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方明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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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方明珠- 第1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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笑说工作任务不忙,完全可以推延到明天,男方执起她的一只手,行了吻手礼算是结束了这缠绵的道别。

    ——原来是要自己送送这位金主。宦淑看着二人噗嗤一笑,他对她行吻手礼,倒是故意把她当成了已婚女士,而她不知情,只恋恋不舍地目送他和宦淑前行,“无知者无罪。”宦淑只是径自走下台阶,指引杨先生朝前走去。

    暮秋正午的时光,天空却是阴沉沉的。二人行走在浅浅的白光里,寂静无声,梧桐大道上的梧桐树叶一片又一片随风飘落下来。世事的变幻,人世的沧桑,在这个光年速度与蜗牛速度并存的城市里,都像树木的年轮一般,岁岁年年,年年岁岁,一丝一毫,一毫一丝,都变得有迹可循,有象可追。

    从前,林振宇刚到银行就职,每次下班的时候,三个人便一起到附近的餐馆吃晚餐。那时候,他便会像个风烛残年的老人一般,和宦淑、明睿,三个人一起行走在落光了枝叶的梧桐树下,就这么,在光秃秃的梧桐枝桠下,踩踏过满地的枯枝和落叶,肆无忌惮地、无所顾忌地,一直往前走下去。

    通常情况下,林振宇偏爱走在宦淑的左后方的没有梧桐落叶的空地上,听宦淑长筒靴踩踏在梧桐叶上的声音,窸窸窣窣——窸窸窣窣——,一阵又一阵,窸窸窣窣——窸窸窣窣——,好似万物凋零的世界里蟋蟀空灵的叫声。当然,他们都不会忘记,明睿走着走着,突然回过头来,抬起一条腿,只站在一片落叶上,然后两手叉腰,在那金灿灿的的落叶堆里对他们两个人大笑。每逢那个时候,宦淑总是附和着与她调笑,并且把靴子踩踏在落叶上使其发出更加空灵的响声,像是为了配合这欢乐的氛围。只是,在这样欢乐的氛围里,林振宇却从来不笑。他总是面无表情地看着两个人,像是什么也没有发生过一般。

    直到如今,宦淑也未曾想明白:到底哪条法律规定了俊俏的脸庞只能把欢喜隐藏在心底里,而不得不使一个人把冷峻和无情显露在外表上?林振宇内心里的宪法大纲到底是谁拟定编写的?以至于每一个值得欢愉的时刻他都面若寒霜,冷若冰山?

    宦淑追忆这样行走的时光,而林振宇则越来越淡忘了这样一同行走的惬意,他的野心就像是膨胀的氢气球,日复一日的充气和加速让他离宦淑愈来愈遥远。他不再用皮鞋踩踏那些凋零的枯叶,为了节省时间完成更多的业务,他通常都搭乘倪洁的顺风车,从浦东到徐汇,从徐汇到黄浦,从黄浦到静安,从静安到闵行,到上海的每一个区域,仰望东方明珠,俯瞰万国建筑群,以黄浦江为界,用一个又一个业务,连贯重新崛起的浦西和新兴发展的浦东。

    怕是有什么牛鬼蛇神剥夺了一个人欣赏美景的权利,贫穷,生活拮据以及生存的压力,不知不觉地从四面八方潮涌而来。

    “宦淑,你可愿意一直生活在贫穷的泥沼当中?”林振宇问道。

    “不,我绝不生活在贫穷的泥沼当中。”宦淑斩钉截铁地回答道。

    不过是酒后的胡言与赴宴遭受冷落后的乱语而已,她倒还是一直铭记着。

    “杨先生,您要到哪里?”这么漫无目的地行走了一段距离之后,宦淑才醒悟过来,笑问杨凛昙道。此时她的脚上穿着低筒的马丁靴,鞋头尖尖的,不像老年人的棉鞋一般老土笨重,随意地行走在落叶堆里,倒给双足增添了几丝秀气,又是阵阵的窸窸窣窣的声音。

