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威已经好长时间没有见杜大凤了。自从上次在农科院前的咖啡馆约会之后,他们之间就断了联系。没想到她生病了,而且还病得很重。袁伟没告诉他具体是什么病,但他从袁伟的语气中听出了不祥之音。他了解袁伟,知道他是不会随便说的,长期的机关生活已经使他养成了严谨的习惯。他没明说,是不愿明说,或者不忍心说,而这完全是因为徐明理的关系。袁伟和杜大凤并没有紧密的私人关系,尽管他是她名义上的前夫。
武威心想,袁伟这小子要是在古代还真他妈的是个忠臣。
徐明理的霸道专权、任人唯亲在农林厅引起了公愤。在去年政府换届前的关键时刻,告状信雪片似地飞到省委、省纪委。后来虽然没被处分,但他的仕途却被彻底葬送了,不仅未能实现官升一级的梦想,连农林厅厅长的位子也没保住,调到省政协任常务委员会委员——简称政协常委,仍然是正厅级干部,但手里却没有了权力。
为此,徐明理一直认为武威是告状者之一。因为当初把这小子发配到救护中心的时候,他竟敢明目张胆地要挟自己,要求调回厅机关,否则就到省纪委告他包养情妇。徐明理本来已经决定离开农林厅之前兑现自己的承诺,把武威调回来。闻知自己的前途被人搅黄了,勃然大怒,最后时刻划掉了武威的名字。他要让这小子为自己的行为付出代价。
看见徐明理大势已去,周围那帮原来俯首听命的处长们,纷纷和他划清界限,就像对瘟神一样,避之犹恐不及,转而紧密地团结在以仇如海同志为首的厅党组周围,充分体现了良好的公务员素质。只有袁伟仍旧像一只忠诚的狗,一如既往地关心旧主人,为旧主人的私生活幸不幸福而担心。
武威对徐明理没有一点好感,也谈不上什么怨恨,就像对待一双破皮鞋一样,扔了也就扔了,想都不会想起。但袁伟的忠诚却让他感动,这样的人已经不多了,尤其是在大机关。在风云变化的官场,只有见风使舵的人才不会翻船。
在武威的眼里,杜大凤永远是一朵美丽的鲜花,一朵被风吹雨打的鲜花,那么惹人怜爱,那么令人同情。她经历了那么多的不幸和屈辱,却仍然不能过上正常的生活,一个人既要独自抚养儿子,还要忍受别人的指指点点,现在又要饱受病痛的折磨。难道红颜就注定要薄命吗?
命运确实是不公平的。有的人无才无德,一辈子却顺风顺水,享受着荣华富贵;有的人命运多舛,一辈子却吃苦受累,最后还不得好死。善有善报,恶有恶报,原来只是传说,现实常常相反。
武威突然想起了一首叫《丁香花》歌,觉得特别符合杜大凤的情形,好像是专门为她量身定做的一样。武威对音乐是个外行,除了在部队学会的《三大纪律八项注意》等几首革命歌曲之外,其他一概不会,也说不上喜欢不喜欢。有一次儿子在电脑上听歌曲,他无意间听到了这首《丁香花》,那忧伤的情调深深触动了他的心灵,一连听了好几遍,还叫儿子下载下来,没事的时候听一听。现在,那忧伤的旋律仿佛又回响在他的耳边:
你说你最爱丁香花
因为你的名字就是它
多么忧郁的花
多愁善感的人啊
当花儿枯萎的时候
当画面定格的时候
多么娇嫩的花
却躲不过风吹雨打
飘啊摇啊的一生
多少美丽编织的梦啊
就这样匆匆你走啦
留给我一生牵挂
那坟前开满鲜花是你多么渴望的美啊
你看那漫山遍野,你还觉得孤单吗
你听那有人在唱那首你最爱的歌谣啊
尘世间多少繁芜,从此不必再牵挂
院子里栽满丁香花,开满紫色美丽的鲜花
我在这里陪着她,一生一世保护她
……
武威突然觉得这首歌不吉利。杜大凤并没有死,只是生病而已,说不定慢慢就会好起来呢。现在医学这么发达,除了少数绝症,大部分都能治好。杜大凤那么年轻,怎么会死呢?乞讨为生的老人,现在也能活七八十岁,何况衣食无忧的国家公务员呢?再说,要死也该徐明理死。他享受了那么多荣华富贵,花掉了国家那么多钱,死了也算划得来。
