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嘿,有啥子好怕的?”先前抱著馒头的青年插嘴,“就算湛军师的神机妙算对付不了鞑子,那个谁写的诗来著?对了对了,就是”人生自古谁无死“嘛!”
但是死要死的有价值啊!
“是啊!”众军举起手上兵器应和道。就算他们有的人可能根本没读过文天祥的《过零丁洋》。
湛露震愣凝视这些士兵,几乎无法开口了。她多想让上官紫看看,这些忠心跟随她的士兵啊……是何等有情有义,何等无所畏惧!
这是他们的好意、属于他们的勇敢,如果她拒绝的话,就是不知好歹了。
挺直背脊,她眼角闪著光辉,吩咐道:“好!立刻将所有战鼓拿出,众军前往安南坡入口。”
大伙儿挺直背脊,齐声答应:“遵命!”
拖著重达百斤的战鼓,湛露带领军队,很快地在安南坡制高处排开阵势。
大叔道:“湛参赞,大家都已经准备好了。”
“好极。”湛露居高临下的往山脚边看去,鞑子大军要攻陷安南坡,必定得先经过此关口,他们拥有制高点,是再好不过了。
“湛参赞,您打算怎么做?”
湛露回首,微缓一笑。道:“你们猜……鞑子有没有看过‘三国演义’?”大伙儿呆住。
“啥?”
副将敢发誓,他此生从未见过如此英勇神武的将军。
“别发呆!”
一声示警低喝,令得副将心惊胆跳,尚未反应过来,一道紫红色的银光疾闪炫目扫过,在他身后的敌人随即倒地浴血。
那横跨生与死的交界,纵然只有眨眼时间,还是让副将持兵器的指尖不禁颤抖,下意识地昂首,仅是刹那,竟震愕地无法动作。
来来去去的鞑子和己军,烽燹弥天盖地,嘶吼穷尽生命,分不清敌我的吵杂咆哮愤怒翻滚,四处飞溅沾衣的热烫鲜血落地交错,他应该是在混乱的疆场中央载浮载沉,然而,在他面前骑著黑色骏马的男子,却竟高大得让他不能仰望。
只见玄黑色的战钟灼耀如星,绛紫宝刀迸亮慑光,战驹起蹄昂啸,那名纵横驰骋的俊美男子,无一处态势不使观者惊魂慑息!
那摧坚殪敌的气势,仿佛一尊骁腾战神。
“副将小心!”右方校尉大声呼喊,让他再次醒神,险险地躲过对方袭击,一个反劈,让敌手魂归西天。
校尉奔近,“副将,没事吧?”
“没事!”和校尉背靠著背,严防偷袭。
“将军实在太厉害了,”咽口唾沫,汗水滑落面颊却带他人血渍。“我本来以为打到天黑还停不了,他用兵法阵势加之亲自出马,鞑子损失一半,看来大势已去。”在日落前就能结束了啊!
“是、是啊。”强硬把视线从不远处的上官紫身上栘开,副将终于可以从白日梦中恢复,道:“不过你有没有觉得,将军好像……好像不知道在赶些什么?”
“赶什么?赶市集?”
“你还有闲情说笑?小心——”
“马谡拒谏失街亭 武侯弹琴退仲达 三国演义第九十五回,诸葛孔明率军出祁山北伐曹魏,命马禝镇守咽喉要路街亭,但马禝却没有遵守孔明的部署,导致街亭失守,令得司马懿取得,挥军向蜀军屯粮之地西城杀去。面对司马懿十五万大军逼近,孔明手中却只有一般文官和两千五百名士兵在城中,你们猜,他该如何击退敌军?”
瞅著侃侃而谈的湛露,众兵们是瞪突了双眼,心口淌落大把辛酸泪。这么可怜的遭遇,实在是……好像他们现在的处境啊!
“呃……豁出去和他们拼了?”等会儿就打算这么做。
湛露缓忽而笑,道:“孔明吩咐士兵假扮百姓,不得妄动,并大开四面城门,自己身披鹤氅,头戴纶巾,带领小童在城楼上焚香操琴;司马懿杀到城下,见状大疑,不敢贸进,料定城中必有埋伏,所以下令退兵。”
士兵们张口结舌,只觉得那诸葛孔明万分神奇哪!
