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跟我还客气什么。”贾无欺嘟囔一句,刚还想再说什么,却被敲门声打断了。
“客官,您的东西都备好了。”小二的声音在门外响起。
贾无欺眼神示意岳沉檀自个儿老实待着,自己走到门前,拉开了门。那小二手中捧着一个海碗,里面乌黑的药汁腾腾地冒着热气。他身后还跟着一伙计,左手提着热水,右手拿着木盆,脖子上跨了一条白巾。
贾无欺满意地点点头:“进来吧。”等两人都退了出去,他这才对岳沉檀道,“这药是照着方子抓的,你趁热喝。喝完药发发汗,你正好清洗一下。我知道你不方便用热汤,给你预备了热水木盆,你虽下半身使不上力,擦擦身子总是可以的吧?”
他这句话,乍听上去很不入耳,岳沉檀却知道其中暗含的妥帖。他顾忌到自己的尊严,知道生活起居这样的事,自己很不愿意假他人之手完成。于是准备的东西,都是自己以一己之力可以使用。又怕明说伤了自己的面子,他才故意用很不客气的语气像是在诘问一样。
“可以的。”岳沉檀点了点头,目光十分柔和。
“那,那一会儿你自己弄吧。”没等到对方的冷言冷语,贾无欺有些不适应的挠了挠头。然后脸微微一拧,也不看他:“我一会儿出去一趟,你不必怕我偷看……对了,我跟那小二说好了,一个时辰后他上来收拾,你若听到他上来敲门,不必理会,他自己会进来收。”
“好。”岳沉檀颔首道。
贾无欺飞快地瞥他一眼,愣了一下,觉得自己定是看岔了。以前一直觉得这人是个冷心冷性的金刚,要不就是个玉面罗刹,刚才怎么会觉得对方更像个慈眉善目的菩萨呢。
一定是看岔了。
“你知道就行。那我不管你了,先走了……”贾无欺喃喃道。
说是不管,他还是把屋里的桌椅板凳都重新布置了一番,将煎好的药汁还有擦身的家伙件儿都摆在了岳沉檀触手可及的地方,这才从房中走了出。
岳沉檀一直静静地看他忙前忙后,直到他的身影消失在门后,他才收回了目光。执炬逆风而行,必有烧手之患,可烛火明亮温暖,风愈大而焰愈烈,会让人不由自主的忘记灼烧的痛楚。他心念微动,端起还冒着热气的碗,一口灌了下去。
贾无欺匆匆出门,是想给岳沉檀做把新的轮椅。他这打算早就有了,一直未来得及付之行动,如今岳沉檀的这幅情形,若再没了轮椅,恐怕有诸多不便。方才前往药堂时,他留意到镇边有一家小作坊,作坊前摆着各式木器,想必是个接木工活的。他倒不用梓人帮他将轮椅做好,只是各式榫头和器具,他没有随身携带,作坊里工具齐全,是再合适不过的制作地点了。
小作坊占地不大,作坊里只有一个梓人在干活。那梓人已经上了年纪,手中动作却十分精细,想来是个经验丰富的。贾无欺说明来意后,梓人指了指放在墙角的两个大竹筐,“常用的那些个榫头,像楔钉榫和夹头榫,都放在那边。”然后他指了指满是木屑刨花的地上,“工具都在地上,你看着找吧,要是找不到,可以来问我。”
贾无欺走到墙角,蹲在筐前挑挑拣拣,半晌也没能挑出合适的榫卯。不是觉得用材不好不结实,就是觉得颜色不正不好看,把那梓人气得吹胡子瞪眼:“知道的你是做轮椅,不知道的还以为你要做御座呢。”
“我这是精益求精嘛。”贾无欺嬉笑道,“您这里的可有上好的木材?要不我连着零件也一块儿做了得了。”
梓人没好气道:“好东西当然有,就不知道你买不买得起,就算买得起,你本事不行,还不是糟蹋东西。”
贾无欺嘿嘿一笑,没有反驳。只是顺手抓起一块废料,抄起工具刷刷几下,一个严丝合缝的扇形插肩榫就躺在了他手上。
那梓人目光中划过一丝赞赏,嘴上却不放松:“功夫还凑合。”他一挥袖子,“你跟我来。”也不等贾无欺回话,就踏出门去。
与作坊一墙之隔的小院里,黄花梨、紫檀木、铁力木、黄杨木等上好的木材整整齐齐地码放着。乍一眼看去,皆是质地坚硬,纹理优美,是不可多得的器具原料。
“如何?”那梓人骄傲地扬扬下巴,“开眼了吧。”
贾无欺搓搓手笑嘻嘻道:“您这里,可真有不少好东西!”他黑亮的眼珠滴溜乱转,仔仔细细观察着那些木材的花纹,终于目光一顿,落在了一块紫檀木上。
“就它了。”他笃定地伸出手,指了指。
“小子眼光不错。”那梓人手指一比划,报了个价。
贾无欺一看,也不还价,从怀里掏出一大把银票塞到对方手里:“您数数,这些钱够吗?”
