,其实往往不是拟稿人的本意,也并非大领导的意思,完全是关鸣宇这样不大不小的刀笔吏们的主意。
主任审完,还需呈送分管副厅长签发。武威把文件呈了上去,却迟迟没有回音,一打听,副厅长中途开会去了,没来得及签阅。武威早习惯了部队雷厉风行的工作作风,对这种慢吞吞的太极风格颇为不适,心里老记挂着,不得清净。等到办完这份文件时,已经是两周之后的事了。武威心想照此速度,共产主义什么时候才能实现呢?
后来文件草拟多了,武威发现了一个秘密:不管什么样的稿件,到了关主任的手里总是要修改的,哪怕是调换一两个同义词,哪怕是改动一两个标点符号。他曾经做过一个试验,在一篇稿件里照搬上级文件原文,关主任依然要改动一番。
武威分析了一下原因,觉得有两种可能:一是心态使然,一是习惯使然。关主任是秘书出身,号称农林厅第一支笔。为了不愧于这一光荣称号,自然需要时常指出别人的不当,这样才能彰显出自己高超的水平。另外,虽然关主任当了主任之后不再亲自草拟文稿,但仍负有审阅文件的重任,久而久之养成了一种习惯,总要修改一番才心安,就像语文老师当久了一样。
发现了秘密,自然就要加以利用。从此,武威草拟文件时常常故意留下一两处需要修改的地方,为领导施展才华提供广阔的空间,以免把不需要修改的地方改得乱七八糟。于是,关主任经常有机会对武威的工作给予指导,并表扬他进步很快;武威也不时向主任虚心求教,感谢他的亲切指导。两人很快培养起了深厚的革命感情。
周末下午,武威本想请任源和几位战友聚聚,一来感谢任源在工作安置上的帮助。二来探探他和厅长到底是什么关系,能不能帮他搭搭桥,引荐一下。他到现在还没见过厅长,仅仅是在办公楼大厅里宣传栏上瞻仰过厅长的照片。而关主任却一直以为他和厅长有着密切的关系,这让他有些不安。三来和战友们交流交流工作经验。地方和部队还是有许多区别,尤其在机关,人事关系颇为微妙,好像雷区一样,一不小心就会引爆,伤及自身,弄不好对自己的进步会大有影响。
武威正准备打电话,隔壁的小王进来传达主任的指示:六点钟在满堂红大酒店301聚会,办公室全体人员参加。小王又强调说,关主任说,去的时候不要呼朋引伴、成群结队,影响不好。
下班后,遵照关主任的指示,武威在办公室故意延迟了一会儿,看了看表,估计时间差不多了,这才像地下工作者一样悄悄出了门。出了院子,远远看见前面走着赵副主任和小王,他并没有赶上去,依然不紧不慢地跟在后面。
进了酒店房间,武威发现大多数同事已经到了,正坐在一边的沙发上聊天、嗑瓜子,但没有看见主要人物的身影,便也加入了聊天队伍。他发现,同事们之间相互称呼不是叫主任,就是叫科长。而据他所知,许多人并没有这样的职务。
原来,在机关没有一官半职,别人根本就不把你当人看。在单位说话没有分量,外出办事不方便,就连下去检查工作接待的档次也会大大降低。为此,有人常常拉大旗作虎皮,调研员、副调研员统统呼之为主任;主任科员、副主任科员则统称为科长。反正又不发文,也不配车,仅仅是过过瘾而已。就像*一样,对别人没有一点危害。
武威觉得最好的称呼是主任,包容性很强。村长可以叫主任,国家发改委的头也可以叫主任,不像科长、处长、厅长一样,别人一听就知道是多大的官。模糊是一种需要,也是一种重要的工作方法,党政机关用得最为老练,连以严谨著称的公文也经常用“有关部门”“有关同志”这样的模糊词语。因为世上有许多事情是不需要搞清楚的,搞清楚了反而不好。就像男女恋爱分手,搞清楚了原因反而更令人难堪。
谁知大家很快适应了这种意淫似的称呼,不好意思改口,于是就一直保持着,慢慢成了一种习惯,甚至当着领导的面也这样叫。所以,办公室里全是领导,不是主任就是科长,常常让外人摸不着头脑。这可能正是大家想要的效果——尤其是没有职务的。
这个办法好像很受欢迎,既满足了人们的虚荣心,又不受编制职位的限制,简直是有百利而无一害。于是便在厅里推而广之、普及开来,最后连厅一级也这么叫。不管是巡视员或是副巡视员,统统都叫厅长。叫的人顺口,听的人舒服,皆大欢喜,心里都美滋滋的,所以并没有人站出来反对。
部队里正职和副职分得很清楚,不能混着叫,更何况非领导职务的呢!团长就是团长,副团长就是副团长;参谋就是参谋,干事就是干事。武威老部队有个副参谋长姓郑,大家就一直称他为郑副参谋长。有人嫌拗口,呼之为参谋长,他一本正经地纠正:“副的。”相反,师长姓付,战士们就叫他付师长,常被人当作副职。