“所以——”湛露扬手,朗声命令道:“现在,我要你们轮流击鼓,用力地击,使劲地击,让鞑子于几里外就知道我们在安南坡上面等著他们;让鞑子看到我们明明就在坡顶却不敢向上进攻!”两军对战,拥有高处就是优势。
鞑子闻鼓声却无法从下看清情形,必然不敢鲁莽行进。安南坡虽然没有城墙作为掩护,但光有这高度,依然是可以使“空城计”!
“是!”五名年轻力壮的士兵领命站在五面大鼓前,立刻开始奏击。
只听得鼓声隆隆震耳,抖颤黄土,勃腾传递数十里之外。湛露擐甲披袍,昂首挺胸,伫立在坡顶边缘,让山脚下的人抬头即可望见。
两个时辰后,鞑子三万士兵临安南坡下,远方就已经听闻鼓声的他们狐疑不已,在认出站在高处的那个人为运用土沟扰敌奇袭击退鞑靼部的“湛军师”后,更是怀疑此有蹊跷,果然不敢轻率行动。
湛露睇著仅在数里之遥踌躇停顿的大军,战袍里的背脊流下涔涔汗水。
这是一种赌,她从未用过如此不确定的策略。
而现在,她已经赢了一半。
她不会害怕,因为,只要能撑到夜黑之时……不,只要撑到斜阳西照之时,那个人一定会来!
就算不曾用言语书信约定,她亦深深坚信著彼此相通的心意。
依照她的指示,士兵们不间断地击鼓,有人甚至过于使力导致虎口伤裂,震天整齐的磅琅,达至云霄,动摇山河。击鼓的士兵有数百名轮流,而她,却硬是在狂骤的山风中独自站立超过五个时辰,犹如用生命守护著什么。
橘红色的日阳落至前方,将天空染成火焰般的艳丽。
山脚下的鞑子逐渐失去耐性蠢蠢欲动,湛露闭了闭眼,将青年士兵唤来。
“过不了两个时辰,鞑子就会不顾一切地起攻了,你带著大家先走吧。”她沉静道,没有半分遗憾。
“不行的!咱们怎能抛下湛参赞先走呢?”青年非常反对。不肯答应,“要走就一同走!”他们绝不会任参赞一人送命的!
“……我不会走的。”她缓慢且坚定道:“我说过,无论如何我要守住安南坡。我也相信……他一定会来的。”极浅淡地,她露出一抹清丽的微笑。
他?他是谁?青年闻言,一头雾水,只能蒙胧臆测。在看见湛露的笑容时,更是忽地呆愣住,以为自己眼花了。
怎么……湛参赞的这个笑容,有一瞬间好似……好似个姑娘家在等待情郎见面啊……
不对!不对!湛参赞分明是个聪颖英武的大男人啊……好吧,或许并不是太“大”。青年敲著脑壳儿,要自己别去计较湛露矮小薄弱的身材。
挥开胡思乱想,青年道:“咱们既然都决定留下了,又怎么会走呢?大不了”人生自古谁无死“啊!”他也只会这么一句,只好拿出来重复用道。
“你还这么年轻就一直想死,可别忘了家中还有高堂会伤心啊。”湛露微微斥责,“我是要保住你们,不是让你们去送死的。”
“可是、可是……”青年就是觉得这样太没义气。
“放心吧……”她轻轻昂首。怱地像是发现到什么,颈子向右倾了倾,她面容泛柔,道:“啊,他来了呢。”她笑得眯起了眼睛。
“他”到底是谁啊?青年错愕湛露那充满信赖的笑容,尚未将疑问出口,就感觉某个不同于鼓奏的浩大声响席卷而来!
“怎么回事?!”
鼓架忽然以突兀的规律摇撼晃动著,由脚跟传递入身的战慄,令击鼓的士兵不自觉地骇停住手,清楚听到数量极具规模的马蹄声从后方大举急驰逼近。那气势冲天的震撼惊涛骇浪,仿佛就要从地底冲出千军万马!
