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夸大其词吧!”我拧著眉说著。
“才不呢!只有那位多情的柳书岩才敢接近你,想必蔷薇这比喻铁定不是出自他的口中,那——是谁呀?!”
我,笑而不语。
但我相信,那应该不会是穆颖的本意,因为我展现在绘画上的光芒对他这大画家而言,不过是差强人意。
雨,本来就下下停停,谁知一过了中午,不但没个歇息,反倒像个被宠壤的小孩,没分寸地哭闹不停,一直到上课前,还是唏哩哗啦地闪电加雷呜。
“这么大的雨,恐怕穆老师是寸步难行吧!”耿肃的担心不是没道理,我们这间教室是在校园的最角落,从教授休息室走到这儿,在平常就得花上近十分钟的脚程,何况是在今日的狂风暴雨里,再说,这一段是完全没有可供遮风蔽雨的长廊走道,即使是撑把巨伞,也难幸免于难。
“说不定他不来了。”姬芳燕说著。
“这样最好!”我顺口接著。但,我有预感,以他那一丝不苟的个性,他一定会到。
全班一片闹烘烘的,说笑的说笑,谈天的谈天,唯有我,频频地探向教室门外面。
突然间,我看到了他高大的身形出现在暴雨摧打间——
“穆老师来啦——”耿肃大声地喊了“句,随即跑到教室门口的屋檐迎接。
他,仍是一副气定神闲的表情,虽然雨水湿透了他的发、他的脸,模糊了他鼻梁上的镜片,连身上的衣裳都因雨水的不留情而湿了半边,隐约还可见到衣服下面的肌肉曲线。
哇!想不到他的身材还真有底子!
啐!都什么时候了,还有功夫观察入微!我不由得把自己脑袋敲了一记。
“抱歉,来迟了些!”穆颖收了伞,走到讲台前。
“教授——先喝杯热茶吧!”就在穆颖进来之前,我意识到讲桌上先前备好的茶水已凉,不够淋湿全身的他祛寒取暖,便三步并两步地奔往教室隔壁的茶水间,重新沏杯我从天津带来上海的高地金萱。
记得,那次在穆颖天津家中,他沏的就是这品茶叶,不知怎地,回去后,我就不知不觉地把龙井换成金萱,老爹见此,还特地差人自茶园选购了好几斤,说是可捱到明年春天。
他端起热得发烫的茶水,摘下眼镜,习惯性地先闻了闻茶中香味,“咦!今天的茶叶味道变了?!”
“是金萱——”我笑著回话。
他愣了一下,然后笑了,似乎有心知肚明的默契在里面。
“擦擦脸上的雨水吧!”我小心地将手帕放在讲桌上面,悄悄地向他说著,然后,再一脸正经、不露痕迹地迳自走回座位。
“喂——你什么时候和穆教授讲和啦!”姬芳燕真是多事,老爱问东问西。
“唉呀!只不过倒个茶水,哪来这么多心思!”我瞅了她一眼。
“是嘛!神经兮兮!还好季雪凝心细,否则倒教咱们这班学生失礼了。”耿肃插著嘴,“人家哪像你,小家子气!”他总爱挑姬芳燕的语病。
只见芳燕垮著脸,泪珠在眼眶转了整整一堂课的时间,而我,却在穆颖讲课的一颦一笑中,感受到前所未有的喜悦。
三堂课的时间像是一溜烟,让我意犹未尽却又心疼著穆颖的劳累。
天哪!又是哪门子的忸忸怩怩?!这不该是一向直率潇洒的季女侠会有的思维!我不禁提醒著自己。
雨,还是下个不停,眼见著同学们一个个打著伞离去,就怪自己粗心大意,一早出门就坐著柳家准备的轿车,根本忘了下雨这档事,而且才到学校雨就停了,压根儿就没想到带把伞备用。
“雪凝,一起走吧!”姬芳燕说著。
“不了,咱们不同路,你就先回去吧!”
“那你呢?”
“我再等会儿吧!雨或许会小些!”