    杨凛昙说了地点,路程不远。宦淑告知他,先沿着梧桐大道直走到尽头,然后左拐走一百米左右,有一个专为老年人设置的晨练场,从晨练场的右侧穿过,直走一段距离,会看见一排银杏树,沿着银杏树边走边数,数到第二十六棵的时候大概就到了,最后向右转身,直接就可以到达他所说的地点。他在这里等了将近一个上午的时间,宦淑正要避着他,便有意与他拉开距离。

    杨凛昙起先听着还算清楚,可一听到要让自己去数银杏树,他便马上附加说明:“其实我是第一次来这里,对于这里的一切我都一无所知,所以我怕自己太过路痴,以至到后来还是会辜负你的悉心指导。”言下之意就是希望宦淑能把他带到目的地了。

    宦淑掸眼看他那驼色的皮大衣,只见一条蓝黑交错的格子花围巾从他的脖颈上垂落下来,他的脸颊是极其无辜的神气,就好像他真的会迷路走失了一般。宦淑把手插在风衣口袋里,心中暗笑:如果他当真是不认识路,那他刚刚是如何到来的?既然他已经到来了,为何又不认识返程的路?心里明明知道沈行长可能不来,为何还要空等一个上午?还不驾车?像他那一类的人,出行肯定是驾驶自己的车,又何须再去挤公交和地铁?如果他不是去搭乘公交或者地铁,那么他的车又停靠在哪里?竟要步行这样长久的路程?古往今来男女谈情相悦,大多从借东西赠小礼物开始,他倒好,竟从装傻像个迷路的人似的开始和自己搭讪了——但这样的雕虫小技也只配用来糊弄蓝岚岚那样的小女生罢了。

    “杨先生认为蓝岚岚小姐是怎样的一个人?”宦淑开门见山地问道,并没有拒绝继续为他引路。

    “是一个亟需保护和呵爱的人,像温室里的花朵一样,娇嫩,经不得风霜雨雪吹打。”杨凛昙边走边回答道。

    “您倒懂得植物的生活习性,我可是连细胞壁和细胞膜都分不清楚呢。”宦淑跟上他的脚步。

    “只是皮毛而已。”杨凛昙笑道,“植物生长都需要阳光,空气,土壤,水分和充足的营养肥料,这恐怕是它们最基本的生活习性。”

    “旁人喜欢豢养动物,您热衷培育植物。先生,冒昧地问一句,您经常把这些奇奇怪怪的植物携带在您的身边吗?”宦淑笑问。

    “偶尔,作为陪衬和娱乐的玩偶而已。”杨凛昙回应道,听不出话语间的感情。但是宦淑觉得,这样的回答很不令人满意。

    “那您可得小心甄选,有些植物是带了刺儿或者毒汁的,一不留意蛰了手或者沾染了毒液,都是一件十分悲哀的事情。”宦淑像是劝慰。

    “所以说温室的植物比野生的植物好,一个温驯乖巧,一个桀骜不驯,两种天壤之别的性格。”杨凛昙笑道。

    “如此说来,先生倒是偏爱温室里的花朵了?”宦淑语气中有些轻蔑。

    “也不全是,世间所有的华章丽句歌颂的都是动植物顽强的生命力,我也不想过分地背道而驰。一盆荒漠里来的仙人掌与一枝温室里采摘的玫瑰,说仙人掌的刺儿是散发着生命的活力,说玫瑰的刺儿却是要蛰伤了人的手。”杨凛昙似乎在为娇艳的玫瑰鸣不平。

    “您有选择玫瑰和仙人掌的权利,却没有决定它们到底是玫瑰还是仙人掌的权利。先生,您的言论到底还是一面之词。”宦淑反驳道。

    “不,人完全有把仙人掌变成玫瑰或者把玫瑰变成仙人掌的权利。当然,我指的不是在形态上,而是在它们更深层次的品格和特性上。”杨凛昙继续笑道。

    “譬如把一棵仙人掌从遥远的沙漠移植到自家的温室,按照你的喜恶癖好来培植和栽育它,供给它阳光,空气,土壤,水分和其他的营养肥料,在长年累月的时光中熏染陶冶它,这就是您所谓的把野生植物变成温室植物?”宦淑质问道。

