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简单攀谈几句过后,受了招呼的人便把杯子递过来,她往他们杯里添几滴酒,对方笑意盈盈,当然不会忘记说一句“幸会幸会”或者是“你很漂亮”之类的话,场面之词,奉承之道。只不过是毫不遮掩的敷衍几句过后,大家便又都回到忙碌的世界中各自忙活去了。
宦淑领受了这般招待,也只是佯装不知情。只记得,当酒瓶口碰触高脚杯口的那一瞬间时,徐艳婷和那嘴衔香烟的“聪明绝顶”的男人就着一盘鸡爪子评头品足,甚至连眼皮都没有空暇向上翻转一下。
宦淑目睹此景心中不悦,刚想要转身和另一个男子攀谈以奚落徐艳婷时,不想那男子主动转身凑到她耳边,笑道:“小姐,你的星条丝带没有系紧,美国国旗似乎要降落了。”
那油光满面的男人闻声,便叼着香烟看向她,旁边的宾客也停止谈笑看向她。宦淑一惊便红了耳根,下意识地伸手往脑后一模,那十个大别针还忠心耿耿地坚守着岗位,丝带哪里有半点掉落的痕迹,想来是那男子有意无礼的嘲笑。她气恼了,并且丢了脸,不好意思。但为了掩饰尴尬,她便笑着递过酒瓶,道:“先生如此迫切地和执瓶者攀谈,看来是要添一杯?罗曼尼康帝?”
那男子目光凝视了她几秒,尔后无声地举起自己手中的高脚杯,将里面原有的蓝色酒汁饮尽之后,两只眼睛透过杯口对宦淑笑了笑,便继续坐回了他的位置上。
他旁边那饶有兴趣地切割着糕点的柔弱女生,宦淑根本不熟识,所有的女客她都一一审视过了,但并没有这一位,想来是自己疏漏了,又或者是像明睿一样,被临时带来的。宦淑看了她几眼,只见白皙的脸颊上修着两道弯弯的眉毛,一双圆大无光的眼睛,樱桃小嘴一点点,那样娇小玲珑的一个人,活像个精致易碎的陶瓷娃娃。坐在那男子的身边,小鸟依人的,还时不时地趁人不注意便往他碗碟中塞一块糕点。男子倒也是笑着举起露出瑞士金表的右手,用刀叉叉了碗碟中的一小块奶油糕点,放入口中。
那倒好像是加利福尼亚州上空的太阳一样令人晕眩的微笑,一双似醉非醉的桃花眼,睫毛很长,眼尾稍稍勾起形成了弯月牙儿;两道英气逼人的将军眉,笑意舒展开来倒像挑衅似的张望旁人;成熟与理性并重的脸庞风流倜傥,熠熠生光;一件白色的衬衫上遍洒琉璃的灯光,西装脱下了搁在椅背上。宦淑看着他那宽厚的肩膀和强健有力的腰身,虽觉贵族的气息从周身流转开来,但他桀骜不驯的话语里多少带了些侮辱人的语气,她便也就举杯喝尽了高脚杯中的酒,尔后一甩自己的波浪卷发,拿了罗曼尼康帝往回走去——
“道是美国留学归来的青年才俊,放弃纽约证券所的优越待遇,漂洋过海回来报效祖国。从少年时起便远赴北美大陆学习和深造,十年如一日的专研与苦读,造就了一位学识过硬的经济英才。年少也漂泊,但不曾像某些浪荡子一般堕落;任人唯贤,在国外创建有自己的公司;而立之年,归国任职pearls ;,倒也是颗冉冉升起的新星。”
宦淑当然知晓,刚刚奚落她的正是这位经济英才,pearls ;的公子杨凛昙。履历丰富,背景雄厚,只不过简介上附带的相片与本人不太相符,那相片许是他学生时代的老照片,岁月流逝,人的相貌总会有些变化。但除了照片之外,其他的一切描述都与实际将就着吻合,宦淑也没有异议。可在出国镀金这一层面,她却是不甚认可,甚至是唾弃——“镀金”渡的极有可能是伪造的“废铜烂铁”。这种现象司空见惯,大凡是有钱有势的上层人士都热衷于给子女走这样一条“镀金”之路,有些人只是没有这样的福气和命运而已。
