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懂什么。”玉颈一扬,他将杯中酒一饮而尽。酒气瞬间翻涌而上,他面若桃花,唇若涂脂,眉眼之间,自有一种风流气象。
叶藏花的声音像是沾染了酒意一般,变得轻柔缓慢,“你既已为我解惑,解毒的方子也不是不能给你。”说着,他修长的手从怀中掏出了一张薄纸,手掌一翻,覆于掌下,“方子就在这儿,虽解不了全部的毒,却可保命。你想拿便拿走吧。”他抬眼看向贾无欺,或是不胜酒力,言语之间颇有些意兴阑珊,“只是你记住一点,那些人命官司是我犯下的,与别人没什么相干。”
说着,他摆了摆手,示意贾无欺上来,自己懒洋洋地往椅背上一靠,有些疲惫的合上了眼。
贾无欺走到叶藏花身前,从他手下拿走了药方,片刻轻触,才发现对方的手又冷又冰,没有一丝热气。贾无欺目光一凝,退后一步道:“其实我刚才有一点说错。最后那两杯酒,是叶掌门在自供罪行,无毒的是清白无瑕,有毒的是十恶不赦,对吗?”
叶藏花轻笑一声,鲜血却顺着他的嘴角蜿蜒流下。他恍若未觉,嘴角依旧含着清浅的笑意,那双摄人心魄的眼睛,再也没有睁开。
贾无欺伸手一探,果然没有半点鼻息。他轻叹一声,走回岳沉檀身边:“走,先为你解了毒再说。”
岳沉檀一身玄衣,已全被汗湿,连颈项之上都覆了一层密密的汗珠,白皙的面容上,或浅或深,全是汗水划过的痕迹。眉梢之上,青筋暴起,但双目却一派沉静,不知情者对上这样一双眼睛,很难想象对方正遭受着万蚁噬心的痛楚。
岳沉檀正要开口,贾无欺却二话不说,把他背了起来。贾无欺此刻心里难受的厉害,不知是因为叶藏花的死还是因为岳沉檀遭受的痛苦。他身量不高,岳沉檀却不轻,甫一上身,他差点没站稳打了个趔趄,但他半声也没吭出来,仿佛得了背上人真传一样,默不吭声的扛着人就往外走。
“你别说话,听着就行。”贾无欺紧紧托住岳沉檀的双腿,又把他的两只手在颈前紧了紧,这才小心翼翼的迈着步子,沿着后山的石阶一路向下。
“你当时为什么要选带花的那杯,你早就知道有毒对不对!”贾无欺腮帮子一鼓,喘着粗气,也不知是累的还是气的,“你一个和尚,心思怎么那么重。知道有毒还喝,是不是就想让我欠着你,日后你就可以随意使唤我了!”
他当然知道岳沉檀不是这么想,可他就是忍不住说出这些话来激对方。他可以将人情当做生意,一笔归一笔得算的清清楚楚,却接受不来这种不计回报的善意,况且对方还是以身喂毒以命犯险。如此深情重义,他要如何回报,当牛做马结草衔环够吗?