梓人看着怀中的银票发愣,有点摸不着头脑道:“你既有钱,为何不直接买一辆现成的轮椅?”
“别人做的,我不放心呐。”贾无欺拉长了声音,语气十分讨打。
第三十一回
当贾无欺再次出现在岳沉檀面前时,已是日上三竿,客栈大堂饭菜的香味顺着热气往上窜,让人不由自主的咽口水。
屋内已经收拾妥当,岳沉檀也换了一身衣服,虽然还是玄色衣衫,但袖口却多了一圈银线绣的祥云纹,平添了几分别致尊贵。
他听到动静,睁眼一看,只见贾无欺一脸得色地站在他面前,身侧是一辆崭新的轮椅。那轮椅通体由紫檀木打造,庄重的紫色中泛着暗红,花纹流畅,肌理分明。从椅背到扶手,从椅座到车轮,从辐条到车轴,无一不光滑,无一不精致,带着一种凝固的美。而轮椅上每一处尖角,都被磨成了圆头,可见制作者之细心。
见岳沉檀目光一滞,贾无欺只当对方是被这构造精巧的轮椅吸引了目光,洋洋得意道:“这轮椅比你从前那辆如何?”
“多谢。”岳沉檀深深看他一眼,眸色深沉,带着贾无欺无法读懂的神情。
他耙了耙头:“谢什么,举手之劳而已。”
岳沉檀目光落在他挠头的手上,原本完好无缺的手掌上,几个尚未结痂的血泡赫然在目。而圆润的手指上,更是多出了几道或深或浅的划痕。注意到他的目光,贾无欺立刻把手放下来,像是不经意般,只把手背朝着他。
岳沉檀也不多说,只淡淡道:“我包裹里有药酒。”
“哦。”贾无欺不想让对方发现他手上的伤,没想到还是被看到了。
他闷闷应了一声,有点生自己的气。他的手上功夫自然没问题,小物件做的不少,轮椅却还是头一遭。他一面心急火燎地想要快点做好,一面又瞻前顾后地怕失手毁了木材,如此一来,手上难免有不利索的时候,多多少少磨掉几块儿皮,划了几道口子。这本是在所难免的,偏偏他自己追求完美,如今轮椅虽做好了,自己却受了些小伤,若是叫岳沉檀看到,还以为他费了多大劲似的。他带着点不清不楚的心思,希望对方认为他是轻轻松松游刃有余地把活儿漂漂亮亮给干了,而不是现在这样,倒像是拿着伤疤邀功一样。
岳沉檀见他背过身去,小身板儿一缩,垂头丧气的,大概猜出了七八分。他一手扣着床沿,一手固定着轮椅,用力一杵,终于用一个不怎么好看的姿势把自己搬到了轮椅上,还发出“咚”的一声闷响。
贾无欺听到声响一惊,连忙转过身,看到岳沉檀已然坐在了轮椅之上,忍不住道:“你刚才怎么不叫我,要是摔了怎么办。”
“不会。”岳沉檀转动轮椅,在屋中转了半圈,来到他面前,“这轮椅很好。”他端详着贾无欺的表情,又补了一句,“你的手艺十分不错。”
贾无欺一扫刚刚的沮丧,心中乐开了花,却又有点不好意思:“你怎么知道是我做的?”