而今,果真,这“渡了金”的人回来,也不过是只沐浴在爱河里的鸳鸯。
……
她拿着瓶子往回走去,众人的议论声传散开来。
“她漂亮的很。”一中年男人指着一条三文鱼兴奋道。
“她的眼睫毛太浓密太妖娆。”一老年妇女挑剔道,随手抓起一只龙虾后,就把它的须拔了下来,像是拔掉某个人的长睫毛一样。
“可是,多么修长纤瘦的美腿啊!”一年轻女子羡慕道,说的就好像她能够透过曳地的裙摆看见一样。
“不错,可是手腕那么粗壮,简直像个瓷碗一样!”一胖妇人嫌弃道。
“噢,除了那不甚丰满的胸部,所有的一切都是模特身材啊!”一年轻小伙子津津乐道。
“头颅太大了吧?”一个人应声质疑道。
“不是说‘圆颅方趾’吗?头大点算什么——”中年男人用了个成语,好像是特地为了显摆自己有见识。
“呵——头大脸大,像张千层饼一样!”那老年妇女又补了一刀。
“大有大的漂亮。”不知谁又添了一句。
……
宦淑再一次遭受了冷落,只能心情抑郁地走回明睿身边,用叉子叉了片猕猴桃咬。她虽然是极力使得自己镇定下来,把注意力集中到美食和美景上,但是,实际上,她心里还是有群蚂蚁在爬上爬下地蠕动着。
明睿歪过头一瞧她,马上就会意一切。明睿这人,口头上虽然是时常奚落宦淑,插科打诨的时不时就挖苦讥笑宦淑,但是,实际上,她内心里还是没有恶意的。只听她带着东北女孩特有的豪爽,拍着大腿爽朗道:“何必小肚鸡肠地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他的人脉不就是你的人脉?同在一个银行里工作的人,哪里把你我分的这样清楚?再说了——”此时已经是餐后水果时间了,只见明睿把水蜜桃核儿从嘴里吐了出来,接着道,“不是说男人是女人最大的的事业吗?我们这做女人的,首先就得学会支持男人的事业,等到哪一天终于协助他功成名就了,再好好经营自己其他的事业也不为迟。你现在这副摸样,哼哼——小里小气前怕狼后怕虎地看守监视着他,迟早有一天他厌烦了,要想尽一切办法把你撵走了干净!”
“你再这样搬弄是非我真恨不得撕烂你的嘴巴!”宦淑听罢明睿的话,心情更加不爽。怎么忽然扯到男人和女人的层面上去了?还牵扯到什么事业?嚯——哪里又需要监视?说得就好像离了谁,宦淑马上就不能活一样!自己还粘着林振宇?他可是还有一个倪洁呢。
但她不发怒,表面也不显露出不悦的神态来。宦淑知道,像明睿这一类的人,平日里嘻嘻哈哈没心没肺一问三不知的,可认真说出来的话简直比“妈妈经”还要经典。很多时候像她这样的人,最容易看清楚世事,也最容易伪装没烦恼。只不过她们口里宣扬的是一套理论,但实际践行的,往往又是另一套理论。
就譬如她和朱信辉,一对相爱的恋人,男方正在浦东开始和起步自己的事业,照她的观点女方本应该相伴尾随,扶持他的事业。但是明睿却拒绝留在他的房产信息咨询公司里帮忙,而想要在银行界和金融界开创自己的一片新天地。或者说,开创他们两人的一片新天地,因为朱信辉的公司还未发展壮大便遭遇了厄运,正面临灾难性的毁坏。而明睿一直盘算着,某一天能够说服他到银行来工作,像林振宇一样,总不至于漂泊得这般辛苦。