与姬芳燕道了别,偌大的教室就只剩我一人在里面了,可是我也不心急,反倒拿起纸笔对著窗外取著蒙蒙雨景。
“你的天分是随时随地的——”穆颖就站在门边。
“嘿——”没有讶异,没有惊叹,仿佛他的出现是我预料中的一般。
“还不回去?天快黑了。”他走了过来。
“没带伞,在等著救星出现。”我觉得我笑得太过灿烂。
“走吧!我送你一程。”
“方便吗?”
他不置可否地耸耸肩,说:“反正顺路,没什么方不方便的。”
“顺路?你知道我住的地方?”我收拾好,起了身。
“不是光明路上的柳家吗?”他说著说著,眼光又出现了冷淡的色彩,一下子仿佛把人隔离到三条街外。
我不再多言,只默默地走进他的伞下。
一路上,我走得小心紧张,一面是泥泞湿滑的路难行,一面则是穆颖怪里怪气的情绪反应。
我想,我大概猜得几分原因,因此才一到大门口的街道旁,我识趣地马上开口说道:“到这儿就成了!我不想太麻烦你。”
“这么大的雨,拦不到黄包车的。”
“我是体谅你,怕你女朋友冤枉你。”我想,我的口气一定充满酸味儿。
有好一会儿,他才开口说话,但双眼却深沉地望著前方:“她回东北去了。”
这么简单的回答,却扎了我心口一下,他不痛不痒的口气,反倒有种老夫老妻的自然亲匿。
这下子,换我噤了声,百般滋味地站在风雨里。
“我想,你真正的救星来接你了。”他的语气似乎有些醋意,不过,我想是我敏感过头了。
朝他望去的方向看,一部黑色的轿车正缓缓驶近。
是柳家的车子,书岩还坐在里面。
“穆教授——”书岩撑著伞,下了车,走到他的面前。
“还好你来了,我担心她回不去呢!”穆颖说得轻松自在。
“我就说她粗心,我才忘了叮咛带伞,她就忘得一干二净——”书岩心疼地盯著我。
“既然没事,那我先走了。”他竟急著离开,一副像是丢开烫手山芋般的匆忙。
“咱们先送您回去吧!这么大的雨走路危险。”书岩真诚地说著。
“上车吧!再不走咱们全成落汤鸡啦!”我不容他推辞地硬是要他同行,他再怎么别扭,我也不会丢下他在这风雨里,于情于理都说不过去。
穆颖的住处是位在霞飞坊里,古旧的建筑和重新翻建的洋房错落相邻,我们车子就在一栋暗红砖砌的二层式楼房前停了下来。
“就是这里吗?”书岩问著。
“嗯——”穆颖开了门,下了车,向我们颔首致意后便进了那扇亮晃晃的大门。
“呵!教授的薪俸这般优渥呀?住这么高级的房子。”司机王伯说著。
“那是穆教授家里有钱,以前在东北还是规模颇大的采矿公司,虽然现在全被日本人占了,不过,他们也早把大半资金、现款转移了出来。”书岩的消息挺多的嘛!
“这么富裕,也该有部轿车请个司机,何苦一副穷书生的模样?”王伯的问题还不少。
“听说穆教授的个性就是这样,他说教书要有教书的样子,谁看过坐高级轿车、打西装领结的教授?”书岩笑了笑,又说:“不过,他对学生可是没话说,在天津南开教书时,就常自掏腰包资助有心学画却付不出学费的学生,算是位严厉却极富爱心的老师。”
书岩的话,我字字句句听进去了。
但,为什么?我对他的了解都是来自刖人的耳语。
我开始想,是不是该化被动为主动了?当然,只是在某些事情的了解而已,其中不涉及感情。
隔天,晴空万里。
踏著轻快的步伐,甩著没扎成辫子的长发,我赶著上午两堂穆颖的创作课。
“铃铃——”工友摇著手上的铃。
“老师好——”上课前的一贯敬礼方式。
他今天换了件深蓝色的衣裳,少了份飘逸,却多几分内敛与稳重,而我,则满心愉悦地绽著笑容,等著他深远眼光的驾临。
但,我失望了,不可思议的!