“你做的,我自然知道。”岳沉檀温和地看向他,冷峻的面容如被初阳照耀般,冰雪消融,挂着淡淡的笑意。这样的神情,不见于佛门,不见于道家,只在红尘。
贾无欺看的直发呆。
“现在可以去擦药了吗?”
“可以。”贾无欺木然地点点头,慢吞吞地朝放着包裹的衣柜走去,显然还没回过神来。直到药酒有些刺鼻的味道窜入鼻孔,他这才如梦初醒般恢复了清明。他心不在焉地把药酒涂在伤口上,突然回过身,十分严肃道:“岳兄,求你件事。”
“什么?”
“以后咱们干正事的时候,你还是别笑了。”贾无欺一本正经道,“你这一笑,我脑子就剩一团浆糊了。”
“哦?”岳沉檀唇角微陷,也不知是答应了还是没答应。
夏末秋初的晚上,气候热而不燥,夜风凉而不寒,十分适合叫上三两好友,把酒问盏,对月抒怀。此刻的邺城中,华灯高上,宽阔的街道上,人群熙熙攘攘,小贩叫卖的声音此起彼伏。酒香、肉香、菜香还有女儿香,在城中飘飘袅袅,歌声、曲声、虫声还有叫卖声,在城中相呼应和,若还有人不愿出门感受一下这样热闹生动的夜晚,实在有些说不过去。
如此繁华景象,让城中一角的震远镖局,都那么阴森可怖了。
夜色渐深,终于到了曲终人散的时候。等打更人敲着锣,高喊着“子时三更,平安无事”穿城而过时,路上已是空空荡荡,半个人影也没有。
可偏偏有人,喜欢在夜深人静时对月独酌。良辰美景,只供我一人品鉴,朗月明星,只供我一人独赏。有人不喜独酌无相亲的寂寥,有人却偏偏喜欢这样的滋味。
震远镖局后院的小亭中,正有这么一个人。他一身青色锦袍,端坐在石凳之上,对着皎洁的月色,悠悠地品着一杯酒,像是独饮,又像是在等人。
一阵脚步声在他身后响起,他不紧不慢的放下酒杯,转过了身。
“两位小友,好久不见。”他看向面前两人,似乎早就料到了对方会来一般,面上毫无意外之色。
“柴掌门,别来无恙。”来人正是贾无欺和岳沉檀。
柴负青的目光在二人身上逡巡片刻,随即笑道:“柴某近日得了一壶好酒,不知二位小友有没有兴趣一同品鉴一番?”
“不敢不敢。”贾无欺拱手道,“柴掌门的酒,除了叶掌门,估计是没有别人有福消受了。”
柴负青目光一凝,笑意不减:“此话怎讲?”
“不如我换个说法。”贾无欺下颌一扬,“叶掌门一心赴死,柴掌门又何必多此一举。”
柴负青脸色一变,目光微动。但不过片刻,他又恢复了镇静模样:“贾小友这是何意,柴某有些听不懂。”
“叶藏花死了。”贾无欺向前几步,双目直直盯着柴负青道,“他死前曾说,这一切的人命官司,都是他一人犯下,与别人无关。我却有几点十分不明白。”
“哦?”柴负青负起双手,面上不见一点异样,还十分有耐心的向贾无欺请教道。
“叶藏花与刺杀我们的黑衣人一同出现,稍微警醒一点的人都会起疑。而后从尸体上发现的梅花剑伤,与太冲剑宗脱不开关系,叶藏花自然也无法独自脱身。虽然那剑伤后来被我证实可以用绣花针伪造,可接着又有人死于拂叶攀花剑,简直像是要坐实叶藏花与此案有着密不可分的关系一样。叶藏花身为一派掌门,即便执意复仇,也不会如此破绽百出。除非,”贾无欺声音骤然一冷,“有人就是要他留下把柄。”
“什么人会有这样的本事?”柴负青语带好奇道。
“我也想知道,什么样的人会有这样的手段,让一派掌门愿意为他去死?”贾无欺冷冷地看向柴负青,“此人简直如蝼蚁一般,见不得光,只敢在暗地里发令指挥。可千算万算,他还是算漏了许多。尚且不说一心为他的叶藏花,就连张大虎这样的平头百姓,他也算不准。都说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其实不然,若是冤死的人,死前一定会拼得最后力气让凶手不得安宁。”说着,他突然话锋一转,向柴负青问道,“柴掌门可知,梅树何时开花?”