众人心下惊吓,但看著湛露依旧气定神闲地立在原地,不禁一愣。
只不过须臾时间,大明军旗飘扬成海,铁衣甲胄碰撞产生厚沉声响,黑压压的雄兵战将填满视野,十数万宏伟庞大的盛浩军队已从东方赶至安南坡。
望见有如此巨量及强悍的援军到来,安南坡的驻军呆傻了!
“这、这……”大叔口吃地说不出话来。
“你们还顶能撑的嘛!替咱们守住了后头,没有后顾之忧地对付那些鞑子,真是谢了!”援军中有人笑著这么道。
“不……甭客气。”大叔楞道。
“大伙儿别怕,这边的鞑子只有三万而已,咱们是赢定了!”看来像是副将模样的男人举起手中兵器登高一呼,带著在东面大胜的昂扬士气,随即就驾马冲向山坡,领军杀敌去了。
源源不绝的士兵呼喝著俯冲下山,于山下停留的鞑子完全没预料他们会突然进攻,一时之间阵脚大乱。
“参、参赞,你在等的……就是这个?”青年问道,满脸不可思议。
他们是孤立无援的啊,否则也不用退兵了,如今怎么……怎么会平空冒出这么可观的后援……
青年没有听到湛露的回答。
“露儿。”
一声低沉呼唤,让青年看到始终没有移动过步伐的湛露在瞬间回过身,双目星灿,向来温润的表情更是满盈激动和喜悦!他惊讶至极,下意识地也跟著望去,只见一名驾著骏马的英伟男子,黑亮的玄青战袍熠熠似苍鹰,奔驰而来。
湛露一捕捉到那抹身影,立刻朝他奔去。
腿部因为站立过久而显得僵硬虚软,但她忍住疼痛,用尽全身力气发泄那噗暌违数月的思念,发狠狂奔。厚实的铠甲发出声音,沉重的头盔掉了,随风飞扬的发丝迷乱视野,她什么也不管了。
只是高举著双手,在震耳欲聋的喧嚣中,大声喊道:“上官!”
上官紫驾马快速接近她,在她开口唤他的同时,弯下腰长臂一捞,俐落地将她整个人给带上马。
她喘著气,立刻紧紧地抱住他,眼角藏湿,笑道:“我就知道你会来的。”真正地触摸到他,她才确定自己不是在作梦。
他一手搂住她的腰肢,感受她的存在。闭上眸,唇碰著她鬓发,“我在驻军军营里没见著你,是听见打鼓声了,才赶到这里。”
“嗯,我用了几面大鼓,摆”空城计“挡住了鞑子。”她抬起脸,笑意盈盈。
这是要他称赞还是责备好?上官紫叹道:“你太胡来了。”
她微微轻笑,随即正色道:“我可不允那些鞑子跑去欺负你。”
上官紫一怔,手臂内收,将她搂紧在怀中。这是他毫不犹豫赶来的原因。
他早知晓,这个女子,必定会用生命来保护他。
“……和我走吧。我和你,以后都不需再这么做。”他低声道。
“咦?”她侧头,极其讶异地瞅著他。
“此役之后,就别回京了。”
她简直不敢相信地瞠目!好困难才找到声音:“你……你……你是个大将军,你是定远侯……你高高在上……有崇高的地位……你的意思是……是……”泪水模糊视线,她唇瓣轻抖,颤声道:“你要为了我……丢弃这一切?”
“是。”他抹去她如朝露的泪珠,毫不恋栈。
她泣喘一声,望著他,道:“我有那么……我有那么好吗?我有好到……让你决定这么做?”他不会后悔?不会吗?
“此生,绝再难有第二人,肯用性命守护我。与你相比,我所丢弃的,微不足道。”他道,语调平静却诚恳。
她凝望著他,激荡不已。
一旦远扬,她可以恢复普通的姑娘身分,他也不再是人中之龙的侯爷,他是在将两人之间的距离拉近,让她心里或许存有的鸿沟……彻底消失啊!