从头到尾他几乎没将眼光停留在我身上!就像我季雪凝是团空气,明知道我的存在,却凝聚不了他眼中的焦距。
他这副德行,比同我大吵一架更令我生气。有事明讲,有话直说,有恩报恩,有仇报仇是我一向的作风,像这种闷不吭声,却满肚子别扭的事,说我火冒三丈也不足为奇,尤其是他,更让我觉得是热脸贴上人家冷屁股,自尊全扫地。
我季雪凝再大方,此时也该知收敛了吧!
接下来的一堂是练习课,由大家依著指定的主题发挥。
“什么鬼题目嘛!”耿肃搔著脑袋埋怨著。
“你把‘沉默’表达得挺特别的嘛!”穆颖巡到了耿肃的作品前,对那依旧空白的画纸笑著,摆明了就是幅放牛吃草图的隐喻。
“教授——能不能换个主题?”耿肃一睑无奈。
“激发一下你的想像力吧!”说罢,穆颖又踱著步,迳自往另一边走去。
“不错!有进步了,不过主题部分的画面要再清晰一点。”穆颖接过姬芳燕手中的笔,在她的作品里稍微示范一次。
“这样啊?!”姬芳燕面有难色地看著被穆颖修饰过的地方,“可是雪凝说这样不够气魄,不够洒脱。”
“她的那套画法不适合你。”似乎他这一句是故意说给我听的。
哼!是教授就了不起吗?我用力地在画上再刷上两笔。
知道穆颖的人,都说他为人一丝不荀,教学认真,在这堂习作课中,的确是印证了这一点。
他总会不时地巡著每位同学的进度,一发现有缺点或问题,就不厌其烦的解说加示范,其热切美术教育的心可见一斑。
也不知是我多心?还是他有意?我发觉他总是走不到我这角落,最多也只是在我周围的同学画作旁踱踱走走。
哼!好个穆颖。躲得过一时,躲不过一世,我就不相信你这教学认真的教授,会唯漏我一人不睬不理!届时,我倒要看看你能有啥把戏!
果然,没多久,他还是如我所料地来到我跟前。
“你的画——心不在焉!”他这一说,引来其他同学好奇的眼光。
“人在‘沉默’时,往往内在就是心不在焉。”我其实是故意瞎掰的。
“那也不需要笔尖带火又带刺,这次的主题是‘沉默’不是‘愤怒’!”他不愠不火地说著。
“哈哈哈——”惹得全班一阵大笑。
“你们都画好了吗?”穆颖严厉地喝斥一声,方才止了这班人的笑闹。
“都画成这样了,怎么改!”他的语气顿时缓和下来。
“为什么要改?愈是沉默的人,愈是一肚子别扭,何止心不在焉、带火带刺,只怪我技巧差,还没把莫名其妙、阴阳怪气给表现出来呢!”我就是挑明了说他。
“季雪凝——”穆颖像是动气了,“当律师是不是比当画家更适合你。”
“喔!这我倒没想过——”我故意傻笑著,但内心可是得意极了,“不过我发觉,当个气象预测员要比当画家更适合穆教授您啊!变脸比变天还快!”当然,最后一句我说得“轻声细语”,刚好只让穆颖一个人听仔细。
“算了,不改就不改。”他面有愠色却无可奈何地摇头说著。
“怎么可以不改?当个教授怎么可以厚此薄彼,只改张生的考卷,不订正李四的缺点?!当然要改。”我对自己的“天分”真是佩服不已,这口气,说什么也没这般轻易地善罢甘休。
“季雪凝——”我看见他额头上浮起的青筋。
“有——”我中气十足地应了一句。
这一幕,说是剑拔弩张也不为过,而全班同学也都目瞪口呆,专心一致地看著后续发展,当然,我也不例外。
“唉——”他竟然大声地叹了一口气,说:“季姑奶奶,我就拜托你饶了我行不行?!”