武威约袁伟一起去看望杜大凤。袁伟说他已经探望过了,最近也没空。其实,他是不愿见杜大凤。自从为徐明理做了那件让他丢人的事之后,他一直刻意躲避杜大凤,不想让她知道他是谁,是干什么的。这么多年来,他再也没见过这位他法律意义上的前妻。他知道武威和杜大凤的关系,所以听说了杜大凤的病情后告诉了武威,希望他去看看这个可怜的女人,而他自己并不想露面。
第二天上午,武威处理完手里的工作,便准备去探望杜大凤。他跟陈处长说了一声,顺便借来了处里那辆桑塔纳3000,那是专门为老干部送医看病用的。然后,他开着车出去买了一束鲜花,又买了一些水果,然后直奔医院。停好车,武威给杜大凤打了个电话,通报了一声。他不想碰见徐明理。
武威找到杜大凤的病房,敲门进去,看见杜大凤要起来,赶忙制止,让她仍旧躺着。他说:“真不好意思。昨天才知道你生病的消息,所以没能早些来看你。”说着把手里的鲜花和水果递给站在旁边的陪护。
杜大凤住的是单间,看上去条件不错,有沙发,有电视,还有空调。电视柜上摆放着几个花篮,显得很温馨。只是床边竖着一个空空的输液架,好像在提醒人们别忘了这是什么地方。要不然,看上去倒像是单位招待所的单间。
杜大凤气色不错,只是消瘦了许多,不像以前那么丰润了,并没有他想象的那么憔悴。她看见武威很高兴,却嗔怪道:“你工作那么忙,能来看我就很感谢了。来就来了,还买什么花,真是浪费。”然后又对陪护说:“张嫂,把花拿来我看看。”
叫张嫂的陪护把水果放在病床旁的小柜子上,然后把花递给她。杜大凤接过来,一边端详一边说:“百合花,真漂亮。我太喜欢了。”又凑上去嗅了嗅,道:“嗯,真香。张嫂,把花插在花瓶里。”
武威并不懂什么花呀草呀的,见人家看望病人都送鲜花,所以就买了,连名称都不知道,更没有什么特别的用意。听了杜大凤的话,他才知道这种花原来叫百合花。没想到杜大凤这么喜欢,他心里也很高兴,就像小朋友受到表扬一样。其实他觉得送鲜花是一种附庸风雅的行为,一点也不实惠,看几天就扔了,确实是浪费。
张嫂把鲜花插在电视柜旁的花瓶里,请武威坐沙发上,又给他倒了一杯水,然后轻轻带上门出去了。
杜大凤解释说:“从老家请来的远房亲戚。”
武威说:“这样很好,你这儿没人照顾也不行。老家来的亲戚,一来照顾周到,二来自己也放心。”
武威看不出来杜大凤的病情,也不敢贸然地乱问,害怕问出事来。据说十个癌症病人里面,有三个是病死的,其余七个则是被吓死的。因此,对病人撒谎、隐瞒病情是一种美德;告诉他真实情况反而是害他,与杀人无异。去年厅里组织体检的时候,有一位老同志被查出患了淋巴癌。他知道了,于是意志消沉,不到三个月就去世了。武威不想称为杀人凶手,小心翼翼地遣词造句,生怕说错一句话,引起严重后果。说了一会儿天气,又说了一会儿台湾的选举、美国的反恐战争,还有本市的社会新闻,实在没什么可说的了,武威嘱咐她好好休养,很快就会好起来的,然后便起身告辞了。
从病房出来,武威找到杜大凤的主治医生询问病情。那是一位老医生,胖胖的,像弥勒佛一样,看起来十分亲切和蔼,但警惕性却异乎寻常的高。他没有回答武威的询问,反而盘问他是什么人,和病人什么关系。在得到明确的答案之后,他说根据病人家属的要求,不能透露病情。总之,情况很不乐观。
武威不知道病人家属是指杜小凤或是徐明理,但他没有再问,知道问了也是白问,不会有什么结果。回到车上,他默默地坐了好长时间,心里十分郁闷。老天为什么要这样对待一个柔弱的女人呢?她受了那么多磨难难道还不够吗?还要用病魔来摧残她。她究竟犯了什么错,要受到如此严厉的惩罚?