    “那倒相当于把一株植物娶回了家。”杨凛昙瞬间把话题提升到了婚姻的层次和高度。

    “先生要与一株仙人掌或是玫瑰结合?”宦淑笑问。

    “不,我绝无意这样做。‘婚姻的自由仅存在于本阶级’(他引用恩格斯的话,认为社会仍旧阶级分明,宦淑边听边想道),我无意于与任何一株‘植物’结合。虽然你我都清楚,这里指的植物有了某些特殊的比喻义,但是我无意与它们结合,无论是一棵沙漠的仙人掌还是一株温室的玫瑰。”杨凛昙平静地说道。

    “这倒像是植物的罪过了。明知您把它们携带在身边,只是为了戏弄它们的无知,把它们作为您和朋友的谈资与笑料,它们却还是这般死皮赖脸地黏在您身边,心甘情愿做那可有可无的陪衬。”宦淑踩踏满地枯黄的秋叶,和着那窸窸窣窣的声音道。

    “或许有的人只是在享受一会儿把它们惹生气,一会儿又抚慰它们使它们重新笑容满面的乐趣。他有这样的权利,总该让漫漫人生增添一点儿使人愉悦的乐趣。”杨凛昙把前行的脚步放得更加缓慢,宦淑听罢他的话语,心中有些儿生气。

    “那您怎样看待自己把一株植物娶回家的做法?”宦淑刨根究底。

    “有时候,婚姻无异于用绳索拴住一只漂亮的玩偶。”杨凛昙对自己真实的内心毫不避讳。

    “杨先生,您——”

    “噢,宦淑小姐——”杨凛昙似乎意识到了宦淑对他过于客气的称呼,便道:“你该对我以‘你’称呼的,舍弃敬称吧,此刻我并不是你的什么领导或者上司。”那口气就好像他什么时候是宦淑的领导或者上司一样似的。

    “对某些人而言,称呼的平等亦是只存在于本阶级。杨先生,您已经到达了目的地,这便是第二十六棵银杏树。”宦淑停下了脚步,也不想与他做无益的辩驳,只指着不远处的标识牌对他道。

    杨凛昙站在路边的两株冬青树旁,仔细瞧了瞧那显眼的标识牌,转而便带着加利福尼亚州上空的太阳一样令人晕眩的微笑,另辟话题道:“宦淑小姐不留一个你的联系方式或者说电话?万一你给我引的这条路错误的话,你是不是应该对此负责重新引路呢?”

    “哦,如果真的发生如此状况的话,杨先生可以原路返回或者直接gps定位导航——gps可比人都聪明呢!”宦淑趁势讥讽他,又果断拒绝道:“而且——我一向不习惯给陌生人留电话号码。”她说罢便转身就走出好几步。

    “我正好相反,喜欢广交朋友并且尽兴畅谈。”杨凛昙从西装口袋里取出一只银白色的钢笔,伸出着手对宦淑道,“写在手上似乎显得更加庄严和肃穆呢,我就站在这里等这庄严肃穆的历史性时刻了,宦淑小姐是要让我一直站着等呢还是希望我早些离开呢?”

    他这是又要添置新的植物嗬——宦淑懒得搭理他,继续朝前走去。但走过了好几棵梧桐树后还是未听见身后有任何声响,便又情不自禁回转过头来——只见对方直直地站立在原地,手中还举着那只银白色的钢笔向她招手呢。

    她不卑不亢的爱慕虚荣绝不允许——她放纵杨凛昙的无理要求按原路返回,可万一他要是向沈行长告状,说自己招待不周呢?

    宦淑站在原地踯躅了一会儿,便从自己的肩包里掏出记事簿和签字笔,很快地写了一串数字之后她便把那张小纸条撕扯下来,她身边的那棵梧桐树上恰巧有个树洞,于是她便把写好的纸条塞在了树洞里。之后,她便头也不回地朝前走去。

    “窃听者,再见。”远处的声音笑着道。宦淑闻声转过身来,只见杨凛昙的脸上全是加利福尼亚州上空的太阳一样令人晕眩的微笑,他朝宦淑举着只手算是道别,而那未曾扣紧纽扣的风衣袖口顺着手腕滑落下来,露出的是那块金光耀眼的瑞士名表。