事实上,明睿一直以来都是抱着这样的希望和幻想的。漂泊的人就是这样,总是会在不知不觉中寻找一点儿依靠和寄托什么的。再说他们四个人又都是无亲无戚地漂泊在这大上海,所以,就算是曾经在生意场上有了什么矛盾或者隔阂,大家也还是不愿意撕破了脸,毕竟日后总还是要相见与相处的。而且,明睿深信,人都是有些良知的,林振宇日后回忆起往事,也可能会在良心上有些愧疚,而覃宦淑也是与她交情不浅。从这样的层面上来考虑,明睿还是有意撮合二人在一起的。并且,最重要的是,二人也是门当户对,都是海上漂的身份。
而宦淑本人的想法,倒还没有上升到门当户对的婚姻层面上去。她此时思忖的只是:对新世界的渴望难免会造成两个同一世界里的人的分离。想起当初林振宇抛弃那破败的房产公司,来银行投靠自己和倪洁时,她不禁感到欣慰——欣慰他们没有分离。事实上,宦淑的内心里对林振宇还是有些喜欢的情愫的,虽然二人未曾明言,也只是在某些言语和神态上暧昧,但是林振宇是个漂亮的男人(银行女职员都这么认为),风度翩翩又有谋略(尤其是在金钱方面有谋略),大多数女人见了都忍不住要喜欢。
可又不是自己的私有财产——宦淑转头看向林振宇和倪洁出双入对的模样,她瞬间又感觉彼此不分离又怎样,现在他们已经貌合神离了。在场的所有陌生人看见了这副模样,都会觉得倪洁和林振宇是天造地设的一对,伉俪情深的一双,而她呢——
“我们都希望你能够走上仕途或者嫁给一个走上仕途的男人。”——宦淑的父母谆谆教诲女儿道,似乎让女子参与政治或者协助她们的丈夫参与政治倒也是新时代新社会的一种进步体现了。
“振宇脸蛋生得又漂亮,在工作上又很出风头,又有学位,又得了贵人的提携,真是前途不可估量,为了娶个无权无势的女人而耽误了自己的前程和事业,多么可惜!”——林母听人说,住在同一栋楼的覃小姐很可能会成为她未来的媳妇之后,便扼腕叹息道,替她儿子不值。
——“呦,老太太,您那宝贝儿子倒也肯听您的?”旁人听了她的叹息,便有意挑衅道。
——“这有什么听不听的?婚姻不都是应该从家庭的角度来考虑?”林母翘起两道眉毛,口头上说得信誓旦旦。
——“婚姻的事情得看年轻人自己的态度,别人强加干涉也是徒劳无益的。”住在同一栋楼里的一个年轻姑娘听见了,便要嘲笑林母守旧和传统的思想。
——“可不是?你那宝贝儿子隔三差五地往覃小姐房里跑,怕是对她也有几分意思吧?”又一个声音在旁边帮腔。
——“哪里来的意思?又不是他们孤男寡女地待在房里,不是还有另外一位小姐!”林母说的“另一位小姐”是指明睿,她下班后偶尔到宦淑这儿来。
——“他们两个人不过是从同一个房东那里租了间房间,然后又恰巧在同一个地方工作,要再有更近一层的关系的话,也不过是邻居兼同事而已。”林母急红了脸,觉得自己说得不够清楚,便又找来借口,忙着撇清。又怕自己的儿子听见了不高兴,又怕宦淑下班回家经过楼梯口撞见了她们这群长舌妇,所以她迅速掐断了谈话。
而那次,宦淑是在楼梯口外徘徊了好一段时间之后才踏步上楼的。
过后她没有把这事跟人提起,她自己也以为自己早就淡忘了的。但是,今日在这东方明珠盛宴上,不知为何她倒又回想了起来。
她无声地嘲笑了自己一番,尔后一甩波浪卷发,稍稍低了头,欲饮一口杯中的饮料。谁知杯子早就见了底,她只得用手中的塑料吸管无聊地围绕着杯口旋转。一盏盏金属卤素吊灯的柔光倾泻下来,融化凝聚在光亮的玻璃杯底,映照出她精致的面容,似愁非怒。
明睿瞟了她几眼之后,便咬着手中的薰衣草曲奇脆饼,坦然道:“要不要我再去给你倒一杯?”