若是可以选择,他愿意以命相抵,九死不悔。但可惜的是,他偏偏没法选择,他的命,并不归自己所有。
贾无欺恍惚片刻,继续粗声粗气道:“以后有什么事先跟我商量,别老闷不吭声的。就说这酒,你若跟我商量一下,不先喝了,或许还能有别的法子解开机关,现在你也不必遭这份罪。”他声中带了几分哽咽,轻咳一声遮了过去,“现在好了,我本就是个武功不济的,你又成了这幅样子。老弱病残,咱们占了仨,还能成得了什么气候,要再遇到黑衣人,我可管不了你,只能先跑路了,你到时可别怪我。”说到这儿,他情绪又有点收不住,眼眶憋的发红。
这时,一只手在他头顶安慰似的拍了一拍,手的主人依旧十分听话的一言不发。奇怪的是,贾无欺竟然听懂了对方沉默中隐含的话语,是让他宽怀,让他心安。在他发间轻抚的那只手,带着安抚与沉静,如一股清流将他的躁动不安一一化解,而手的主人却因为他正被巨大的痛楚侵蚀着,思及此,他再也忍不住,落下泪了。
下山路上,一个少年背着人一路恸哭,孩子气的脸上挂满了泪水,而少年背上的人,轻抚着对方头顶,却沉默着一言不发。此情此景,让路人纷纷侧目,驻足顿首。
贾无欺只当没看见,反正已经够丢脸了,没什么所谓。当务之急,是尽快给他背上的人解毒,一边想着,他就像感觉不到疲倦一样,步子越来越快,简直要飞了起来。
二人到达太冲镇时,天色大亮,已是白日。太冲镇上虽没有勾栏瓦肆,药堂倒是不少。在客栈安顿好岳沉檀后,贾无欺马不停蹄地向镇中最大的药堂悬济堂跑去,一只手紧紧捂在胸口,生怕那张救命的方子掉了。
悦来客栈的玄字一号房中,岳沉檀结跏趺坐,闭目调息。忽然“哗”地一声,窗户被风刮开,带着些许凉意的晨风灌了进来。习习凉风中,还带了些淡淡的安息香味。
岳沉檀蓦地睁开眼,一个锦衣华服的少年出现在了他面前。来人一身织金蟒袍,腰间系以鸾带,胸前一条坐蟒,鳞爪飞扬,整个人张扬夺目,贵气逼人。他面如傅粉施朱,带着一种雌雄莫辨的美。见到岳沉檀,他眼角眉梢的傲气全然不见了,面上挂满担忧之色。
“小师哥,师父叫我来看你,说是恐怕你遇到了难处。”他一步跨到岳沉檀身边,伸手扣住了对方手腕,面色一沉,咬牙切齿道,“是谁吃了雄心豹子胆,给你下毒!”他又恨又急,慌忙从怀中掏出一个玲珑小巧的瓷瓶,拔开瓶塞,倒出几颗药丸,不由分说的塞进了岳沉檀嘴里,“这是师父给的,说是什么世间难得的灵丹妙药。”
见岳沉檀咽了下去,他忙不迭伸出手,拍了拍他的后背,急切道:“现下感觉如何?”
“无恙。”岳沉檀淡淡道。
他答得风轻云淡,那少年却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一边着急一边抱怨:“就不该让你一人下山。我早就央着师父陪你一起,他偏不答应,说什么以我的身份不好与你一同露面,真是不知师父怎么想的……眼下看来,当时就算师父不愿,我都该拼着陪你一道,也不至于让你受这番苦。”
“生息不止,苦受轮回。”岳沉檀声调平平,“师弟还需多多修习。”
“修习什么!我压根不是那成佛的胚子。”少年撅起嘴抱怨道,“早就跟小师哥说过,叫我沾衣,小师哥还总是师弟师弟的叫。”
来人姓薛,名沾衣,是岳沉檀师父座下另一名俗家弟子。只是此人身份特殊,因此他入寺修行一事,密不外宣,鲜有人知。他与岳沉檀从小一起修行,又同为俗家弟子,比旁人更多了一分亲近。为了强调自己与其他同门的不同,他一直央着岳沉檀直呼他名字,他才不要和那些小和尚们混为一谈。可惜的是,岳沉檀总是恍若未闻的坚持叫他师弟。
哎,路漫漫其修远兮。