她感动得无法言语,只能搂著他的颈项。好久好久,才出声道:“我亦心满愿足。”
有此知心爱侣,不虚此生。
那日,翻腾的怒风狂扫安南坡,烽火燧烟,咆哮兵戈,最终在天际化为一缕静寂飘扯散去。明军在不可能的情况中在双面打了漂亮的大胜仗,驻军和援军将营火照亮黑空,虽尚不能品尝美酒佳肴,但酥烤牛羊已足大快朵颐,众军引吭高歌,彻夜狂欢。
“咦?怎么没看见参赞和将军?”
“是啊!咱们将军呢?”
“不知道。谁有看到上官将军和湛参赞的?”
众人沉默了一会儿。有一名青年慢慢地举起手来。
“我……我有看见。”
副将问道:“他们在哪儿?”
“那个……”青年启嘴说明,神情看来好生恍惚,“我、我是在咱们还没收军时见著的。湛参赞看到将军,然后,就好似不顾一切地跑了过去……他的头盔还掉了,头发乱了……将军飞快地把他抱上马……那动作又流畅又厉害……两人就……就……”他愈讲愈入迷,比手划脚的,最后还站了起来。
“停停停!你是在说些什么啊?”
“我是在说……我是在说……湛参赞那时看起来好像个姑娘啊……”
此言一出,众人先是愕住。随即哄堂大笑。
“瞧你瞧你!是不是昏了头?参赞分明是个货真价实的男儿汉!”
“是啊!咱们都是和他一同征战过的,别胡诲了!”
青年面红耳赤,忙道:“我、我也和他在这里驻守了几个月啊,但我从来就没见过湛参赞光著膀子或没穿衣服。”这样一想,就很有蹊跷了不是吗?
一人道:“那是湛军师身子骨不够康健,容易染病啦!”立刻得到附和。
“你这小子,整军营的汉子还瞧不够?没事想看参赞身体作啥?难不成你对男人有兴趣?”
“来哥哥这里吧!我会好好疼你的!哈哈哈!”
又是一阵笑闹。
青年脸胀得像猪肝黑红。嗫嚅著:“我、我……”
“你别想太多了,哪有姑娘家会想要来战场上搅和?这里不是粗蛮汉子,就是杀戮血腥,思乡之情一起,就连我都不愿意待这么久啊!”
大家心有戚戚焉地讨论起来。
没人信他,青年只好默默地坐下,抓起盘里的羊肉大口啃咬。
心里想著:下回再遇到湛参赞,一定要想办法扒开他的衣裳验明正身才行。
翌日,失踪整晚的上官紫和湛露依旧不见人影,众人四处寻找不著,最后在操练场有了发现。
安南坡的土地中央,插著一把刀面呈现紫红色的珍贵银刀。
闪闪发光。
山麓上,两辆马车在等著他们。
见著小行和上官绿的身影,湛露温柔地微笑。安南坡离京师数千里,一日夜时间,是决计不可能抵达的,若非上官紫已先决心如此,他们不会出现在此。
“呵!等你们很久了呢。”上官绿牵著小行,高兴地招手。
湛露跟著上官紫下马,落地后,缓慢回首,怔怔地望著漫长的来时路。
“你怎么了?”上官绿见她异样问道。
“不……没什么,只是在想……幸好你大哥是真实的。”湛露满足地笑道。
“啥?”上官绿傻住。她大哥本来就是真的啊,有假过吗?
睇著将要前行的旷野大道,湛露心中没有缺憾,只觉丰富。她已为属于“湛军师”的自己划下最完美的结束。而今,她亦会带著这份完满,继续她的人生。
“你知道吗?我真觉得恍如隔世呢……”她走近上官紫,感慨叹息,“唉,以后就没有仗可以打了,你可要陪我下棋解闷啊。”她这般道,言语中却皆是幸福。
他握住她的手,淡淡勾唇,道:“棋逢对手难相胜。总有一辈子的时间。”
她红著脸,笑了。
之后安南坡的空城计一役震惊戎行!
湛军师用兵精准,与上官紫将军配合得天衣无缝,在极度险阻艰难的情况下完全阻止鞑子进犯,令人称奇道妙!
纵然兵部欲行压制,但此事还是经由口耳相传而远播。
那天,响彻青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