宦淑不语,只把杯子从落雪的桌布上朝明睿推过去。
明睿抓起玻璃杯三步并两步地走到酒水饮料区,大声对吧台小姐道:“要一杯不能产生丁达尔效应的碳酸无气泡柠檬汁。”
什么乱七八糟的无理要求?吧台小姐一听,心内暗自嘲笑。
但她表面上可并没有被明睿这高深的表达方式所迷惑和震惊,相反的,她的脸颊反倒愈加笑容妩媚,且听她声音娇柔道:“小姐,我们这边的饮料续杯的话需要先付费。”
明睿神色不高兴,佯装客气道:“不是自助餐吗?多喝杯饮料酒水还要再付费?”
吧台小姐依旧笑容妩媚,声音娇柔道:“对不起,小姐,这是我们餐厅最基本的规定。”
“嗬,哪家餐厅还有这么蛮横无理的规定?”明睿已经恼怒。
“小姐,实在是对不起,我们餐厅就是这么规定的。”吧台小姐依旧是笑容妩媚,声音娇柔。
明睿不依不饶:“刚刚我看见那谁——那谁不是拿了好几杯,一毛钱也没付吗?”
对方解释道:“那是pearls集团的戴总,她的所有消费费用之后会有专人到我们这里结清的。”
明睿“切”了一句转身离开。吧台小姐终于不再笑容妩媚,声音娇柔,只是丢给她一个鄙夷嫌弃的眼神。
“她简直像个乡下女人。”一个礼仪小姐附在另一个的耳边低声道。
“可不是?我还看见她的高跟鞋上沾了泥巴呢。”对面的那个听见了,便也加入了她们的谈话。
“我倒觉得是刘姥姥进大观园。”倾听的这个话一出口,两人都强忍住笑容。
明睿吃了闭门羹怏怏不乐地回来。二人皆是遭受了冷落,大有几分同病相怜的景况。
宦淑见了她的神情,就又往她的嘴里塞了一个薰衣草曲奇脆饼,恨恨道:“美其名曰东方明珠盛会,说穿了不过是贫穷的海上漂想要挤进上层的一个机会。你要抓住这样的机会,要体体面面地到社交场所来,就得先穿上达芙妮限量版的靴子,戴上必不可少的装饰。金戒指银手镯,金项链银耳环,一头请知名美发师吹拉烫剪过的秀发,还有一顶公主桂冠似的发饰。为了妆容精致,你从凌晨四点就得起床,打开妆奁,对着镜子精心梳洗打扮。对了,要是冬天怕冷或者夏天怕晒,你还千万别忘记买副五万元人民币一双的欧芮霓手套以及它那尊贵无价的法兰绒丝绸帽。只有这样的资本和投资,才有可能提升你那卑贱的出身和品格,使你风风光光地到这盛宴场所上来。”
宦淑说话间用叉子挑起一瓣火龙果,又补充道:“还有一点,不用我明说你自己也知道,为了出行便捷有气势够排场,你还得买得起两辆进口的法拉利,一辆送你到宴会来,一辆结束了宴会后接送你回去。”
明睿听罢宦淑这番愤世嫉俗的言论,便苦笑道:“你就吹吧,掩饰你那嫉妒愁苦的情绪尽情地吹吧!还法拉利呢,我们两个啊,谁也别想坐法拉利!倒是那徐艳婷,今天晚上有机会和运气坐一坐法拉利!”
宦淑目光朝徐艳婷所在的方向瞥去,正好对上刚刚那奚落自己佩戴美国国旗的男子看向她的目光,有意无意地瞥看着她,也不知道是不是自己说话的声音大了些,惊扰了旁人?宦淑一惊低了头。
徐艳婷早就从工薪阶层的座位上挤到那秃头男子身旁去了,不错——理所当然地陪伴在那秃头男子身边。这徐艳婷平时在银行里工作连个打酱油的都不如,如今在卖弄风骚勾引男人这一行上,当真算得上是这群人中的翘楚。
“听宴会上的人说起,那男人挺有权势的,平时有事没事便叼根香烟戴副墨镜像个黑社会似的。旁人见了对他的第一印象虽不太好,但实际上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