看着他小师哥疏淡的眉眼,他又是怄气又是欣喜。
第二十九回
他就这么含嗔带喜的看着他的小师哥,即使对方不置一词,他也心满意足。
岳沉檀服下药后,调息凝神,气归丹田。为了压制毒性,他勉力封住了气舍、承满、梁门、太乙、天枢、归来六穴。药丸服下不过片刻,一股热流便十分霸道的冲破了他身体各处关隘,向四肢百骸散去。原本被毒性吞噬得空空如也的丹田,又逐渐充盈起来,真气如涓涓细流,从任督二脉中缓缓流过。
他抬起手,稍一发劲,不远处的茶杯便应声而碎。
“小师哥,你已经完全好啦?!”薛沾衣有些激动道。
“尚未。”
岳沉檀只说两字,又阖上了双目。他服下的药丸药效强劲,虽帮他压制了毒性,让大小周天恢复了运转,但因他下半身的经络本就滞塞,余毒无法从此排出,全都堆积沉淀于此。丹田以上,运行无阻十分顺畅,只是丹田以下……
一时半会儿,他的下半身,恐怕连动都不能动了。
“小师哥,你哪里还不舒服,要不我帮你发功通通经脉?”薛沾衣见他神色微敛,久未出声,心头又有些焦躁起来。
“不必。”岳沉檀缓缓睁开眼,“师父的药既已送到,你便先回去罢。”
薛沾衣听他这么一说,立刻瞪大了眼睛。见他眼神如无波古井一般,又是失望又是委屈道:“你就这么着急赶我走吗。”
“师父说的不错,你如此抛头露面本是不该。”岳沉檀平静道,“况,现下我还有同行之人,你在此处逗留,更是不妥。”
他面无表情,硬邦邦的语气没有一丝柔情,左一个“不该”右一个“不妥”砸得薛沾衣眼眶发红。放在平时,谁敢这么把他的好心当成驴肝肺,他一定让那人竖着进来横着出去。可现在这人是他的小师哥,是他放在心尖儿上的人,他就算生气蹿火,委屈不忿,也只能往肚子里咽。
他强压住想要撒泼打诨的冲动,嘴唇张了又张,最后别别扭扭的憋出一句:“什么同行之人还值得你特特提起?听善哉那和尚说了,不过是个小小的千面门弟子,就算见着了又如何,难不成我还要躲着他么,真是笑话。”
岳沉檀瞥他一眼,道:“他身份特殊,与师父所托有关。”
薛沾衣闻言一怔,居然与师父有关么。他平时虽肆意妄为,目下无尘,但一听到“师父”两个字,还是少不得收敛几分。既然小师哥的“同行人”与师父所托的密事有关,他也不好任性而为,万一坏了师父的事,那后果……他不由自主地抖了一抖。
“那好吧。”薛沾衣只好瘪了瘪嘴,依依不舍道,“我马上就走,只是我不在,小师哥可一定要保重身体。”他依恋的目光在岳沉檀身上转了几转,“何时大好了,别忘了告诉我一声,要不然我这颗心,可总是落不下的。”
岳沉檀微微颔首,算是应下。
薛沾衣起身走出几步,复又回首,深深地看了岳沉檀一眼,这才从窗前一跃而出,没了身影。岳沉檀看着他消失的身影,轻轻叹了口气。
一盏茶工夫后,贾无欺拎着药包,回到了悦来客栈。
“小二,可否帮我把这药拿到后厨煎一煎?”说着,他往小二手中塞了几块碎银,“这药要的急,麻烦尽快,煎好了就送到玄字一号房。”
那小二是个伶俐人,见他满头大汗,立刻殷勤道:“客官别急,这药保准煎得又快又好。看您这一脑门子汗的,要不小的替您备好热汤,您洗洗,身子也爽快不是?”
贾无欺自己倒是没这么讲究,刚想拒绝,他脑中突然浮现出岳沉檀中毒时的样子。一身汗湿,恐怕十分不好受。
他谢过小二,然后道:“热汤就不必了,我擦擦身子即可。热水、木盆,还有巾子,备好了一道送上来。”
小二领了差事,拿着药包先往后厨去了。贾无欺拿袖子擦了擦汗,这才抬脚走上了楼。
一推开门,他鼻子抽了抽,先不动声色的将门关上,这才朝岳沉檀走去:“有人来过了?”