    那只表,宦淑是记得的。

    这样的举动无意间便冒犯了她。她握紧了肩包一甩波浪卷发便继续前行。

    她应该是装了满满一腔的恼怒和愤恨,气咻咻地往前走去。道路两旁是枝干粗壮的法国梧桐,不远处是低矮陈旧的弄堂,上海的特色建筑。工地上的灰尘被葱茏的绿木阻挡和吸附,这条大道算是沙漠里的一片绿洲。长时间未修剪的绿化带上,杂乱地堆积着干枯的落叶,每逢几个行人悠闲地走过,那情景便显得愈加凄清荒凉。

    “我确实是在浦东哪,新兴崛起的浦东哪。”——宦淑的靴子又重新踏上了那些飘落在地的枯枝残叶,窸窸窣窣——,一阵又一阵,窸窸窣窣——

    “宦淑小姐,婚姻的自由只存在于本阶级。”杨凛昙笑道。

    “杨先生,对某些人而言,称呼的平等亦是只存在于本阶级。”宦淑回应道。

    他对她笑,带着加利福尼亚州上空的太阳一样令人晕眩的微笑,但,这却不像示爱的暗语。

    宦淑无从知晓,如果她能够理解他在法国梧桐树下对她含义深邃的笑,如果她能够知道凛昙无故加在她头顶的冤屈,她将恨不得跳进黄浦江里来洗脱她的罪名。

    她是那样活跃在高脚杯之间的一个摩登女郎,在宴会上执掌着罗曼尼康帝巧笑嫣然;但在这落叶萧萧的法国梧桐树下,她竟要编造出“对某些人而言,称呼的平等亦是只存在于本阶级”的谎言。

    东方明珠下的无阶级观念和此地的贵贱有别、等级有差是有多么的天壤之别,他道:“宦淑小姐,婚姻的自由只存在于本阶级。”他倒是直接称呼宦淑小姐,而不是覃小姐,嗬,真是可笑。杨凛昙为何要对宦淑说出这样一番袒露心迹的丑话?而且还是两个人并肩行走在这残枝满地的法国梧桐道上?

    真实的话往往都是丑陋不堪的,露骨,刺穿人心,而且不中听——宦淑认为。

    但是,仅仅因为说了真话就原宥他?即使他表现得很恭谦有礼,侃侃而谈,像个有教养的绅士一样,宦淑也不过是知道:他的思想是世俗的,沾染了灰尘的。不过这似乎也不能完全怪他呢,纵横交错的沥青道路上,车来车往人走人奔又天干地燥的,经过这尘埃轰鸣的世界里,谁能不沾染点灰尘呢?

    宦淑像是拍灰尘一般拍了拍自己的肩膀,又顺手把她的波浪卷发儿撂到脑后去,然后抬头看一看那枝桠光秃的法国梧桐树,便加快了脚步抬腿朝附近的小餐馆走去。餐馆里的饭菜肯定还是和平常一个模样,哪里会有什么新鲜奇特的佳肴和美味?她绝不抱着什么不切实际的奢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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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依旧是朝九晚五的生活规律,每日住所、银行、餐馆三点一线地奔跑,宦淑也觉得,这样的生活有些困乏无聊。罗亚琳没出去工作,只是隔三差五地到上海繁华的市区转一转,选中了什么好看的东西便信用卡一甩,把它们买回来。的确,近段时间以来,她的足迹几乎是踏遍了上海繁华的所有场所。按照她自己所说的,多见识鉴赏高档的东西,奢侈的东西,绝对能借助这鎏金之地的繁华之气,冲刷干净她身上沾染的所有落魄的尘埃。因此,她每次出去,目的都不是为消费和购物,而是为洗脱粘附在身的尘埃,使自己更加名副其实地接近繁华。

    宦淑看着堆在房间角落里的购物袋,各式各样,五花八门,一个个上面都贴着名品的标签。毫无疑问,这些都是她从专卖店和旗舰店里提回来的,衣服,鞋子,冬装,围巾,冬帽,乱七八糟地都塞在厚厚的购物袋里,一个又一个的购物袋叠加起来,房间倒是显得愈加狭窄。宦淑最近工作繁忙,也懒得多说她,反正在钱财上,罗奇斌从来都不忍心委屈了自己的女儿,罗亚琳在漂泊的过程中,也从来都不需要担忧经济和生存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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