所以,武威并不习惯这种阿谀奉承的称呼。好在人是一种适应性极强的动物,入乡随俗,时间一长,慢慢也就听顺耳了。第一次听别人称呼自己武科长,他心里十分惶恐,觉得名不正言不顺,让领导听见也不好,总要更正一下;后来听多了,心里也就坦然了,没有一丝受之有愧的感觉,还不由自主地昂首挺胸,摆出些领导的派头,好像真的是领导一样。
过了一会,赵副主任招呼大家各就各位。除了武威不知自己该坐何处,故意落下以便观察之外,其他人很快井然有序地找到了自己的座位,好像下过文件作了规定似的。武威一看,空余的位置除了上首三个,还有两个下位,便在其中一个下位上坐了下来。赵副主任正在吩咐服务员上菜,看了他一眼,说:“老武,你怎么坐哪儿呢?”正要说什么,看见大家站起来,便没再哼声。
原来是关主任满面春风地走了进来,身后还跟着办公室唯一的男调研员张求仕同志。主任直接走到首席坐下,一边说“来晚了,不好意思”,一边做了个请坐的手势。其实办公室的聚会,每一次他都是晚来的,来早了谁欢迎呢?这是当领导应该享受的礼遇,也是官场的规矩。
大家落座。
主任吩咐服务员:“赶快上菜,热的、冷的一起上。”然后扭头问赵副主任:“人来齐了没有?”他这是明知故问,其实一眼就看出来了。
赵副主任汇报说,谁谁谁请假,谁谁谁联系不上,等等。
“没有一点组织观念。服务员,倒酒。”主任说罢扫视在座的部属一遍,好像才发现武威似的,说:“老武,来来来,坐这儿!”说罢拍了拍旁边的空位。
“这儿就行,这儿就行。”武威客气道。
“那怎么行。这是留给你的位置,你不坐谁坐?”赵副主任说罢站了起来,那架势像是要来请他。
武威一看,不挪位子肯定是不行了,只得起身走到主任旁边,又和赵副主任谦让了半天。最后,他坐了赵副主任原来的位子,赵副主任挨着主任坐。
关主任端起酒杯说:“第一杯酒,欢迎武威同志加入革命队伍。老武是能文能武的军民两用人才,在部队管过军事、搞过政工,转业时是炮兵团政委。以后你们谁想打炮了就找他。”
武威谦虚而肉麻地说:“哪里哪里,我只是主任手下的一名小兵。”
张求仕“噗嗤”一声率先笑了起来,大家都诧异地看着他。他笑着解释道:“我不是笑武威拍主任的马屁。只是主任的介绍太精彩了,想忍都没忍不住。”
男人们这才想起“打炮”一词的深刻含义,随即哄堂大笑起来。只有那几位纯情的女士不明所以,莫名其妙地望着他们。武威被大家一笑,脸红脖子粗,又不好解释部队打炮和地方打炮的本质区别,只好不吭声,心里对张求仕颇为不满。
还是关主任老练,赶紧端起酒杯在桌上顿了顿,说:“来来来,大家干了第一个酒。”说罢带头仰脖干了,还把酒杯朝下照了照。众人纷纷效仿,把那不登大雅之堂的玩笑掩盖了过去。
“第二杯酒,感谢同志们对我的支持。这段时间,工作比较繁杂,我又经常不在家,但同志们兢兢业业,干得很好。我很满意。大家辛苦了!来,干杯!”大家一起喝了第二杯酒。
“第三杯酒,快到年底了,工作会更加繁忙。希望同志们再接再厉、善始善终,把各自的工作做好。”
喝了三杯酒,吃了几口菜,主任说:“厅长们在那边宴请客人,我不能陪大家了。请同志们随意,一定吃好喝好。”然后又给身边的赵副主任和张求仕交代了一番,要他们负责招待好大家。临走,又突然端起酒杯说:“我得跟老武单独喝一个。没人有意见吧?”
得到领导特别的关照,武威有些受宠若惊,讨好地说:“领导随意,我喝完。”主任并没有随意,两人一碰杯,一饮而尽。
主任刚走,张求仕便叫服务员把椅子撤了,他的座位自然就成了主席,神气活现地充当起领导来,丝毫不把旁边的赵副主任放在眼里。
严格来说,张求仕算不上领导,因为调研员是非领导职务。机关里的职务分为领导职务和非领导职务两大类。领导职务指的是科长、处长、厅长等,用通俗的话来说就是有实权的;非领导职务则有科员、主任科员、调研员、巡视员等,好像技术职称一样。与主任科员、调研员、巡视员相对应的领导职务,分别是科长、处长、厅长。也就是说,张求仕相当于处长。虽然只是工资待遇上如此,但他自认为地位在副处长之上,自然不买赵副主任的帐。
这也不能怪张求仕狂妄自大。在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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