“自然是冬季。”柴负青含笑道。他就是这样一个人,即使最简单的话语,也能给人如沐春风之感。
可惜这样的春风并没有缓解贾无欺脸上的讽意:“不错,是冬季。张大虎死前已经疯疯傻傻失去了意识,可最后的一丝清明让他抬起手,指着一棵梅树不肯放下。若是柴掌门在场,当作何感想?”
柴负青思索片刻,认真道:“可能凶手和树名有关,又或许,那树中暗藏玄机。”
“柴掌门高见。”贾无欺轻哼一声,“看到梅树之前,我们‘恰好’看到了梅独凛的专属标记,因此我第一个想到的杀人凶手,便是梅独凛。至于岳兄,”他瞥了一眼身边一直沉默的岳沉檀,“他与我想法不同,他首先想到的是叶藏花。”
柴负青恍然大悟:“梅树在冬日开花……原来是这样。”
贾无欺冷笑一声:“只是我从未跟人提过,其实我还有第三种怀疑。那梅树就在张大虎生活的小院内,院中除梅树外,还有槐树和柳树。只不过,那梅树与槐柳都不同,让人一眼就能注意到。”
“是什么?”柴负青实在是个适合聊天的对象,他总是在适当的时候抛出问题,既不突兀,也不多余。
“梅树边上,围了一圈木柴,一捆一捆,众星拱月一样把梅树圈在中央,让人不注意都难。”贾无欺盯着柴负青道,“这下,柴掌门知道我的第三个怀疑对象是谁了吧?”
“原来是这样,妙极妙极。”柴负青不由拊掌,居然露出了愉快的笑容。
第三十二回
“不愧是柴掌门,事到如今,还能如此镇定自若。无欺佩服佩服。”贾无欺略一抱拳,话中却不无讽刺之意。
柴负青面色从容,不慌不恼:“这世上的事不都如此,该来的不会走,该走的不会留。人力微弱,无非尽人事听天命,天意已定,苦苦挣扎又有何用,不若顺其自然。”
贾无欺轻笑一声:“柴掌门如此信赖天意,可否听过天道轮回,报应不爽这句话?那些无端被扼杀生命的人,遵从的又是哪门子的天意,顺应的又是哪门子的天命?”他脸上挂着一个大大的笑容,充满了讥讽,“若柴掌门偏要扯到天意,那只能说,柴掌门如今走到这个地步,也是天意。”
柴负青神情骤变,目光如隼,一瞬不瞬地盯着他,就好像盯着猎物一样。
“叶藏花曾说,四大掌门的死,是他一人所为。他却忘了一件十分关键的事,岭南、天柱、翠华、玉泉四大剑派隐世已久,彼此又相隔甚远,快马加鞭也需要至少两日才能赶到。而那四位的尸体,我是验过的。原本他们被易容成了方破甲等人,震远镖局的人又死于一夜之间,那死亡时间自然没有问题。可等他们的真面目被我们发现,那死亡时间就成了个大大的问题。以叶藏花一己之力,是如何在同一天内,杀死这四位相去甚远的掌门呢?况且这四位掌门,功夫并不弱,能在短短数招内取了对方性命,凶手的功夫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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