岳沉檀也毫不隐瞒,承认道:“我一同门,奉师父之命前来送药。”
“这药可送的够即时的。”贾无欺一屁股坐在他对面,挥着手扇着风,“看来我刚讨的药,你是不必喝了。”
“自然也是要喝的。”岳沉檀见他被汗水沾湿的眉睫鬓角,声音一缓,带了几分他自己都没意识到的温柔。
“既得了高僧所赠的灵丹妙药,又何必喝咱们凡夫俗子弄的药。”贾无欺撇了撇嘴,语气又酸又臭,活像是被人抢了媳妇一样。
岳沉檀看他一脸不爽,顿了顿,终于还是叹了口气:“那药并非万能。虽将毒解了七八分,但……”
“但怎么?”贾无欺依旧气哼哼地。
“……下半身,暂时无法行动了。”岳沉檀唇角微陷,无波无澜的面容上竟然带上了一丝苦笑。
贾无欺一脸震惊,像个傻子一样的长大了嘴。他也不知道,自己是震惊于岳沉檀从有腿疾彻底变成了半瘫,还是震惊于对方从来面无表情的脸居然会露出苦笑这样无奈的表情。
他怔了片刻后,才找回自己的声音:“那不是什么灵丹妙药么,怎么会让你的腿疾更严重了?”说完他又呸呸呸,暗骂自己没脑子,这么一说岳沉檀说不定心情更不好了,他连忙接道,“不过你师父必定不会害你,可能药效强劲,你一时无法承受,才会有此症状。过些时日,便会好了。”
“恩。”岳沉檀点了点头,也没多说什么,只是静静看着他。
贾无欺脸上一热,轻咳一声,故作正经道:“如此看来,这吃药和读书是一个道理,尽信药,则不如无药。一种病灶,还是多试试不同的方子为好。”
“恩。”岳沉檀从善如流,又点了点头。
贾无欺瞪他一眼:“你就没点别的想说吗?”
“有。”岳沉檀十分诚恳道。
贾无欺支着腮帮子看他,等着下文。对方还未开口,光看着那张看了无数遍的脸,贾无欺的心就不受控制的砰砰砰跳了起来。贾无欺伸出拳头,猛地锤了胸口一下。
叫你乱跳!贾无欺牙关一咬,暗恨不已。
看到他的举动,岳沉檀眉梢一挑,开口道:“贾兄。”
贾无欺这才被拉回了现实,陡然清醒:“岳兄请讲。”
岳沉檀端坐在长凳之上:“我想换到榻上,可否请贾兄助我一臂之力。”
“一臂之力算什么,一背之力都没问题。”贾无欺立刻起身,绕过桌子,走到了他身边。
第三十回
他略一屈膝,将岳沉檀的胳膊从颈后绕过,深吸一口气,站了起来。这时,他才真正感觉到了岳沉檀与往日的不同。那跨过他颈部的胳膊,像是用极了力气,紧紧捏着他的肩头。但就算这样,也没能阻止那副身体沉沉下坠的态势。
贾无欺低着头,不忍心去看岳沉檀的表情,余光却不由自主地往他的双腿瞟去。果然,原本笔直修长的一双腿,此时如朽木一般,东歪西倒的在地上刮蹭。他能感觉肩上的人浑身绷紧,想要控制住这不听话的两条腿,但只是徒劳,那两条腿像软绳一样,晃晃荡荡地垂下,没有一点生气。
“抱歉。”岳沉檀低声道,“我现下使不上力,麻烦你了。”
贾无欺眼眶蓦地一热,说不出话来。若不是自己,这人又怎么可能落到这副田地。原本姑射神人一般的人,遗世独立傲然出尘,现下却瘫了双腿,连凡夫俗子都会蔑视贬低。他看着对方的模样本就心里难受,这人现在居然还跟他道歉,说什么麻烦,他又羞又愧,还带着点莫名的委屈。
“你不麻烦我还能麻烦谁。”贾无欺肌肉鼓得硬邦邦,一手抓住岳沉檀的手,一手抄起他软绵绵的双腿,生生把他扛了起来。他快走几步,憋得脸红脖子粗,手上动作却不敢怠慢,小心翼翼的把怀中的人放在了榻上。
他猛地这么几下,来的突然,连岳沉檀都有些未反应过来。等他被在榻上放正,他这才轻咳一声,睫羽轻垂:“多谢。”
“你跟我还客气什么。”贾无欺嘟囔一句,刚还想再说什么,却被敲门声打断了。
“客官,您的东西都备好了。”小二的声音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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