她没有错,老天也不是在惩罚她,而是在惩罚那些罪人。对恶人来说,最严厉的惩罚不是死,不是肉体上的痛苦,而是让他欲死不能地活着,永远受到良心的折磨。自古以来,不是有许多‘英雄好汉’高呼“脑袋掉了碗大个疤,二十年后又是一条好汉”,慷慨赴死吗?他们不怕死,甚至盼着死,想一死了之,逃避老天的惩罚。
杜大凤的不幸,是老天对徐明理的惩罚。只是这种惩罚有些残酷,殃及了无辜。徐明理是杜大凤不幸的源头,不知道还祸害了多少人。他逃脱不了老天的惩罚,一定会不得好死的。
想到这里,武威长出了一口气,好像徐明理正在被惩罚一样,心中好受了许多,这才发动汽车缓缓驶出停车场,汇入浩浩荡荡的车流。书包 网 。 想看书来
第二十章 尾声
最近,有关人事调整的传闻在办公室之间疯传。人事问题向来十分敏感,总是牵动着每一个人的神经,难怪大家会如此关心。著名业余时事评论员们不失时机,抓住茶余饭后的点滴时间,分析局势、指点迷津。众人则像临产前的孕妇,心中充满期待,而又有些不安。农林厅笼罩在一种神秘、躁动的氛围之中,好像暴风雨来临的前夕。一个无意的举动,一句无心的言语,都会引起无穷的想象。
传言并非空穴来风。不管是从历史事实来说,还是从现实经验分析,农林厅的人事调整势在必行。古语说,一朝天子一朝臣。每一个新皇帝上任,首先要做的就是提拔自己的人,占据关键的位子,这样才能做到一呼百应,推行自己的大政方略。除了傀儡,谁放着自己的心腹亲信不用,反而去重用那些前朝遗老呢?所以,调整是必然的,只不过迟早而已。
根据以往的经验,新厅长上任一年以后,一般就会对人事进行调整。仇厅长已经上任一年多了,对农林厅的情况了然于胸,哪些人能用,哪些人不能用,自然分得一清二楚,再加上有几位处长已经到了退居二线的年龄。所以,人事调整的时机已经成熟。
人事调整向来是几家欢乐几家愁。但在正式决定公布之前,不管是乐也好、愁也罢,都得默默地忍着,不能喜怒形于色。因为传言毕竟是传言,虽然常常被证实,但也有意外。有高兴得太早的,官没当成,反而落了个笑柄;有撞大运的,出门碰到天上掉馅饼,笑到了最后。这好像一个大舞台,虽然上演的是免费的喜剧,却并不乏精彩的情节。
这一段时间也是最难熬的。每一个人都在表演,尤其是那些主角,内心的想法和感受与脸上的表情常常不能一致。有的人心里高兴得按捺不住,像一条山中的小溪“哗哗”地欢快地流淌着,脸上却要装出一副平静淡泊的模样;有的人心里本来阴沉得像冬云密布的天空,在人前却要挤出几许的笑意,显示自己处变不惊的风度。
武威对传言不太在意,抱持着不信谣、不传谣的态度,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这和他所处的环境有关,也和他的心态有关。老干处向来是个远离权力中心的地方,没有从这儿提拔的,倒是有发配到这儿来等着退休的。总共四个人,三个五十岁以上,其中两人快六十了,别说提拔,即便是当厅长也该退休了。武威是最年轻的,但离知天命之年已经不远了。因此,谁当不当领导有什么关系呢?他已经超然世外了。
就老干处的情况来说,这一次调整,陈处长肯定要退下来。空出的位子,要么从其他处室调整,要么由谭副处长升任。据武威分析,极有可能是后一种情况。因为,只要有一点实力的人,都不愿来老干处陪退休老头们玩,除了像他这样的倒霉蛋。这样一来,谭处长空出的位子可能就是他的。