怎么会这样?!完全出乎我的意料之外。
“哈哈哈——”一直到下课铃响,这班子没天良的同学个个都抱著肚子,笑得人仰马翻,跪地求饶。
“输了,输了,穆教授都败给季大女侠了!”
真是气人!本来以为可以扳回一城的。
更呕的是,我还看见了穆颖临走前的眼光,带点得意,带点嘲弄,带点——带点我搞不懂的笑容。
第六章
这次的假期来得正是时候!让我的窘境有躲藏的地方,三天或许不长,但也许可以令他们淡忘我昨天闹过的笑话一场。
“这么美好的假期,怎么不出去走走,反倒闷在家里?”书岩在花园里发现了我。
“去哪里走啊?没半点兴致。”我无精打彩地说。
“上海好玩的地方多得很,要不我陪你逛逛——”
“我只想回天津,只想回我爹那儿去。”我突然想家想得紧了。
“那——我现在去买火车票,下午我就陪你回天津一趟,好不好?”说罢,他立即起了身。
“不用了——”我又叹口气,“我爹要我半年内不准回去。”一想到这儿,更觉得悲哀,这才体会了有家归不得的无奈。
“那件事真的这么严重?”原来,连书岩都知道了。
我不想多锐,只轻描淡写的一笔带过。
“少爷,有你的电话,是巧眉从天津打来的——”桂枝从厅门旁叫喊着。
书岩向我示了意,便一路跑去前厅,这下子,又剩我一个人“孤苦伶仃”了。
不过,这也没啥不好,置身孤独偶尔也是种享受,反倒刺激着冬眠的细胞重新复苏、蠢蠢欲动。
“坐而言不如起而行”,我当下决定出去溜达溜达。
来到上海的这段时间,我大半都是忙著学校的一切,少有机会能以轻松白在的心情来逛街,今天倒好,可以见识见识南京东路与霞飞路上的热闹风光。
当然,我没忘记换上老爹为我准备的洋装,算是寥慰一下白己思乡的情绪。上海的繁荣的确更甚天津一筹,车水马龙的街道、各式各样的百货商行,还有带动全国流行的服饰打扮,这一路上看得我眼花撩乱又趣味盎然,觉得来到上海还真是不虚此行,甭说其他,光是增长见闻就是门课程,充实著我这位未来的大画家有更完整深刻的人文历练。
走到了一处广场,我那双腿就不听使唤地寻个椅子坐了下来。
“买水果呀!便宜又好吃的水果呀!”
“糖葫芦——”
“胭脂水粉、丝线绸缎——”
随著起落不绝的叫卖声,我的眼睛没半刻休息,突然闲,我发现不远处有个摊位挺特别,像是专门替人画肖像之类的,这发现又让我忘了两条酸腿,迳自朝那儿走近。
“画得挺传神的——”我盯著摆在地上的那几幅油画说著。
“要不要画一张?不贵哟!只要——”这人转过身来。
“耿肃?!”
“是你?!”
我和他的诧异不相上下。
原来耿肃家遭突变,为了筹措学费,只得利用假日课余时间来替人画像赚钱,偶尔也帮附近餐馆或铺子画些宣传海报或设计菜单条,难怪一下课就不见人影,想不到心高气傲的他也有这等苦衷。
“你不会向人四处宣说吧?!”他表情不甚自然。
“当然不会。不过,这也不是可耻的事,画家本来就是靠卖画维生,连大名鼎鼎的徐悲鸿老师都有过这样的一段日子。”我坦诚而自然地说若我的看法,没有安慰的表情,更没有怜悯的口气。
“你真这样想?”耿肃有些动容的模样。
“不只这样——”我停了半晌,还朝四周看了看,说:“我想,要是以后我要同你一样出来历练历练,一定要离你远一点。”
“为什么?”
“大家一看,铁定都会中意你那干干净净、整整齐齐的画工,谁会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