对这个位子,武威一点不在意。别说是副处长,当老干处的处长他也觉得没意思。其他不说,光是称呼就叫你郁闷半天。别的处长,手下都是恭恭敬敬地处长长处长短地叫着,没有人敢直呼其名。老干处倒好,你资格再老也有人叫你小张小陈,因为你不可能比退休老干部们还老。陈处长都快退休了,现在还有人叫他小陈。更郁闷的是,你还没地方发脾气,这样叫的都是以前的老领导。
再说,当不当这个副处长,老干处干活的都是他,手下一个兵没有。另外,他早就是副处级。如果从在部队时的任职算起,已有十来年了,即便当了副处长,也不会增加一分钱的工资。
至于其他的职位,武威连想都没敢想。想当初,他怀着不想当省长的公务员不是好公务员的坚定信念,费尽心机,一心巴结徐明理。在黄大哥、杜大凤的帮助下,好不容易才弄到一个副处长的位置,谁知好景不长就被免了,还被贬出了机关。现在,他和厅长仅仅是球友而已,没有更深的私人友情,也没人为他美言几句。自忖没有实力去竞争那些炙手可热的职位,想也白想,干脆想都不去想。
另外,任源的死,加上经常去殡仪馆接受灵魂的洗涤,武威对身份地位、金钱美女这些身外之物看淡了许多,真心实意觉得当一个普通的公务员也挺好的。虽然不能花天酒地,但也衣食无虞,更不用提心吊胆,这有什么不好呢?
心态好,对这纷纷攘攘的形势自然能处之泰然。所以,这段时间,不管别人怎么像热锅上的蚂蚁,武威仍能一如既往,每天上班看报、喝茶、打球,十分淡定。只是仇厅长好久没来打球了,没有劲敌,打球不能酣畅尽兴。老郑确实老了,水平不仅没有提高,反而越来越下降,完全不是他的对手。
有一天中午,袁伟来电话约武威吃饭。两人来到常来的小饭馆,点了几个小菜,要了两瓶啤酒——非常时期,袁伟自觉不喝白酒,以防厅长召见,留下不好的印象。
喝了几口酒,袁伟说:“老武,人事调整马上就要开始了,估计这一次动作比较大,涉及到的人也比较多。有什么想法没有?”
“哪敢有什么想法?我的情况你又不是不清楚,刚调回来一年多。除了你,和领导们又没什么私交,调整再多,毕竟还是僧多粥少,也轮不到我。我操那份闲心干什么?再说,我觉得老干处也挺好的,很适合我。我现在的想法就是:开开心心地活着,把身体锻炼好,争取多活几年。”武威如是说。
“我听说老一不是经常去你们老干处打球吗?你没抓住这个机会,好好利用一下?”袁伟疑惑地问。
“仇厅长确实有时候到老干处打球,但我们只是球友而已,连他家住哪儿都不知道。他和徐老板不同,不是一类人,很正直,也很清廉,公私分明。打球就是打球,从来不谈论公事。”武威说,“说老实话,我一开始也不是没有想法,提不提拔倒不说,至少换个地方,免得天天听那些老头、老太太絮絮叨叨。后来一看,也就死了那份心了。老弟,有机会你别忘了拉老兄一把啊!”
“哦,这么回事儿。老武,看你说哪儿去了。我忘了自己也不会忘了你,咱俩谁跟谁?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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